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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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簡直是混球!”他瞪着眼罵三順説:“你看看把曹老爺折騰得這個樣子?還不快去打盆熱水來!”三順是受了指使的,不想卻又捱了頓罵,有些不大服氣;這是曹震反倒着急了,怕三順反相譏,抖出真相來,楊書辦的臉上下不來,會
成僵局。幸而,三順總算忍住了,嘟着嘴往外走;楊書辦便親自將懸在壁的布撣子摘了下來,一面連連道歉:“曹老爺,真對不起,真對不起!”一面將曹震拉到門外,説一聲:“曹老爺請閉上眼睛。”接着為他身上撣灰。
曹震心想,這下事情大概能順利了;這場苦頭,不會白吃。等三順打來了臉水,略略洗了一下,開口説話,先改稱呼叫“老楊。”
“老楊,我做個小東,咱們先洗澡,後喝酒。”
“哪裏,哪裏。該我做個東,算是給曹老爺賠罪。”
“這叫什麼話?老楊,你這一説,我的東可是坐定了;若是讓你請我,不就成了什麼賠罪了嗎?”
“是,是!我今兒擾曹老爺的,我先給道謝了。”
“小事,小事,值不得一提。不過,老楊,我的公事可不能不辦。”
“那也是小事。”楊書辦略一沉“這樣,調老檔不是一時三刻的事,而且
累,曹老爺就不必等了。你老把公館地點告訴我;準明兒上午,我檢齊了送到公館。只要真有榮親王園寢的黃檔,我一定能找出來。你老放心好了。”結果竟是不打不相識,曹震自是心滿意足;當下問道:“老楊,你看要不要約一約富大爺?”司官與書辦的身份不同,但
往之間,不一定受身份的限制,大致經然自守的司官,跟書辦總有一段距離;而
情隨和的就無所謂了。若是不怎麼看重
守的司官,私底下跟書辦稱兄道弟的也多的是。因為個人關係不同,所以曹震得先探問明白。楊書辦跟富勒森的關係,極其平常,如果富勒森願共遊宴,他當然也無所謂,於是答説:“這得看富大爺的意思。”聽這一説,曹震心裏有數了,當下去看富勒森,也不提搞得灰頭土臉的事,直説相約楊書辦“下澡堂子”問他可有興同行?
“老二,你跟他兩個人去吧。有些話,當着我,你們就不便開口了。”曹震領會他的意思,點點頭説:“那也好。”接着又説:“這個年過得去吧?”
“哪,”富勒森笑笑答説:“年年難過年年過。有你在,我怕什麼?”曹震也不答話,只報以一笑;然後楊書辦一起閒談着向外走去。經過工部大堂時,曹震忽然想起一個傳聞,便即站住腳問:“老楊,我聽説這裏有一處古蹟,是怎麼回事?”楊樹辦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喔,”他指點着説:“喏,在這裏。”所謂“古蹟”是工部大堂屏風後面,門檻內外各有一塊方二尺續的鐵磚,相傳是石崇的金谷園中的舊物。
聽此説明,曹震不免懷疑“石崇是晉朝人,一千多年前的東西,還能留到現在嗎?”
“原是鬼話。”楊書辦答説:“這裏進出的人,方磚要不了多少天就踩爛了,所以安上兩塊鐵磚。不過,倒是明朝的東西,一千多年沒有,一百多年是有的。”
“總算也是古蹟。”那楊書辦看起來是個拙小人,其實頗通文墨,經常愛在琉璃廠走走;聽“內務府的老爺們”居然知道石崇是晉朝人,覺得可以談談,便又説道:“我們這屯田司有一聯對子,是翰林院的前輩都佩服的。”説着,已經到了屯田司公署門口,只見垂花門上掛着一副烏木鏤藍字的對聯,一筆軟媚的趙字,寫的是“粉署共宣猷,舊雨常懷杜工部;詞人能做吏,曉風爭唱柳屯田。”
“這是絕對。”楊書辦問道:“曹老爺,你看如何?”曹震只知道“杜工部”是指杜甫;“柳屯田”何許人就茫然了,因而只能誇上聯。
“難得老杜做過工部的官,正好用上了。”
“老杜不稀奇,難得的是柳三變當過屯田員外郎,詩人對詞人,真是絕了。”曹震也不知“柳三變”的出典,唯有笑笑不作聲,而心中自語:“看不出這樣書辦的肚子裏,居然很有點墨水;言談之間,別讓他小看了,得搬個救兵才好。”除了前門到大柵欄,找了家字號沂園的澡堂子,曹震解衣磅礴,好好洗了個澡,一面喝着悶透了的茶,一面問道:“老楊,咱們上哪兒吃飯?”
