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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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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在熱河帶多少時候?”

“大概三、四個月。到時候,我震二個來接我的班。”

“那麼,震二爺這幾個月呢?”杏香問説:“住在哪裏?”

“自然是京裏。”

“不見得吧。”聽她這話,似乎別有所見所聞似的,曹雪芹倒詫異了;“你説,”他問:“震二爺會在哪兒?”

“我不知道。反正不會常在京裏。”

“這話是打哪兒來的呢?”杏香告訴曹雪芹説,曹震已經跟翠寶談過,打算將她安置在一處地方——不知在何處,只知絕非在京,當然,一切澆裹,都歸曹震。費安排的是杏香。翠寶的意思是,要看曹雪芹跟杏香是否彼此有情?倘或男歡女愛,正好“綠楊並作一家”姑嫂配他們弟兄;如果曹雪芹無意於此,翠寶既然決心委身曹震,就得替杏香找個歸宿,才能然無累得去從良。不過,這話在翠寶跟杏香可以實説;杏香對曹雪芹卻羞於自媒,納納然,伶牙俐齒都不知哪裏去了。而曹雪芹卻本還沒有工夫打算到本身;首先聽説曹震要置外室,不由得就替錦兒擔心。

形象怎麼會猜到他的心事,見他擁衾抱膝,一臉上心事的模樣,不由得大為困惑,推着他問説:“你在想什麼?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

“你,你説什麼?”曹雪芹轉過臉來,茫然的望着。

“我是説,震二爺如果不住在京裏,會住在哪兒?”

“喔?”曹雪芹定定神説“等我來想一想。”只要去想,就不難明白。他也聽説過不止一遍,曹震有幾家大木廠撐,營謀陵工的差使,據説已成定局;開年一過燈節,便可動工,那是曹震常駐工地,住在何處,不言可知。

“易州。”

“易州在哪裏?”

“在京城南方,偏西面一點兒。”

“有多遠?”

“這我就説不上來了。”杏香大為失望“問了半天,一點邊兒都摸不着。”她説:“等於白問。”曹雪芹不面歉然“離京城也不至於太遠。”他説:“易水你總知道吧,‘風蕭蕭兮易水寒’。”這總算讓杏香摸着點邊了“原來是出刺客的地方。”她問“震二爺幹嗎到哪兒去住?”

“大概要去修陵,陵寢,你懂不懂?”

“不就是皇上的墳墓嗎?我們東昌府就有座顓頊陵,前面有口井,叫做聖水井。”杏香又問:“震二爺是去修誰的陵?”

“自然是今年駕崩的雍正皇帝的陵。”

“那得好幾年的工夫吧?”

“不!最多年把功夫。”

“你別唬人!哪有這種事,蓋一座孔廟都蓋了好幾年,説修皇陵只要年把功夫,你這話騙誰?”杏香撇着嘴説。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泰陵已經修了好幾年了。”

“怎麼又跑出一個泰陵來了?”

“陵寢都有個名兒,譬如順治的陵叫孝陵;康熙的陵叫景陵;雍正的陵就叫泰陵。”

“為什麼叫泰陵;為什麼修了好幾年還沒有修好?”

“這話,説來可就長了。”

“你別不耐煩,細細兒説給我聽;你看一年能不能修得好?”杏香又説:“我替你拿茶,拿點心。”説着,便披衣起牀。

曹雪芹是在想不通,她何以對這件事的興趣如此之大?反正有事在心,睡意全無,不妨作個雪夜長談;於是掀着被説:“你別費事了,我起來吧!”兩人都穿了短襖,撥碳烹茶;錫罐中有仲四供應的蘇州茶食。點飢消閒,重拾話題;曹雪芹對泰陵的由來,知道的不少,但也只能撿能談得談。

