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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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劉鎮有身份有面子的人都穿上李光頭
來的垃圾西裝，沒身份沒面子的也穿上了。劉鎮的男羣眾穿上筆
的垃圾西裝後，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都説自己像個外國元首。李光頭聽了這話嘿嘿笑個不停，説自己真是功德無量，讓劉鎮一下子冒出來幾千個外國元首。再看看我們劉鎮的女羣眾，還是穿着一身身土裏土氣的衣服，男羣眾嘲笑她們是土特產品，嘲笑之後站在商店的玻璃前看着自己西裝革履的模糊樣子，紛紛説早知有今
外國元首的派頭，何必當初娶個土特產品。劉鎮的男人裏面只有李光頭一個不穿西裝，李光頭心想再好的西裝也是垃圾衣服，自己這身破爛衣服再破爛也是自己的衣服。李光頭心裏這麼想，嘴上不是這麼説，羣眾問他為什麼還穿着這麼破爛時，他謙虛地説:“我是做破爛生意的，自然要穿破爛衣服。”那些本垃圾西裝上都標有家族的姓氏，標在
前內側口袋上。劉鎮的羣眾剛剛穿上垃圾西裝的時候，對這些衣服裏面的姓氏充滿了好奇，整天站在大街上，掀開衣服互相看看對方穿着誰家的西裝，然後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那時候趙詩人和劉作家還在做着文學白夢，他們知道李光頭來了一批本西裝，立刻跑到了李光頭的倉庫裏，扎進了堆積如山的垃圾西裝裏，劉作家花了三個小時找到一套“三島”西裝。趙詩人也不示弱，他花了四個小時找到一身“川端”的西裝。我們劉鎮的兩大文豪得意洋洋，見了人就掀開他們的西裝，讓人看看裏面“三島”和“川端”的姓氏，他們告訴劉鎮的無知羣眾“三島”和“川端”可是兩個了不起的姓氏，本最偉大的兩個作家就姓“三島”和“川端”一個叫三島由紀夫，一個叫川端康成。他們説這些話的時候紅光滿面，好像他們穿上“三島”和“川端”的西裝以後，就是我們劉鎮的三島由紀夫和川端康成了。兩大文豪在街上相遇時，先是互相鞠躬，然後寒暄起來。劉作家點頭微笑地對趙詩人説:“近來可好？”趙詩人也是點頭微笑:“近來還好。”劉作家問:“近來有何詩作？”
“近來不寫詩，”趙詩人説“近來構思散文，題目有了，叫《我在美麗的劉鎮》。”
“好題目。”劉作家大聲讚歎“和川端康成的名篇《我在美麗的本》只有兩字之差。”趙詩人矜持地點點頭，問劉作家:“近來有何短篇小説？”
“近來不寫短篇，”劉作家説“近來構思長篇小説了，題目也有了，叫《天寧寺》。”
“好題目。”趙詩人也是大聲讚歎“和三島由紀夫的名作《金閣寺》也是兩字之差。”劉鎮的兩大文豪再次互相鞠躬，然後一東一西緩緩離去。劉鎮的羣眾嘻嘻哈哈地看着他們，説一個小時前還看見這兩個王八蛋站在一起説話，一個小時以後怎麼就變成“近來”了？説這兩個王八蛋好端端的互相鞠躬幹什麼？劉鎮的老人小時候見過本人，站出來向羣眾解釋，説本人見了面就是互相鞠躬，有羣眾指指劉作家和趙詩人的背影，很不服氣地説:“這兩個明明是劉鎮王八蛋，又不是本王八蛋。”餘拔牙和王冰
意氣風發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李光頭髮了本垃圾西裝財，這兩個人股以後水漲船高，口袋裏也有錢了。餘拔牙扔掉了那本厚厚的《人體解剖學》，收起那套拔牙的行裝，説他收山了，不幹了，説從此以後方圓百里沒有第一拔了，劉鎮的父老鄉親就是牙疼疼死了，他餘拔牙也將視而不見。王冰立刻步餘拔牙後塵，也扔了冰箱，聲稱明年夏天再也見不着王冰賣冰了，劉鎮的父老鄉親就是渴死了，他王冰學習餘拔牙也是視而不見。
