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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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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知道她們有話談;雖有戀戀不捨之意,仍舊起身走了。於是秋月就炭盆上現成的開水,從新沏了一壺香片;又了些零食出來,好整以暇的談起通州的房子。

“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不過,震二爺跟慶公爺也很,慶公爺接了咱們王爺的大將軍,還仍舊留他在糧台上幫忙。震二爺哪裏肯?這是個機會——”説着突然頓住了,秋月不免詫異“什麼機會?”她追問着。

原來錦兒是説溜了嘴,一時無從掩飾,只好説老實話。她悄悄告訴秋月,曹震在糧台上很了些好處;軍需報銷,本是一盤爛賬,全看主帥的恩眷,或是戰績;恩眷正隆,部裏不會挑剔,或是先敗後勝,不但將功可以折罪,敗仗之中的損失還可以多報。如今平郡王正在風頭上,曹震的“四柱清冊”了出去,慶復那方面乖乖地接受,兵部只要在書辦那裏花上幾百銀子,不出兩個月就可以奏準核銷;照曹震的説法是:“一件濕布衫掉了,有多舒服!”

“看來你的幫夫運還不錯!”秋月以作姐姐的姿態,帶些告誡意味似地説:“不過,俗語説的:家有賢,夫不遭橫禍。你記着這話才好。”

“天地良心!我可是常常勸他,千萬謹慎,一別落把柄在外頭,二別張狂,遭人妒嫉。他雖不全依,總還聽個六七分。”錦兒急轉直下地説:“通州的房子,要看太太的意思,如果仍舊願意賃出去,讓震二爺跟慶公爺那兒説一聲就試。”

“不!”秋月低聲説道:“太太的意思,打算手——”

“什麼?”錦兒搶着問説:“打算賣掉——”

“對了。”

“幹什麼?”錦兒聲音很大;旋即發覺失態,換了個座位,緊挨着秋月,拉着她的手説:“我告訴你吧!震二爺也有一番心,要把咱們曹家再興起來;雖不能巴望老太爺在世的那番風光,至少也得讓那兩房,不能把咱們這兩房瞧扁了。震二爺的打算是,捧四老爺出面,官是他的,事情震二爺來辦。至於芹二爺,自然希望他做個幫手;他也知道芹二爺的情,若説要他怎麼樣巴結當差,那就看錯人了。他説:但願老太爺的那點兒書香,能在雪芹身上留下來。”

“震二爺是這麼個想法!”秋月頗意外,而且一時無從辨別曹震的想法,錯或不錯。

“他這話還説過不止一遍。”錦兒又説:“我就告訴他説:你這話千萬少説!芹二爺本來就有點名士派頭;聽你這一説,越發不在乎了。依我看,還是得好好讀書,中了進士,點了翰林,那時候作名士才夠味兒。”

“你這話道説得有點兒意味。”秋月確實大有領悟,回憶當年,慨萬千“老太爺在的子,我沒有趕上。不過,常聽老太太説,當年天下名士,只要到了南京,誰沒有在咱們曹家喝過酒。老太爺倘非當了那麼多年闊差事,就算滿腹詩書,又能結幾個名士?做神仙也得先富貴才行。不然怎麼住得起珠宮玉闕。”

“一點不錯!”錦兒也充分能領會他的意思“呂賓如果不是長了個點鐵成金的手指頭,誰瞧得起那麼個窮老道。”

“這話就不對了!”門外曹雪芹應聲,説着,推門而入,一面走一面又説:“呂賓有點鐵成金的能耐,可不是長了個金指頭,看起來還是個窮老道。”錦兒想一想,果然話有語病,笑一笑,不跟他辯,只説:“你聽壁角聽了多少時候了?”

“就聽見你們談我那一段。”

“原來也不少時候了。”

“好,省得我説一遍了,”秋月緊接着開口,話題急轉“你以為怎麼樣呢?”曹雪芹不即回答,坐下來拈了一塊藥制陳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説:”你們説我有點名士派頭,我可不敢當。而且還有點惶恐——”

“惶恐?”錦兒嘴“為什麼?”

