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首先被驚醒的是杏香,掀開帳門問道:“誰啊?”
“是我!”是翠寶的聲音:“震二爺派人回來通知,要芹二爺趕快到仲四爺那兒,有京裏來得來大人,等着要看他。”他的話還沒完,杏香已將曹雪芹推醒,説一聲:“趕快起來吧!震二爺派人接你來了。”接着披衣下牀,先開了房門,放翠寶進來。姑嫂兩一面照顧曹雪芹梳洗穿戴,一面説起經過,語焉不詳“我也鬧不清楚,什麼京裏來得來大人。”翠寶説道:“反正一到了仲四爺哪裏就知道了。”
“你一定聽錯了。”杏香接口“一定是京裏來的大人。”
“翠寶姐説得不錯,是京裏來得來大人,不要緊,他不過想看看我,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原來真有個京裏來得來大人,”翠寶問説:“倒是誰呀?”
“是我爺爺一輩兒的,我就管他叫來爺爺。”曹雪芹想想又奇怪“這麼個下雪天,他上了年紀的人,到通州來幹什麼?”
“當然是有要緊事。你就快請吧!”翠寶因為曹雪芹叫了她一聲“翠寶姐”心裏一高興,決定將替曹震預備的一小鍋銀耳、紅棗、薏米、蓮子粥,送給曹雪芹享用;當下向杏香説道:“空心肚子出門可不好,預備別的吃食也來不及了,我那兒五更雞上有蓮子粥,你去端了來。”
“哪,那不是提震二爺預備的嗎?”
“傻丫頭!”翠寶推了她一把“回頭不會再燉嗎?”
“對了,我倒沒有想到。”杏香高高興興得去了。
“芹二爺!”翠寶問到:“杏香昨晚跟你談了些什麼?”
“那可多了,我跟她聊了一宵,到天亮才睡。”看看時間不多,翠寶單刀直入地問:“談到她跟我的事沒有?”
“喔,我到正要問你。”曹雪芹説:“震二爺是不是打算把你安置在易州?”
“易州?”翠寶搖搖頭“我沒有聽他説過,我連這個地名都是頭一回聽説。”
“那麼,他是預備把你安置在什麼地方呢?”
“説暫時還是在通州,也許得挪窩兒。”翠寶緊接着又問:“芹二爺,你到底怎麼樣?”這話很難回答,曹雪芹故意虛晃一搶得問:“什麼到底怎麼樣?”
“你別裝蒜,自然是指杏香。”
“我不是説過了嗎,我很喜歡她。”
“光喜歡不行,得有個辦法拿出來。”
“這,”曹雪芹無法搪,只有説老實話了“你看我能有什麼辦法?這件事,我得問震二哥。”翠寶不做聲;很用心得想了一下説:“好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跟震二爺來商量,不過商量定了,你可有別另生意見。”聽她説得如此有把握,儼然是另一個“震二
”;曹雪芹到不免替她擔心,怕一旦好事不諧,那份打擊會讓她受不了。
“翠寶姐,你也別心急;凡事慢慢兒來!事緩則圓,急也無用。”翠寶似乎聽出來一絲言外之意,視着他問:“芹二爺,怎麼叫急也無用?你是指什麼事?”曹雪芹反問一句:“你心裏急得是什麼?”翠寶是急於求得一個歸宿。此時將曹雪芹的話體味了一下,立即悟出言外之意,接着便是心頭一涼,看來自己的打算,恐不免一廂情願。不過這一年多來飽嘗世味,經歷了好些磨練,時間隨處是荊棘,倘或望而生畏,勢必寸步難行。這樣轉着念頭,剛瀉的氣便又鼓了起來;心想,事情是有些難,幸而現成有個幫手,到不可輕易錯過。
於是她説:“芹二爺,我也不瞞你;既然震二爺不討厭我,我怎麼能不識抬舉?像府上這樣的人家,三四妾是常事;將來還得青芹二爺成全我。”説這,退後一步,斂衣下拜。
曹雪芹急忙避了開去,一面拱手,一面説道:“言重、言重!只怕我效不上勞。”
“一定能幫得上忙。”翠寶記有信心的“一定的!”曹雪芹還想有所辯白,但已沒有機會了;因為門外已有杏香大聲在喊:“打簾子!”翠寶去掀棉門簾,只見杏香手端托盤,除了蓮子粥以外,還有餐具;那一小鍋蓮子粥,煨得到了火候,十分香甜,曹雪芹飽餐一頓,通體皆暖,神抖擻的由魏升引路,騎馬去見來保。
來保是在內務府的一個“莊頭”家歇腳。此人姓文、行三,頂着內務府一個工匠的名義,卻管這一處有一百多公頃良田的“皇莊”家道富饒,蓋了一座極整齊的住宅。來保跟曹頫都管他叫“文老三”曹震卻用官稱,叫他“文司務”曹雪芹跟他見過,當然亦是如此稱呼。到了文家,來保證有曹頫、曹震陪着喝酒。文老三卻只在廊下伺候,一見曹雪芹,親自打簾子通報:“芹二爺來了。”
“來爺爺!”曹雪芹進門便磕頭,接着是替曹頫請安,起身站在曹震下手。
“雪芹,我替你找了一匹好馬。來,先坐下來,等我慢慢兒告訴你。”文老三一叫人在下手添設了杯筷,曹雪芹先敬了來保的酒,然後又敬曹頫,口中已在發問:“來爺爺是今之伯樂,馬能中您老的法眼,必是良駒。可不知道在哪兒?”