餘拔牙穿着“松下”姓氏的西裝，王冰穿着“三洋”姓氏的西裝，遊手好閒地在劉鎮的大街上走來走去，兩個人相遇時就會忍不住哈哈地笑，比癩蛤蟆吃了天鵝
還要高興。笑過以後，餘拔牙就會拍拍自己的口袋，問王冰:“有錢了吧？”王冰也是拍拍自己的口袋説:“有錢啦。”餘拔牙小人得志地總結道:“這就叫一步登天。”然後餘拔牙好奇地詢問王冰，穿着誰家的西裝？王冰威風凜凜地拉開西裝，讓餘拔牙看看內側口袋上繡着的“三洋”餘拔牙一聲驚叫:“是三洋家的，電器大王啊！”王冰笑得合不攏嘴巴，餘拔牙不甘示弱地拉開了自己的西裝，王冰往裏面看了一眼，看到了“松下”兩字，也是一聲驚叫:“是松下家，你的也是電器大王啊！”
“都是電器大王，你我是同行。”餘拔牙揮手説，接着又補充道“你我既是同行，也是競爭對手。”
“是啊，是啊。”王冰連連點頭。
這時同樣穿着垃圾西裝的宋鋼走過來了。我們劉鎮是個男的都穿上西裝以後，林紅也跑到那個倉庫裏去了，花了兩個小時翻揀，找到這身宋鋼穿着的西裝。宋鋼筆的身材穿上筆的黑
西裝，一路走來瀟灑滿劉鎮。羣眾見了個個讚歎，説宋鋼穿上西裝以後，比宋玉還要風
，比潘安還要倜儻；説這個宋鋼天生就是穿西裝的命。餘拔牙和王冰聽了羣眾的讚歎，表面上跟着點頭，心裏實在不服氣。餘拔牙招手讓宋鋼走過來，宋鋼走到他們面前，餘拔牙問宋鋼:“你是誰家的？”宋鋼拉開西裝説:“‘福田’家的。”餘拔牙看看王冰，王冰説:“我沒聽説過。”
“我也沒有聽説過。”餘拔牙得意地説“和‘松下’和‘三洋’兩家比起來，‘福田’確實是無名小卒。”
“不過，”餘拔牙建議道“你如果把‘福’字改成‘豐’字，就是‘豐田’家，那就是汽車大王啦。”宋鋼笑笑説:“這‘福田’穿着合身。”餘拔牙遺憾地向王冰搖搖頭，王冰也搖了搖頭。雖然身材和模樣不如宋鋼，可是身上的西裝家族把宋鋼的比下去了，餘拔牙和王冰繼續在大街上意氣風發，走進了他們居住的小巷，走到張裁縫的鋪子前站住腳。此刻的張裁縫也穿上了一身垃圾西裝，茫然若失地坐在平時顧客坐的長凳上。餘拔牙和王冰嬉笑地在門口站着，張裁縫發呆地看着他們。餘拔牙笑着問張裁縫:“你是誰家的？”張裁縫回過神來，看清了眼前的餘拔牙和王冰，苦笑地説:“這個李光頭太缺德了，來了這麼多的進口衣服，沒人請我做國產衣服了。”餘拔牙對張裁縫的苦衷不
興趣，繼續追問:“你是誰家的？”張裁縫嘆息一聲，擺着手説:“這往後幾年啊，都沒人請我做衣服了。”餘拔牙不高興了，他喊叫起來:“我在問你是誰家的？”張裁縫這才醒悟過來，拉開衣服低頭一看説:“‘鳩山’家的。”餘拔牙和王冰互相看了看，王冰問張裁縫:“是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裏的鳩山？”張裁縫點點頭説:“就是那個鳩山。”張裁縫沒有穿着無名小卒家的西裝，讓餘拔牙和王冰有些失落，王冰問餘拔牙:“這鳩山也算個名人吧？”
“是名人，”餘拔牙説“不過是個反面人物。”王冰連連點頭説:“對，是個反面名人。”餘拔牙和王冰覺得在張裁縫這裏找回面子了，兩個人躊躇滿志繼續前行，來到了小關剪刀的鋪子前。小關剪刀給自己了兩套垃圾西裝，一套黑，一套灰，穿上以後就不肯磨剪刀了，站在鋪子門口賣起瀟灑來，上午一套黑西裝，下午一套灰西裝，見了人就滔滔不絕地説話，一邊説着一邊輕輕撣去肩上的頭皮屑，右手撣去左肩的，左手撣去右肩的。劉鎮的男羣眾穿上垃圾西裝以後，紛紛掀開衣服互相看看對方是誰家的？這樣的舉動立刻蔚然成風，小關剪刀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兩套西裝都不是名人世家，小關剪刀為此鬱悶了好幾天，又焦急了好幾天，然後自己動手摘下口的兩個無名家族，繡上去了“索尼”和“立”他不知道索尼和立不是姓氏，只知道索尼和立的家電赫赫有名。當餘拔牙和王冰意氣風發地走過來時，身穿黑“索尼”西裝的小關剪刀驕傲地
