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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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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吃你們的。”銜着象牙剔牙杖的馬伕人,再上首空着的位子上座了下來,看着愛子説:“我想你還是明天跟你四叔一起走吧!做晚輩的,道理上應該如此。”曹雪芹不甚情願;但想到已許了母親一定聽話,只好答應一聲:“我就跟四叔一起走。”既然本人都答應了,秋月跟錦兒自然不必再為他又所陳情“快吃吧!”秋月只這樣對錦兒説:“你請早點回去,告訴震二爺好預備;明兒什麼時候動身,也得給個準信兒。”

“反正是到通州,遲早都沒有大關係。不必急。”

“對了,不必急,慢慢兒吃。”馬伕人又看着秋月説;“該把桐生找來,我告訴他幾句話。”於是秋月起身,着小丫頭到門房裏去喚曹雪芹的小廝桐生;小丫頭去了來回話,説門房裏告訴她:“桐生到震二爺家去了,還説是芹二爺差遣他的。”

“我何嘗差遣過他?”曹雪芹説:“這猴兒崽子,胡説八道。”曹家的規矩,最忌下人撒謊,而且桐生才十六歲,就會掉這樣的槍花,如何能放心讓他伴着曹雪芹遠行?秋月認為這件事很嚴重,而馬伕人的態度倒還緩和。

“既然沒有差他,他跑去幹什麼?一定是到什麼地方玩去了。”

“不!”錦兒極有把握得説:“是在我那兒。”

“咦!”秋月詫異“你怎麼知道?”錦兒忍俊不住的“噗嗤”一笑“他只知道明天要走,不知道芹二爺可以緩兩天動身,這會兒跟人辭行去了。”他看着曹雪芹問:“你猜是誰?”不問別人問曹雪芹,自然是因為他或許想得出來,曹雪芹便回想最近幾次帶桐生到曹震家的情形。細細搜索記憶,終於想到了:“啊!原來他跟你家的阿蓮好上了。”

“誰是阿蓮?”馬伕人問。

“太太不記得了?”秋月説道:“太太生那天,跟錦二來過,圓圓一張臉,一笑兩個酒窩,太太還説她象無錫惠泉山上的泥娃娃。記起來了吧!”

“喔,原來是她。”馬伕人笑道:“那是個有福氣的女孩子,別看桐生年紀輕,倒會挑。”説着看了曹雪芹一眼。馬伕人用這個“挑”字,是有道理的,原來桐生生長得很體面,也很能幹,兼且伶牙俐齒,慣會逗笑,所以在丫頭僕婦中最得人緣。管浣洗的蔡媽,想要他做女婿;廚房裏的劉媽説有個內侄女跟桐生同年,正好作配;丫頭中對他有意的也有。哪知他一概無動於衷,卻情有獨鍾,挑上了阿蓮。

“太太也別這麼説。”秋月有些不平“咱們家那幾個女孩子,哪裏就比人家的差?俗語説的是‘女心外向’,不料‘男心’也會‘外向’!真是豈有此理!”

“這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錦兒笑道:“我的丫頭配了芹二爺的小廝,借一重親家,不也好的嗎?”

“好了!”這下提醒了馬伕人“這回他跟了芹官去,倘或巴結上進,等回來了,我來做主,替他聘你的阿蓮。”

“一言為定。”錦兒答説:“我照太太的聘禮,加倍培嫁妝。”聽他們談得熱鬧,曹雪芹有觸,也有啓發;丫頭小廝的親事,就能讓大家這麼興致地談論,如果是自己娶,從相親開始,次第到六禮完成,至少會給全家帶來一年半載有生氣的子。尤其是母親,在她來説,一定是平生最大的一樁樂事。正這樣想着,只見剛才去傳喚桐生的那個小丫頭,湊到秋月身邊,悄悄説道:“桐生回來了。”曹雪芹一聽,心中説一聲:“糟了!”剛想找個理由為桐生緩頰,見秋月已站了起來,愣愣説到;“叫他進來。”桐生就在中門外戴罪;進了堂屋,一言不發,直的朝上一跪,把頭低了下去。秋月看了馬伕人一眼,取得默許,便開始審問了:“你到哪裏去了?”

“我到錦二哪裏去了。”桐生囁嚅着回答。

“誰派你去的?”罪名在此,桐生不答,只想正面坐着的馬伕人磕了一個頭。這是認罪的表示,秋月便不再提,只問:“你去幹什麼?”

“我去——”桐生在編説辭時,曹雪芹喝到;“你別再撒謊;説老實話有你的好處!”桐生伺候筆硯,也跟從曹雪芹讀了些書,想起過錯原在説了假話;倘再撒謊,便是一誤再誤、罪加一等了。因而看着錦兒,大着膽子説:“我空看錦二的阿蓮去了。”此言一出,秋月與馬伕人相顧無言;而曹雪芹和錦兒卻相視而笑。見此光景,桐生鬆了一口氣,把懸着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好吧,”秋月問道:“你自己説,該怎麼罰?”桐生不答話,只將右手伸了出來;曹雪芹便有喝道:“混球!把右手打腫了,你可怎麼替我提行李?”這是暗示秋月,也是為桐生乞情;看他雙手尚需執役,免予責罰。秋月本想打他十下,看在曹雪芹的份上,便即説到;“不打不行,打五下。”於是取來了下人尊之為“家法”的紫檀戒尺。執行家法的本當是男女管家;如今不必當年,已無總管名目,也不常責罰下人,得臨時指定一個人來執行家法。

正當秋月還在考慮該派誰來打桐生的手心時,曹雪芹靈機一動,指着四兒説道:“讓她來動手。”秋月心知其意,四兒對桐生最好,派她執法,下手必輕;這是曹雪芹又一次維護桐生。當下點點頭,轉臉向四兒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桐生犯了什麼錯?”

“知道。”

“好!”秋月將戒尺給了她,同時待:“打五下!”曹家的規矩,責罰下人之前,先加告誡;所以四兒等桐生伸出左掌以後,便用戒尺指着他數落:“明兒個芹二爺就得跟四老爺到熱河去了,臨走之前,有多少事要料理;你是芹二爺貼身的人,就該時時刻刻伺候着才是。不想這個節骨眼上,你假傳聖旨,悄悄兒一溜,不知幹什麼去了?你還有良心嗎?我就打你這個死沒良心的!”語聲甫落,只聽紮紮實實的“啪”的一聲,桐生隨即搐了一下,右手握着左掌,身子往一邊倒了去。

堂屋內外,上下主僕,無不變;在死樣的沉寂中,只聽馬伕人怒生説道:“別打了!”秋月亦已上前,拉起桐生的手看,又紅又腫,還有皮破裂之處;忍不住轉臉厲聲斥責:“你怎麼下死命打他!”一語未畢,四兒“敖”然一聲,哭着掩面而奔。也沒有人理她,只忙着去找了何謹來,將桐生扶了出去,敷藥裹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