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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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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從成都登機,抵泰當天便在曼谷機場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其中最大麻煩就是語言不通。泰國人自然聽不懂漢語,也不懂英語,在我聽來,他們的語言更像一鍋加了牛椰汁的稀粥,讓人越聽越糊塗。比如打電話,我買“telephonecard(電話磁卡)”窗口怎麼也不肯賣給我。一連跑幾處均如此。我傻眼了,我付錢,你賣東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全世界一樣,難道還有什麼特殊規矩不成?他們居然都搖頭拒絕,問題出在哪裏呢?後來好容易找到一個懂漢語的人才搞清楚,原來泰國電話磁卡分為不同面值打不同電話,比如國際長途,國內長途和市話,而這些磁卡是不能互相兼容的。因為我説不清楚買哪種磁卡,他們用泰語解釋我又聽不懂,所以他們不肯賣給我。為了清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足足花去我兩小時時間,讓我急得滿頭大汗。還有叫出租車、談價錢、轉車、吃飯,找街道、地址、人名等等,幾乎每個細小問題都足以讓我身陷絕境,我變成聾子、瞎子,或者説像個外星人,在這個無法的外國城市寸步難行。我深深體會到,半個多世紀前,美國作家斯諾隻身深入陝北蘇區採訪,他那時不知道要克服多少難以想象的困難啊!

這一切困難在我見到我的泰國翻譯兼嚮導小米之後刃而解。

小米是那位允諾支持我到金三角採訪的豐先生的小兄弟。小兄弟是中國人的客氣説法,香港話就是馬崽,跑腿打雜的小夥計。豐先生向我介紹,這孩子姓米,也是金三角出來的,小難民一個,由他陪同我全程採訪。按照慣例,由我支付他全部費用和佣金,換句話説,我是僱主,他是僱員。我抬眼看看他,這位嚮導兼翻譯正在悄悄打量我,他的目光很躲閃,一碰上我的眼睛,就趕快垂下頭,不説話,一副很懂事很謙卑的樣子。

當時我身穿一件多口袋攝影背心,斜挎一架俗稱“掌心雷”的微型家用攝像機,一架全自動照相機,還有一隻多用途採訪包,裏面裝着美元、人民幣、泰銖、護照和採訪本。那種武裝到牙齒的模樣,簡直像架無堅不摧的“阿帕奇”直升機。不知道這副行頭在小米眼中產生了何種印象,總之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對我很是敬畏,甚至都有了崇拜的意思,於是我自己很滿意這種效果。當然後來我才徹底明白,這不過是我的錯覺,我用大陸人的思維和價值標準來判斷這位已經徹底異國化的年輕華人,真是自作多情大錯特錯了。

小米個子不高,眼球略微有些外突,不知是不是患有輕度甲亢,總之同當地人相比模樣還算清秀。他的皮膚又白又細,像江南女孩子,一看就知道不是金三角土著。他告訴我,今年十九歲,懂得泰語、緬語,因為是華人,近年中國大陸旅遊團增,所以他就出來做導遊。他還沒有取得導遊資格,也就是説是個非法打工的“野導”他沒有學歷,也沒有學習過任何導遊課程,唯一優勢就是懂中國話(不會讀、寫),有些利潤較低的團隊就讓他這樣的“野導”去帶,賺取一點微薄薪水。

我問他為什麼不上學,好好學一門本事?他老實告訴我,沒用,除非到外國去唸書,泰國人不喜歡唸書,活着就拼命掙錢享受。

小米留着現代都市青年免費的中分頭,穿長袖襯衣,長褲,領口袖口都緊扣,唯一的是一雙赤足,穿拖鞋。曼谷天熱,大概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在曼谷下層青年中很免費。他的行李極簡單,簡單得令我瞠目,一隻空空如也的塑料旅行包往車上隨便一扔,裏面幾乎沒有東西,連換洗衣物和漱口潔具也沒有,至少後來的旅途中我從未見他漱口和打掃個人衞生。

小米屬於格內向的人,話不多,常常從眼角看人,如果你的眼光偶然與他對視,他就趕快躲開,像只受驚的老鼠。如果你不説話,他也不吭聲,影子一樣跟着你,所以你一定得先開口他才説話。我不知道他怎樣當導遊,總之我想象不出一個不愛説話的導遊如何才能使一大羣遊客滿意。泰國是個自由經濟國家,文化背景不同,沒有政治思想工作和領導關懷,沒有開會學習和各級黨團組織“五講四美”到處是寺廟、毒、女和病,小米這樣的年輕華人,放任自會造成一種什麼後果呢?就像搞胎胚移植或者研究新品種,至少我對這個話題是抱有濃厚興趣的。

