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熱的天空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尹成咧開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隻只裝回竹筒,對我擠着眼睛説,看你那熊樣,我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我注意到他把竹筒還給我時另一隻手蓋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拼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裏是否還留着蛐蛐,而尹成的手卻像一個蓋子緊緊地扣着杯子不放,這麼僵持了好久,我靈機一動朝天台下喊起來,強盜搶東西羅!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準瞎喊!他一邊朝四周張望着一邊朝我擠出笑容,他説,你這小孩真沒出息,我也沒想搶你的蛐蛐,我拿東西跟你換還不行嗎,怎麼樣,就拿這杯子跟你換?
不行!我餘怒未消地把手伸進杯子,但杯子裏已經空了,我猜尹成已經把蛐蛐握在手裏,他空握着拳頭舉到空中,身子晃來晃去地躲避着我,我突然意識到尹成很像鎮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紀比我大,力氣也比我大,遇到這種情況識趣的人通常不會硬來,後來我就識趣地坐下來了,但嘴裏當然還會嘀嘀咕咕,我説,玉米地裏蛐蛐多的是,你自己為什麼下去逮呢?
笨蛋,我説你是笨蛋嘛,他臉上出一種得勝的開朗的表情,他説,我是個革命幹部,又不是小孩子,撅着股逮蛐蛐?成何體統,讓羣眾看見了什麼影響?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隻蛐蛐放回搪瓷杯裏。杯子不行,等會兒還得捏個泥罐,他自言自語地説着,回頭朝我看了一眼,大概是為了安撫我,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你還撅着嘴?不就一隻蛐蛐嘛?告訴你解放軍不拿羣眾一針一線,可是你不要杯子,我還真想不出拿什麼東西跟你換,你別瞪着我的軍號,我就是把腦袋給人也不會把軍號給人的,要不我給你吹號吧,反正這幾天夾鎮沒有部隊,吹什麼都行。
吹號有什麼意思?我的目光開始停留在尹成間的駁光槍上,我試探着去觸碰駁殼槍,你給我打一槍,我説,打一槍我們誰也不欠誰。
不行,小孩子怎麼能打槍?他的臉上幡然變,抬起胳膊時捅了我一下,滾一邊去!他朝我怒聲吆喝起來,給你梯子你就上房啦?你以為打槍跟打彈弓似的?子彈比你的蛐蛐金貴一百倍,一槍必須撂倒一個敵人你懂不懂?怎麼能讓你打着玩?
尹成發怒的模樣非常嚇人,難怪邱財他們也説他兇。我突然被嚇住了,撿起竹筒就往樓下跑,但我還沒跑下樓就被他喊住了,給我站住,尹成扶着天台的護欄對我説,我可從來不欠別人的情,告訴我你想打什麼,我替你打,只要不打人和牲畜,打什麼都行。
我站在台階上猶豫了一會兒,隨手指了指一棵柳樹上的鳥窩,然後我就聽見了一聲脆亮的槍響,而柳樹上的鳥窩應聲落地,兩隻朝天翁向玉米地俯衝了一程,又驚惶地朝高空飛去。
槍聲驚動了税務所小樓裏的所有人,我看見他們也像鳥一樣驚惶地竄來竄去,有個税務幹部抓住我問,誰打槍。哪兒打來的槍?我便指了指天台上的尹成,我説,反正不是我打的槍。
所有人都抬眼朝尹成望着,尹成正在用紅纓擦駁殼槍的槍管,看上去他的神鎮定自若,你們都瞪着我幹什麼?尹成説,是槍走火啦,再好的槍老不用都會走火的。
我聽見税務員老曹低聲對税務員小張説,他打槍玩呢,就這麼大個人,還來當税務所長。我知道兩個税務員在説尹成的壞話,這本來不關我什麼事,但尹成的那一槍打出了威風,使我對他一下子崇敬起來,所以我就扯着嗓子朝尹成喊起來,他們説你打槍玩呢!他們説你大個人還當什麼税務所長!
我看見尹成的濃眉跳動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掃視着兩個税務員,尹成沒説什麼,但我分明看見一團怒火在他的眸子裏燃燒。然後尹成像餓虎下山一樣衝下台階,一把揪住了税務員小張,樓下的人羣都愣在那裏,看着尹成抓住小張的衣領把他提溜起來,瘦小如猴的小張在半空中尖叫起來,不是我説的,是老曹説的!尹成放下小張又去抓老曹,老曹臉煞白,撿了塊瓦片跳來跳去的,你敢打我?當着羣眾的面打自己的同志?,你還是所長呢,什麼狗所長!老曹這樣罵着人已經被尹成撞倒在地,兩個人就在税務所門口扭打起來,我聽見尹成一邊氣一邊怒吼着,我讓你小瞧我,讓你不服氣,我立過三個二等功,三個三等功,我身上留着一顆子彈十五塊彈片,你他媽的立過什麼功,你身上有幾塊彈片?