“在糧台上,我已經替你留下來了。”曹震接口説道:“你先陪來爺爺好好兒喝幾杯再説。”曹雪芹答應着,站起身來走到來保身邊,替他斟滿了酒;來保不待他勸,自己幹了一杯,等曹雪芹斟第二杯時,他説“難得的還是匹白馬,一雜
都沒有。”
“這不是純駟嗎?應該供養在天廄的。”
“可惜破了相,耳朵上讓別的馬咬了個缺口,破了相,不能在宮裏餵了。不然也輪不到你。”
“是!”曹雪芹很高興得説:“像這種下雪天,騎一匹白馬,那才有意思,謝謝來爺爺。”説這,他放下酒壺又請了個安。
“你倒先別謝我,我告訴你,這匹馬雖好,可是有脾氣。你得親自喂;跟馬有了情,保管你得力。”來保又重複一句:“你得親自喂!你聽清楚了沒有?”
“來爺爺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能親自喂,趁早説。”曹震在一旁提示:“免得糟蹋了一匹好馬。”
“喂!”曹雪芹毫不考慮地説:“我喂。”
“好!”來保説“你坐下來,我叫你一點兒訣竅。”於是來保談了好些馬經;他很健談,加以談的是親身的經驗,益顯的真切動聽,連曹頫、曹震都聽得出神了。這頓酒喝到未末申初,方式結束;曹震向曹雪芹作了一個暗示,讓他先行辭去。然後在文老三為來保預備的宿處—一座緻而隱秘的小院落中,還有正事密談。
原來來保是奉旨趕往蘇州,去問江蘇巡撫高其倬——這正是曹雪芹不願跟杏香説的一段內幕:泰寧山的萬年吉地,在修地宮時出了病,但卻不一定是高其倬看走了眼。
原來雍正對高其倬用的心思很深,一方面想重用他,一方面又不大放心,要掌握着黜徙進退,自由處置的便利;所以命他以兩江總督兼署雲貴總督,希望他能成為鄂爾泰第二之意,可説期許甚高。但高其倬的才具怎能與鄂爾泰相比,情更不似鄂爾泰那樣嚴毅;所以到了雲南一年多,始終還是“待觀後效”的兼署身份。
到了雍正十一年二月,高其倬奉旨回任。江南地方比雲貴舒服得多,又得與家人團聚,自是一大喜訊;奉旨以後辦待,萬里南天,一站一站到了江寧,已是五月下旬,事情有發生變化了。
當高其倬奉旨署理雲貴總督時,兩江總督本派漕運總督魏廷珍署理;此人直隸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的探花,為人耿直。當文覺國師縫製朝南嶽時,所經地方,封疆大吏多以欽差之禮接待,甚至跪拜大禮,只由魏廷珍不買賬。文覺懷恨在心,在寫給皇帝的密摺中隨便説了兩句不負責任的話,魏廷珍的兩江總督便署理不成,回任漕督;而高其倬則撿了一個便宜,可惜為時甚暫,因為湖南巡撫趙宏恩,拍上了文覺的馬。
這趙宏恩字芸書,漢軍鑲紅旗人;出身是一名歲貢。此人小有才,恰恰易於伺候小人;他知道,他人對文覺此行不甚關心不要緊,他不能不關心,因為南嶽衡山,就在他治下。因而事先仔仔細細打聽過,文覺此行到底是來幹什麼?