“叫來吃好了。對面一溜吃食店,要什麼,有什麼。”
“不,不!太簡慢了。”曹震不待他再提異議,便坐了主張:“四宜軒的徽州菜不錯,也近,就四宜軒吧!”
“只怕太破費了吧。”
“咳,怎麼又提這個了。”曹震遂又對遞手巾把子來的小徒弟説:“你去看看,跟我來的人在哪裏?”於是將魏升找了來,當面待他去請曹雪芹;順便看看馬伕人的病好了沒有。
“那是我一個堂弟弟,號叫雪芹,如今也算是八旗中的少年名士,我叫他來作陪,大概他能跟你談得對勁的。”
“啊,曹老爺,他太抬舉我了,也把我看得太高了,請位少年名士來陪我,豈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你別客氣,你肚子裏有墨水,只有我兄弟能對付。”這兩句話將楊書辦恭維的飄飄然,覺得剛從浴池種出來的身子更輕快了。楊書辦口中謙虛,心中明白,跟曹震談文墨,是個不適宜的話題。因此,在四宜軒中把杯閒話時,便只能談談風月跟官場的逸聞了。話頭由內務府的筆帖式提到六部的書辦,這在楊書辦便有的談了“户部的書辦最多,有一千多人。”他説:“也最闊。”户部管錢,脂潤之地,入息必豐,是可想而知的;但户部書辦又必與兵部書辦勾結,因為最大的好處是軍費報銷,與兵部的執掌有關。此外發餉由户部,但審核職權在兵部,彼此牽制,即成彼此勾結。至於吏部掌文官的升遷調補,刑部遇有外省大案發生,工部遇有大興做,都是書辦發財的機會。
“恐怕最苦的是禮部了。”曹震問説:“禮部向來是窮衙門。”
“那也不然,只要腦筋明,處處都可以搞錢。譬如禮部就有這麼一件案子,妙的是禮部的書辦,敲本衙門堂倌的竹槓。”
“這也敢!”曹震大為詫異。
“不但敢,而且那位禮部尚書還很那個跟他同姓的書辦。”這禮部的尚書跟書辦都姓陳。陳尚書的封翁是武官“三藩之役”在江西陣亡,不久,陳太太生下一個遺腹子,就是陳尚書。這是康熙十七年的事。到的陳尚書中舉成進士,有翰林循資升轉,當到尚書時,老母恰逢七十整壽,即是節母,又是忠烈遺寡,陳尚書的同鄉,早就開始為陳太夫人請旌。公文一到禮部,當然以最快、最周到的辦法奏報,那支“堂鎬”已經“書諾”公事將要出部時,陳書辦連夜來叩陳尚書的門,説有緊要公事,非面稟“堂官”不可。
陳尚書已經歸寢,聽説是部裏書辦求見,大為不悦,當時傳話:“有事明天到衙門裏,請司官來談。”
“門上”如言轉告以後,陳書辦説:“是老太太請旌的事,明天公事一出去,就來不及了。今晚上無論如何要見,否則趁大人會後悔一輩子。”聽得這話,陳尚書不能不披衣而起,接見時當然面凝嚴霜,望之可畏;只仰面問了三個字:“什麼事?”
“是老太太請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