我看老曹本不是尹成的對手,要不是邱財突然冒出來拉架,老曹就會吃大虧了。誰都看得出來尹成拉開了拼命的架式。他的力氣又是那麼大。邱財上去拽人的時候被尹成的胳膊掄了一下,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邱財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這會兒倒像幹部似的夾在尹成和老曹之間,一會兒推推這個,一會兒搡搡那個,世上沒有商量不了的事,何必動拳頭呢?邱財眨巴着眼睛,拍去褲管上的泥巴,他説,幹部帶頭打架,明天大家都為個什麼事打起來,這夾鎮不亂套了嘛?
税務員老曹不領邱財的情,他對邱財瞪着眼睛説,邱財,你這個不法商,你想渾水摸魚吧,我們打架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們,我會向領導彙報的。
你看看,好心總成驢肝肺。邱財噴着嘴轉向尹成説,尹同志年輕肝火旺,又是初來乍到,水上不服人的脾氣就暴,這也不奇怪,尹同志明天到我家來,我請你喝酒,給你接風,給你消消氣。
尹成沒有搭理邱財,我看見他低着頭站在那兒,令人疑惑的是他突然嘿嘿一笑,然後罵了一句髒話,他孃的,什麼同志?我現在沒有同志!人們都在回味尹成的這句話,尹成卻推開人羣走了,我看見尹成大步星地走到路邊那棵老柳樹下,撿起被打碎的鳥窩端詳了一會兒又扔掉了。然後他對着柳樹撒了泡。他撒的聲音也是怒氣衝衝的,好像要淹死什麼人,因此我總覺得尹成這個幹部不太像幹部。
今天從椒河前線撤下來的傷兵又擠滿了夾鎮醫院,孩子們都湧到醫院去看手術,看見許多的士兵光着身子大汗淋漓地躺在台子上,嘴裏嗷嗷地吼叫着。大夫用鑷子從他們身上夾出了子彈,噹啷一聲,子彈落在盤子裏,孩子們就在窗外拍手歡呼起來,有人大聲數着盤子裏的黃澄澄的彈頭,也有人擠不到窗前來,就在別人身後像猴子似的抓耳撓腮,一蹦一跳的,我知道他們都是衝着那些彈頭來的,等會兒醫生把盤子端出來,他們會湧上去把那些彈頭一搶而光。夾鎮從來沒有打過仗,孩子們就特別稀罕子彈頭這類玩意兒,當然我也一樣,雖然尹成給過我幾顆,有一次他還開玩笑説要把肩胛骨裏的彈頭挖出來給我,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假如他真那麼做我會樂意接受的。
有個年輕的軍官左手掛了彩,用木板繃帶懸着手,他在水缸邊洗澡,用右手一瓢一瓢地舀水,從肩上往下澆。我看見尹成風風火火地闖進醫院的院子,他見到洗澡的軍官嘴角就咧開笑了,他朝我擺了擺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軍官身後,提起一桶水朝他頭上澆去。
看得出來尹成跟那個徐連長是老戰友,他們一見面就互相罵罵咧咧的,還踢股,尹成見到徐連長臉上的烏雲就逃走了,到夾鎮這些子我第一次看見他咧嘴傻笑。後來尹成就拽着徐連長往税務所走,我跟在他們身後,聽見他們在談論剛剛結束的椒河戰役,主要是談及幾個戰死的人,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徐連長説,小栓死了,踩到了敵人的地雷,一條腿給炸飛了,他娘,我帶人撤下來時他還在地上爬呢,鐵生上去揹他,他不願意,説要把那條腿找回來,鐵生剛把他背上他就嚥氣了。
尹成説,他孃的,小栓才立過一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説,老三也死了,前捱了衝鋒槍一梭子彈,也怪他的眼病,一害眼病他就看不清動靜,悶着頭瞎衝,身上就讓打出個馬蜂窩來了。
尹成説,他孃的,老三家裏還有五個孩子呢,誰犧牲也不該讓他犧牲,他也才立過二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説,老三自己要參加打椒河,他老犯眼病,年紀又大了,組織上已經安排他轉地方了,他非要打椒河不可,老三也是個倔人嘛。
他孃的,尹成低着頭走了幾步,突然嘿地一笑,説,也沒有什麼可惜的,老三跟我一個脾氣,死要死得明白,活要活得痛快,他要是也跟我似的去個什麼夾雞巴鎮,去個什麼税務所悶着閒着,還不如死在戰場上痛快。
你還是老病,什麼痛快不痛快的?徐連長説,幹革命不是圖痛快,革命事業讓你在戰場上你就在戰場上,讓你在地方上你就在地方上,不想幹也得於,都是黨的需要。
那你怎麼不到地方來?尹成説,你怎麼不來夾鎮當這個税務所長?憑什麼你能打仗上戰場,我就得像個老鼠似地守着那棟破樓?
你他媽的越説越糊塗了,徐連長説,我知道你最不怕死,可我告訴你,你尹成是黨的人,黨讓你去死你才有資格去死,黨讓你活着你就得活着,像只老鼠怎麼了?革命不講條件,革命需要你做老鼠,你還就得做好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