打聽到一個對佛門淵源頗有研究的人,才知道五嶽之中,文覺獨朝南嶽的目的何在?就表面來説,是雍正皇帝要在大內宏開“法會”選天下有學行的僧徒,親加考驗,特命文覺南來物;其實呢,是文覺要過一過“衣錦還鄉”的癮。
原來佛教自達摩東來,創立禪宗以後,下分五派;至宋末元初,只“臨濟”、“曹”兩宗獨盛,臨濟聲勢尤在曹
之上,而此宗的發祥地在南嶽。到的明朝,兩宗並衰。而入清以後,由於八旗王公以及各類新貴的提倡,兩派復又大盛,依舊是臨濟更勝曹
。
順、康年間,有兩個力能呼風喚雨的大和尚,一個是杭州靈隱寺的弘禮,號具德;一個即是蘇州靈巖寺的弘儲,號繼起。弘禮門下造就了兩個名人,一個是為雍正皇帝許為正人君子的左都御史沈近思;一個是花卉翎名家惲南田。弘儲門下則多前明逃禪的遺民志士,如吳江縣知縣熊開元,便皈依在弘儲座下,法號正志;還有一個超揆,是弘儲最小的弟子,據説是“東林孤兒”明朝末年,東林黨與魏忠賢、客氏這一夥閹黨的衝突,正氣凜然的東林黨,備受荼毒;但孝子出於忠臣之門,留下了一班卓爾不凡的好子弟,以黃尊素之子黃宗羲為首的東林第二代、第三代,世稱“東林孤兒”;提起這四個字,令人肅然起敬,連“大人先生”亦不敢小看。因為如此,便有些先世是遺民,而跟東林着的上些微關係的,往往以“東林孤兒”自居,不過超揆倒是確有來歷的。
超揆俗家姓文,但名一個果字。提起蘇州文家,名氣響便江南;文徵明、文彭父子以後,出了個狀元文震孟,是東林巨頭。文震孟的胞弟震亨,便是超揆—文果之父,順治二年絕食而死,得年六十一歲。
“中丞”趙宏恩所求教的那個人問説:“請問,超揆如果今年還在世,應該是多少歲?”趙宏恩被提醒了“就算他是遺腹子好了。”他曲着手指説“順治二年一歲,十八年十七歲;康熙六十一年就是八十八歲了,今年雍正十一年,好傢伙,明年不就是百歲大慶了。”
“正是這話嘍。中丞,你想,如今還會有個九十九歲的老和尚來朝南嶽嗎?”這個“老和尚”就是文覺,他自稱是繼起“關山門”收的弟子超揆,以前一直如此冒充,現在要改口也改不過來了,只好將錯就錯充到底。但一路上隨處都有通人,有的算一算年齡不對,私地下付之一笑,不大理他;有的故意請教他俗家的年齡;凡此都是文覺大為困窘,趙宏恩決定不讓這種事發生。
趙宏恩心想,要巴結文覺,首許識得忌諱,在事的官員,不妨預先告誡;請來陪“國師”的在籍紳士,卻不便以官府勢力相加,湖南人是有名的“騾子脾氣”越是叫他要識趣,他偏不識趣。不過湖南人最重桑梓之情,不妨從這方面下手來試一試。
於是他備下盛宴,將省城到衡州府,預計能夠跟文覺見面的士紳都請了來。觥籌錯之餘,閒閒談起,這一回國師南來,是一個能夠將民隱上達的難得的好機會,向大家殷殷求教,應該提出一些什麼要求,請文覺回京覆命時,造膝密陳?
發言的很多,內容也很廣泛,但一直認為湖南人最大的痛苦是,徭役特重。因為湖南是中原通西南的孔道,所以只要在西南用兵,湖南便是畢經的衝途,當年平“三藩之亂”時,湖南被騷擾的雞犬不寧,這幾年苗疆有事,湖南復又大造池魚之殃。國家為了戡平打亂,不得已而起大兵討伐,這是舉國皆當效力之事,不應獨獨苦累湖南百姓。
趙宏恩聽完了所有的意見,當即以極誠懇的態度表示,他身為地方長官,對民間的隱痛,早已深切地受到了;湖南徭役太重,他奏報過不止一次;可是皇帝不能因為某一省督撫的請求,破格准許。此例一開,是問對他省又如何?