了上去，搶先問他們:“你們是誰家的？”
“‘松下’家。”餘拔牙拉開自己的西裝給小關剪刀看看，又指指王冰的西裝説“他是‘三洋’家。”
“不錯，”小關剪刀讚賞地點點頭“家境都不錯。”餘拔牙嘿嘿笑着問:“你的家境呢？”
“也不錯，”小關剪刀拉開自己的西裝“‘索尼’家的。”
“你也是電器大王啊！”餘拔牙叫了起來。
小關剪刀舉起大拇指往身後指了指，得意地説:“我的櫃子裏還掛着一套‘立’家。”王冰驚叫起來:“你自己是自己的同行啊？”餘拔牙補充道:“也是自己和自己的競爭對手。”
“説得對，”小關剪刀很滿意餘拔牙的話，他拍拍餘拔牙的肩膀説“這叫挑戰自我。”餘拔牙和王冰笑呵呵地離開了小關剪刀的鋪子，來到了童鐵匠這裏。童鐵匠穿着一身深藍西裝，西裝外面掛着他標誌
的圍裙，圍裙上佈滿了火星飛濺出來的小孔。童鐵匠穿着西裝打鐵，讓餘拔牙和王冰看傻了眼，王冰輕聲問餘拔牙:“西裝也能當工作服？”
“西裝就是工作服，”童鐵匠聽到了，大聲説着放下手裏的鐵錘“電視裏的外國人都是穿着西裝上班。”
“是啊，”餘拔牙立刻教導起王冰來了“西裝就是外國人的工作服。”王冰看看自己的西裝，有些失落地説:“原來我們穿着的都是工作服。”餘拔牙沒有失落，他興致
問童鐵匠:“你是誰家的？”童鐵匠從容不迫地取下圍裙，拉開自己的西裝説:“‘童’家的。”餘拔牙吃了一驚:“本也有姓童的？”
“什麼本也有姓童的？”童鐵匠説“這是老子自己的姓。”餘拔牙糊塗了，他説:“我看見上面繡着一個‘童’字？”
“自己繡上去的，”童鐵匠驕傲地説“我讓老婆拆了原來的本姓，繡上自己的中國姓。”餘拔牙和王冰明白了，餘拔牙點着頭説:“自己的姓好是好，就是沒有名氣。”童鐵匠鼻子裏哼了一聲，套上圍裙不屑地説:“你們這些人，穿上外國衣服就忘記了自己的祖宗，一點骨氣都沒有。為什麼抗戰時期出了這麼多的漢
？看看你們這些嘴臉就知道了。”童鐵匠説着舉起鐵錘狠狠地砸鐵了，餘拔牙和王冰自討沒趣，轉身走出了童鐵匠的鋪子。餘拔牙生氣地對王冰説:“他媽的，他有骨氣，他就別穿本西裝啊…”
“是啊，”王冰説“這不是既要做子婊又要立牌坊嗎？”我們的縣長也穿上了垃圾西裝，縣長的西裝裏繡着“中曾
”當時的本首相叫中曾康弘。縣長聽説了李光頭來的本西裝，他看着縣政府裏的人穿上後一個個人模狗樣，自己也想一套，就讓陶青陪同着到李光頭的倉庫裏去看看。縣長了這套“中曾”的西裝，陶青了一套“竹下”西裝。縣長穿上“中曾”以後覺得十分合體，就像是專門給他量身定製的，他對着鏡子把自己看了又看，心想真是不看不知道，越看越覺得自己與中曾康弘有幾分相像。縣長當然不會像餘拔牙和王冰那樣張揚，不會主動出示他西裝內側口袋上的“中曾”當縣長
下西裝架在椅子上時，別人才無意中看到“中曾”不由叫了起來:“縣長，您穿的是本首相家的西裝啊！”縣長心裏高興，臉上還是不以為然，他擺擺手説:“巧合，純屬巧合。”當時陶青也在場，陶青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套“中曾”是他先發現的，他正要拿起來試穿時，看到縣長瞪了他一眼，陶青不敢去拿“中曾”了，縣長立刻拿了過去。陶青眼睜睜看着“中曾”套到縣長身上去了，心裏一百個不高興，臉上還要賠着笑容，嘴裏還要一聲聲誇獎縣長穿上“中曾”如何合體合身。為了不暴
自己的政治野心，陶青隨手拿了一套“竹下”穿在身上。此後陶青每天起牀穿上“竹下”時，都會念念不忘那套“中曾”沒想到半年以後，中曾康弘不是本首相了，本首相的名字叫竹下登了。這時縣長也調走了，陶青升任為縣長。當上了縣長的陶青站在鏡子前看着自己身上的“竹下”西裝，浮想聯翩慨萬分，他自言自語:“真是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