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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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禎和嗣皇帝豎直倆這個心照不宣的啞謎,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皇后,一個是方觀承,都是嗣皇帝自己告訴他們的。再下來就應該輪倒太后的父親凌柱知道了,但當嗣皇帝派方觀承密告凌柱時,方觀承直率答道:“此事至臣而止,不宜有人與聞。”
“為什麼呢?”嗣皇帝問道:“事先説通了不更好嗎?”
“萬一承恩公府有人疑懼,稍此事,關係極重。”原來胤禎為嗣皇帝所策劃的“以真作假”之計,是因為太后雖僅四十四歲,身體一向虛弱,十天倒有七天卧病,連她自己都知道“不過拖
子而已”等她天年一終,不必發表,將嗣皇帝的生母接了來,頂太后的缺,受皇帝的供養,庶幾孝道無虧。
但是,胤禎怕作此建議以後,嗣皇帝為了生母,不免時時刻刻會想到,太后何不早早歸天?這就是所謂“心中之賊”;有此一賊在,左右近侍,窺探意旨,如果要做一件有意讓太后不治而死的事,是非常容易的。因此幾番躊躇,看嗣皇帝還不象先帝那麼狠心手辣,方始定策。嗣皇帝自問無他,保證要加倍孝順太后,讓她多享幾年福。可是,別人會不會怎麼樣呢?
方觀承顧慮的就是這一點。倘或跟凌柱説破了,萬一太后病勢突然沉重,醫藥罔效;凌柱家必然會有疑問:“到底是天年已終,還是故意把病耽誤了?”那豈非千古不白之冤。
嗣皇帝領悟到這一點,驚出一身冷汗,千古之冤,還是身後是非,眼前讓人疑心他有“弒母”之嫌,這個惡名如何但當得起?
“不是你提醒我,幾乎鑄成大錯!”嗣皇帝欣地説:“真不枉我們君臣的一番遇合。這件事怎麼辦,我完全聽你的。”於是,方觀承作了詳細的策劃。這個秘密,連“在熱河的太后”都不能讓她知道,如果發覺現住景仁宮的太后病勢將變,隨即設法挪到圓明園,同時將“在熱河的太后”悄悄接了來,準備“頂缺”已崩的太后,在圓明園內,悄悄埋葬,找機會同葬泰陵——世宗憲皇帝在易州的陵墓。
這樣做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細細想去亦沒有什麼使不得。嗣皇帝反覆考量,只有一個疑問,令人不能十分放心。
那個疑問就彷彿象宋朝李宸妃那樣“喪不成禮”——貴為太后,崩而不能發喪,設身處地為人家想一想,似乎死得不明不白;凌柱口雖不言,心懷怨恨,仍舊會把真相出去。
這層意思很含蓄的表達了以後,方觀承的回答卻是明明白白的,怕措辭含蓄,變成語言糊塗,嗣皇帝會錯了意,反而不妙。
“這在本朝不乏前例。世祖端敬皇后,奉孝莊太后懿旨,認內大臣鄂碩為父,由漢姓的董改為滿洲的董鄂氏。臣的拙見,到時候請’在熱河的太后’,給承恩公凌柱行個禮,認做父女,承恩公府,始終有一位太后,此謂至美之事,豈復尚有怨恨?”這是情理上一定能辦得通的事,嗣皇帝欣然接納,滿懷舒暢,不僅因為他耿耿於心的孝道有虧,終能彌補,而且也因為繼位未幾,便得有方觀承這樣一個心腹肱骨之臣。
這不免聯想起識拔方觀承的平郡王福彭,回憶當年在上書房,因為出身微賤,為胞兄弘時所欺凌,以及其他堂兄弟所歧視,福彭總是仗義迴護,好言安的往事,異常熾熱,恨不得即使能夠相見,方始放心。
“福彭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京”?
“快了!”方觀承答説:“早則十天,遲亦不過半月。”
“福彭這趟回京,自然不能再讓他回前方了。”嗣皇帝問道:“你看,誰去接替他好?”
“大將軍何等職位?陳不敢妄言。”方觀承怕嗣皇帝有意試他,是否有恃寵權的意向,所以這樣很謹慎的回答。
“不要緊!這是我們私下談論;你儘管舉你所知。”方觀承答應着,卻仍不肯痛痛快快地説;只談要怎麼樣的一個人才合適。
“此番用兵,意在見好即收,宜乎遣派老成持重的親貴勳臣。”誰是老成持重的?”嗣皇帝嘆口氣説:“親貴之中,人才大不如前了。”
“或者,”方觀承又説:“能聽話的也可以。反正一切進退方略,悉遵聖裁,人才平庸不妨,只要奉命唯謹,一樣可收大功。”這話恭維在暗處,本自負喜功的嗣皇帝立刻就覺得用老成持重,不如用肯聽話的,當時便想到了一個人。
“你看慶復如何?”慶復是隆科多的胞弟。他家是滿洲外戚第一家,儘管隆科多獲罪甚重,但他家的一個公爵是革不掉的,先帝特旨命慶復承襲,所取得就是此人謹慎小心,非常聽話。
因此,方觀承既無提出異議的理由,但心裏卻不免擔憂,因為慶復庸懦膽怯,是最不易帶兵的人。
“這件事,我亦想了很久了。”嗣皇帝又説:“八叔跟九叔,我想拿他們恢復原名,又有人勸我不可如此。我倒想聽聽你的意思。”所謂“八叔跟九叔”就是先帝改名為阿其那、思黑的胤禩和胤禟。如果恢復原名,無異表示當初改名是錯了,這一點還在其次,就怕由恢復原名,引起追究何以改名的緣故,甚至提出昭雪沉冤的議論,那就變成自找麻煩了。
方觀承想了一下問道:“請皇上明示,是誰諫勸皇上,不可如此。”
“皇太后。”方觀承原來也有“不可如此”的看法,聽説此論發自皇太后,便不必有何顧忌了“皇太后聖明。”他説“皇上如天的器量,臣是不勝服之至。不過,以目前而言,改革不宜太鋭,以息外間浮議。”
“浮議?”嗣皇帝差異的問:“外面説些什麼?”