“國師這一次來,我當然要把本省的苦楚,跟他詳詳細細談一談,請他代達天聽。不過,”趙宏恩加重了語氣説:“把我們的話,轉奏給皇上是一回事,肯不肯替我們湖南人説好話又是一回事。湖南有什麼請求,事關通案,礙難照准,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如果旁邊另外有人幫我們湖南人説話,皇上自己降至加恩湖南,恩出自上,不算湖南人的請求,他省無可援例,這情形就達不相同了。”一席話説的舉座動容,趙宏恩卻不在作聲了;讓士紳們自己私下去談論,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不管怎麼樣要把文覺拉到湖南這一邊來,幫湖南人説好話。
然則是如何一個拉攏法呢?問到這一層,趙宏恩才向幾個領頭的大紳士私下囑咐,要討得文覺的歡心,首先就不能做文覺所忌諱的事,談到他的家世,少説為秒;更切忌問他的年齡。此外當然還有好些讓文覺到有面子,而且皇帝也認為處置得宜的事。比如
據“壽比南山”這句俗語,説“南嶽為我皇上主壽之山”在衡陽第一名剎的上國清寺興建御書樓、藏經閣,所需經費,既未向百姓加派,又未向士紳捐募;而是在提火耗充公用的款項內開支。此舉無損皇帝聲名,便很蒙嘉許。
至於文覺之對趙宏恩大為滿意,自不在話下;回京之後,如何減輕湖南的徭役,倒沒有説多少,對趙宏恩卻盛讚不已,説他是第一等的吏才。
這話也是文覺參透了雍正的心事而説的。雍正繼位以後,孜孜求治,各省吏治皆有起,唯獨南北兩直隸,疲軟如故,引為一大恨事,這年已將善於捕盜的浙江總督李衞調為直隸總督,而整頓兩江難以冀望於有“好好先生”之稱得高其倬,因而決定派趙宏恩署理兩江總督,高其倬則以“總督銜管理江蘇巡撫事務”實權雖減,名義如舊,是顧全他的面子的一種做法。
可是高其倬還是大委屈。這也難怪,無論出身、資格,都比趙宏恩高出多多,學問更不必談。最難堪的是他還封過爵。只是官場只論官位,不管怎麼説,巡撫總比總督低一等,在任何場合,都不能不屈居趙宏恩之下。為此,高其倬便想盡辦法不跟趙宏恩見面;而趙宏恩小人得志,當然懷恨在心,暗箭中傷之事,不一而足。漸漸的,
成個勢如水火的局面了。
滿懷牢騷抑鬱,只有寄託於詠;唱和的對手是他的
子蔡夫人。蔡家亦是漢軍家世;入關以後,蔡士英、蔡毓榮父子都做過總督。三藩之亂時,蔡毓榮正當四川湖廣總督,恰好封在吳三桂的去路,調兵遣將,分頭攔截,初期應變,頗具勞績;因而獲得聖祖的信任,綬為綏遠將軍,專任湖廣總督,督造戰船,統率綠營,功勞不小。及至吳三桂病歿;吳世璠繼位,官軍分道合圍昆明,吳世璠自殺時,蔡毓榮為破城的主將。子女玉
,予取予求;吳三桂有個寵姬,人稱“八面觀音”被蔡毓榮納之為妾,生一個女兒單名琬,字季玉,亦是國
;而且是才媛,她就是高其倬的蔡夫人。
這年草長鶯飛的季節,蘇州巡撫衙門後堂,飛來一雙白燕,高其倬詩興又發,決定寫一首七律,而下筆便有牢騷,那就費推敲了。第二聯的上句是“有何曾相假借”有藐視趙宏恩卻不予同
合污之意,自覺寄託遙深,得有個好對句才襯得起來。正當沉
未就時,蔡夫人來了;一看他那未完成的詩稿,提筆為他對了一句:“不羣仍恐太分明。”是勸丈夫不必太認真,接下來有番切切實實的規諫;以他的父兄蔡毓榮、蔡建為例,恃才逞強,常遭人忌。蔡毓榮為內務府所攻擊,幾乎家破人亡;蔡廷牽涉在年羹堯黨禍中,至今囚
在刑部的“天牢”高其倬倒是聽了夫人之勸;而趙宏恩卻仍舊放不過他,常在密奏中談高其倬的短處。又恰逢泰陵地宮滲水,這一下,看來要大禍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