本來歷朝陵寢,皆集中於一地,既便於管理,亦便於祭掃;秋謁陵,地方供應,也只有一次,累民不重。順治入關後,選定遵化州西北七十里的豐台嶺,改名昌瑞山,為陵寢重地。此山自太行迤邐東來,巍峨數百仞,重崗疊,萬壑千巖,前又金星峯,後有分水嶺,左右兩水,分夾繞,彙集於龍虎峪,照勘輿家的看法,確實局尊脈貴,氣勢綿遠的萬年吉壤。

這方圓數十里,無數眠牛吉地的昌瑞山,只葬了兩位皇帝、一位太皇太后,總共只有孝陵、景陵、昭西陵三座陵寢,雍正要選吉壤,何愁不得?但他卻要別選陵地。説穿了,不足為奇,他實在怕他的地宮,密臨父祖,更怕見為他死的母后,朝夕責以不孝之罪。小杖尤可“大杖則走”走向何處?是不能逃回人間的。

尤其是雍正七年得了怔忡症以後,下定決心“敬鬼神而遠之”但也必須有一番做作;先把通堪輿的福建總督高其倬調進京來,隨同怡親王胤祥,踏勘相度以後,放在十二月初,下了一道上諭,第一段説:“朕之本意,原於孝陵、景陵之旁,卜擇將吉地;而堪輿之人,具以為無可營建之處,後經選擇九鳳朝陽山吉壤具奏。此地近依孝陵、景陵,與朕初意相合。”昌瑞山範圍甚廣,密臨孝陵、景陵之處,無可營建,附近總還有地可選,所以必得有九鳳朝陽山這麼一個周折。至於不能用的理由,當然是地形不好;但如何不好,必得有個能令人信服的説法。這就必須找一個公認為對堪輿一道居於宗師地位的人出來,才能壓得住浮議;這個人就是高其倬。

於是上諭在“與朕初意相合”之下,緊接着來了第二段:“及通堪輿之臣工,再加相度,以為規模雖大,而行局未全;中之土,又帶沙石,實不可用。今據怡親王、總督高其倬等奏稱:相度的易州境內泰寧山太平峪萬年吉地,實乾坤聚秀之區,為陰陽合匯之所,龍沙水,無美不收;形勢理氣,諸吉鹹備等語。其言山脈水法,修理分明,洵為上吉之壤。”吉壤發子孫,這是已經看中意了。但只顧後輩不顧先人,未免説不過去,所以又有第三段:“但於孝陵、景陵相去數百里,朕心不忍;且與古帝王規制典禮有無未合之處,着大學士、九卿,詳細會議具奏。”大學士以張廷玉為首,自是先意承旨;引經據典復奏:“謹按帝王世紀及通志、通考諸書,歷代帝王營建之地,遠或千餘里,近亦二三百里,地脈之呈瑞,關乎天運之發祥,歷數千百里蟠結之福區,自非一方獨善其靈秀。今泰寧山太平峪萬年基地,雖與孝陵、景陵相去數百里,然易州及遵化州,皆與京師密臨,實未為遙遠。”這段文章只在遠近上做文章;對於陵寢應集中於一處以便保護奉祀,避而不談。孝陵、景陵自不便略而不提,卻有無端硬入“與京師密臨”一語;易州在西,遵化州在東,京師居中,亦目前而言,自然不算太遠,但既葬於易州泰寧山,與京師便不相干,倘謂重泉之下,亦有省親問安的舉動,相去數百里,豈非太不方便了?

當然,不會有人敢如此駁辯;因而在一段頌讚吉壤的文字之後,便是語氣欣然的上諭:“大學士、九卿等,引據史冊典禮陳奏,朕心始安,一應所需工料等項,具着動用內庫銀兩辦理。規模製度,務從儉樸,其石像等項,需用石工浩繁,頗勞人力,不必建設。着該部遵行。”於是雍正八年開始,動工修築泰陵。杏香計算了一下,前後歷時六年,應該修好了;這樣便又有了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