“既謂之浮議,皇上似可不問。”
“不,我不能不知道。”嗣皇帝很堅決地説:“你是我最得力的耳目,倘或你都瞞着我,我有何能不閉?”這話説得方觀承大為惶恐“皇上以此相責,臣不能不率直奏陳。”他説:“外間有一種議論,頗為免費,説如今諫言論事,只要盡反先帝所為,就是好條陳。”這一下是嗣皇帝大
惶恐了“我做錯了嗎?”他問。
“雖不錯,亦宜緩緩圖之。”嗣皇帝不作聲,心裏在回想他這一個多月來的措施,殺曾靜;停止講解《大義覺錄》;釋放胤禎;起用先朝所罷黜的官員等等,看起來確實象處處與先帝作對,有愧於”三年無改“的古訓。”就算有些是我錯了,但總也有不錯的事,莫非就因為外面的浮議,我明知其錯而不改不成?”方觀承不知道他所知的是什麼?無從接口,便只有俯首沉默。
“比如説,就算八叔跟九叔罪有應得,他們的子孫,就是聖祖的曾孫,難道也應該在玉碟中剔除?”
“是!”方觀承答説:“皇上不妨教廷議,甚至兩議、三議亦可。”嗣皇帝心想,這樣的辦法,做錯了有羣臣分謗,作對了,議出自上,便是功歸自己。便即欣然説道:“好!照你的意思,馬上寫個上諭來看,我看了就發。”軍紀章京擬旨,不經軍機大臣,徑自發布,鄂爾泰或許能諒解,張廷玉一定會不高興。方觀承覺得無緣無故樹敵結冤,太犯不着,因而婉轉陳奏:“皇上的德意,須善為措辭,容陳從容構思,明天覆命。”
“也好。”
“‘阿其那,賽思黑,存心悖亂,不孝不忠,獲罪與我皇祖聖祖仁皇帝,我皇考繼位之後,二人更心懷怨恨,思亂社稷,是以皇考特降諭旨,銷籍離宗。究之二人之罪,不至於此,此我皇考至仁至厚之厚典也。’”嗣皇帝唸到此處,停下來考慮。
‘獲罪於皇祖’,是個很好的説法,‘思亂社稷’這個罪名,亦與‘銷籍離宗’的處分相稱。只是胤禩獲罪於聖祖,胤禎犯顏諫救,怒了聖祖,要手刃胤禎,佩刀已經出鞘,而胤禎‘大杖不走’,幸而皇五子恆親王,跪下來抱住聖祖的腿,才未修慘劇。這段故事,當時滿朝皆知;但胤禟人雖痴肥,卻頗好學,且因與“羅剎”國的東正教士有
遊,能同他們的文字,為聖祖所嘉許,此亦是好些人知道的事,説他“獲罪於我皇祖”欠缺實據,不無強辭之嫌。細想一會,無法更動,只好不管它了。
再看下一段:“但阿其那、賽思黑,孽由自做,萬無可矜;而其自若孫,事聖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具摒除宗碟之外,則將來子孫與庶民無異。作何辦理之處,着諸王滿漢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見,確議具奏。其中若有兩議、三議者,亦準陳奏。”
“很好!不過少一段。”嗣皇帝對方觀承説:“這件事是先帝誤信人言,不能不辯。”方觀承懂它的意思,是要找人為先帝分謗。但這樣一寫,得罪了好些人,尤其是張廷玉,因而不免躊躇。
“我想在‘與庶民無異’之下加一段,‘當初辦理此事乃諸王大臣再三固請,實非皇考本意。’你看如何?”方觀城無法説不妥,想了一下,老實答説:“承旨原系軍機大臣之事;臣蒙詔獨對,恐懼不勝。皇上睿意,臣不敢妄贊一詞,擬請皇上以硃諭發,以符體制。”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當然不能讓你為難。照辦就是。”
“皇上體恤微衷,臣天恩,非言可喻。”於是嗣皇帝動筆書寫——名為“硃諭”實在是大喪期間所用的藍筆。及至發到“總理事務處”張廷玉心中不悦,卻無表示,反倒是果王發話了。
“大家都知道的,先帝最信任的是咱們四個人,這‘諸王大臣’四字,不就是指明瞭是咱們四個人嗎?”他有些氣憤地説:“我不敢奉此詔;更不能擔那個勸先帝整治胞兄的惡名。”此言一出,舉座失。莊王趕緊拉一拉他的衣袖,輕聲説道:“你何必爭此文字上的小節?”
“這不是小節。”
“我知道,我知道”莊王急忙攔阻:“非這樣無法轉圓,你就委屈一回吧。”聽得這話,果王不作聲了。但廷議時還是託病不到。嗣皇帝已隱約有所聞,為了想知道詳細經過,便又在養心殿召見方觀承,查問其事。
“皇上聖明。”方觀承答説:“臣愚,竊以為不問為宜。”這等於證實了有這麼一回事;嗣皇帝原就有些擔心,果王是有脾氣的人,現在擔心的事出現了,以早作處置為妙。
“福彭快到了吧?”
“是!”方觀承答説;“大後天到京。”
“他這次亦彷彿凱旋還朝。”嗣皇帝説:“大家應該去接一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