“所謂名士派頭,照一般人看,無非不修邊幅,白眼看人,大庭廣眾之間,旁若無人,自鳴得意,如果把我看成這麼樣一個討厭的傢伙,我豈不要惶恐。”錦兒與秋月相視怡然,彷彿深幸他不是這樣的人而大似的。

“我也無意作名士。”曹雪芹又説:“有意作名士,時時有個‘名’字橫亙心中,唯恐不為他人所矚目,久而久之,就會成為那麼一個怪物。不過震二哥的那句話,我倒要謹記在心。”

“那一句?”錦兒問説。

“老太爺的書香,能留一點在我身上。”

“哪,”秋月接口,你可得成全老太爺未竟之志,補老太爺不足之憾。”看她神鄭重,連錦兒在內都坐正了凝望着,等待下文。

“有一回老太太跟我説,不知康熙爺第幾次南巡,整逢大比之年,老太爺曾面奏過,想下場應試,秋闈接着闈,前後不過八九個月的工夫;等會試過了,還回來當差。康熙爺説差事要緊沒有準,老太爺一直覺得是個遺憾。你要能夠彌補了,老太太在天之靈,不知道會怎麼高興?”聽得這話,曹雪芹把頭低了下去;好半天才抬起頭來,吃力得説:“也不知怎麼回事,一碰到八股文,我腦子就會發脹,在下去就要發頭風了。如果我真的是功名中人,也許十年八年以後,再會來一次‘博學鴻詞’,那時候才是我出頭的機會。”

“你跟震二爺倆都死心吧。”秋月向錦兒説道:“他既不是名士,也不是翰林!”聽得這話,曹雪芹自覺無趣,悄悄起身,逡巡去;錦兒本來也想走了,但覺得這樣分手,似乎留下了一件沒有作完的事,因而不免躊躇。曹雪芹自己亦覺得不大對勁,復又迴轉身來,神依然的坐在原處,向錦兒問道:“震二哥預備什麼時候到熱河來替我?”這就很難説了,不過錦兒必得説一個子;否則倒像是把曹雪芹騙了去就不負責任了,於是他自己估計了一下“四老爺這趟差使,據説是半年,你們哥兒倆,一人一半兒,他最晚到明年三四月裏,總也改來接你了吧?”

“那呢,你呢?”曹雪芹問:“你會不會跟了震二哥一起去?”

“一共兩三個月的工夫,我跟了去幹什麼?”錦兒又説:“而且有孩子也不便。”

“孩子有媽。”曹雪芹緊接着説:“熱河行宮三十六景,暖花開,美不勝收,你不來逛一逛?”

“行嗎?”秋月問説。

“照規矩當然不行。不過,天高皇帝遠;我跟那裏的侍衞護軍有三四個月的道打下來,悄悄二代你們進去逛一逛,一定辦得到。”曹雪芹由慫恿秋月“你們一路來;逛完了,咱們一路回京,你就算來接我。”秋月尚在考慮,錦兒的心思越來越活動了。

“真的,”她説:“枉為在京裏,還是內務府的,宮裏是個什麼樣兒都沒有見過,自己都説不過去,能到行宮看看也好。不過,幾時還是得想法子見識見識京裏的宮殿。”

“哪怕要等各二三十年了。”秋月笑道:“將來震二爺當了內務府大臣,你有一品夫人的誥封;大年初一,命婦進宮朝賀,自然就見識了。”話還未完,錦兒已推着她説:“得、得!要罵我,乾脆就罵好了;何必損人!”曹雪芹接口説道:“依我説,你倒是死了那條心的好。如果有那樣的機會,不見得是好事。”

“怎麼呢?”錦兒不明白,秋月卻聽曹老太太説過,宮中如有需要婦女服役之時,都有內務府人員的眷屬承應;名之為“傳婦差”皇子、皇女選口、選保姆,更非內務府冊集上有名字的婦女不可。一旦中選,便與家人長相睽違,一年也許只見的着一兩次,所以曹雪芹説“不見得是好事。”等秋月解釋清楚了,錦兒不以為然地説:“咱們家太老太太,當初不是也領過康熙爺嗎?”

“那是當年,而且是為了出天花,住在外面,不在宮裏。”

“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就不必提了。”曹雪芹話風如刀,截斷了説:“咱麼言歸正傳。錦兒姐,你到底去不去?”

“去。”

“你呢?”曹雪芹又問秋月。

“只要太太許了,我自然也去。”

“那好!太太不會不許。”曹雪芹很認真地説:“咱們可是一言為定。”因為有此後約,便覺得曹雪芹此行,就像相約尋幽探勝,他不過先走一步而已;離愁別緒,在一心期待重逢的心情之下,一掃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