當晚我們租用一輛開往泰北金三角的通宵汽車,小米頭一歪,靠在我身邊就睡着了,夢中發出很響的磨牙聲。

2小米實在是個有趣的青年。

他的有趣之處在於,我們始終處在一種貓捉老鼠或者老鼠玩貓的連環遊戲中。進入金三角頭一天,他徑直把我領到美斯樂,拜會曼谷豐先生的父親豐老先生。晚上我被安排在一處風景優美的山頂,叫“美斯樂麗所”的花園旅館下榻,旅館建在樹林裏,空氣中瀰漫着陣陣草木濕和雨季發黴的陰冷氣息。初來乍到,我像個瞎子,聽憑小米安排。他把我領上一座山頂,我覺得不妥,提出要住在村子裏,他卻表現得異常固執,堅持要我住在山上,我只好屈服住下來。晚上我才發現,這座偌大的山林旅館居然只有我一個客人,黑夜包圍樹林,安靜得能聽見蛇在樹枝上噝噝遊動,而村子的燈火好像遠在天邊。我不打個寒顫,這不是等於把我隔離或者囚起來。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高處不勝寒,我來金三角是為了隔離嗎?我估計小米的年輕大腦產生不了這樣老謀深算的主意,不知道那些人用意是什麼,總之不是好兆頭,但願是我庸人自擾。

第二天我單獨採取行動,自己搬下山去,住進一家叫中央旅社的小旅館。接着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瘋狂情開始採訪工作,足跡遍及方圓數百里山區,追蹤歷史線索,採訪各種人物,實地考察調查,內容無所不包。有時一天要採訪十多個人,考察若干處重要歷史遺蹟和紀念地,早上五六點鐘起牀,深夜才能休息。小米的職責是提供嚮導和翻譯服務,我認為他還是個稱職的僱員,他向別人借了一輛小摩托車,常常天亮就開來,先載我去飯館吃早飯,然後按照當天計劃出動採訪。如果去附近地方,就由小米載我去,如果出遠門,則包租司機小董的汽車。如果我工作未完,或者因採訪耽誤吃飯,小米就會耐心地等在我的門外,也不催我,等我工作完畢然後一道吃午飯或者晚飯。

漸漸我知道小米不喝酒,也不煙,只對吃飯看得很重要。

“民以食為天”這是個重要真理。他家住在美斯樂村子裏,一間普通的鐵皮房子住着三代人。我從他口中得知他有個母親,是個寡婦,父親在他幾歲時去世。爺爺從前也當兵,死得更早,還有一個老,也是寡婦。母親每天到村口學校賣豌豆粉,掙一點微薄收入,他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所以子過得很苦。因為他的飯錢和工資由我出,所以他很在乎吃飯這件事,不止一次他來催我吃午飯或者晚飯,結果我發現他已經很有氣魄地把一羣狐朋狗友邀請到飯館裏,圍着桌子坐起來,只等我這個僱主到來付飯錢。我看出這個舉動於他很有面子,所以常常也就慷慨地成全他。

小米向當地人介紹我是作家,他為我工作,言語間出自豪,讓人覺得我是個有身份的人物。一段時間,他寸步不離地跟着我,替我介紹採訪對象,安排程、行程和車輛,從這個意義上説,他又很像我的秘書。他似乎特別樂意這份秘書工作,很殷勤,也很賣力,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發現他替我付的車費,價錢至少是當地市價的兩倍。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我很快便明白,凡他經手的開銷,價格均居高不下,我雖然不是生意人,但是我也能猜到他從中做了什麼手腳。經過短暫思想鬥爭,我決定對此繼續裝聾作啞矇在鼓裏,小不忍則亂大謀,我不願意在關鍵時刻影響採訪工作。

小米天生具有某種無產階級的氣質,我從沒有見過他的口袋裏裝過一分錢,連上廁所都要我替他付小費。他似乎隨時都處在一種赤貧的恐慌狀態中。他受僱於我大約一週之後就開始向我借錢,每次他向我開口借錢都顯得心神不寧,臉紅,氣,彷彿借不到錢立刻就會去自殺。我嚇了一跳,顯然懾服於他這種危險情緒,怕他幹出什麼蠢事,所以滿足他的要求。錢一到手他立刻飛奔而去,一眨眼工夫就不見蹤影,可是等我再見到他,他又一貧如洗,一文不名。我不明白他把錢都拿去幹什麼,如是者三,我終於忍無可忍,警告他説:再這樣下去,你我都不用回曼谷了。他顯然不相信我的警告,可能在他看來,被稱作“作家”的人應該有花不完的錢,於是把目光偷偷投向我的採訪包。前面説過,我的護照和錢幣都裝在採訪包裏,我看見他的目光老是隨着採訪包打轉,心裏就加倍警覺起來。有一天他在我的住處睡覺,我送老知青楊飛出門,採訪包就放在寫字枱上。剛走出大門,一種本能,或者説不祥之兆使我驀然一驚,意識到可能會出事,連忙奔回房間,我看見這位身手不凡的年輕人已經沒有躺在牀上,他俯在寫字枱前裝作整理頭髮,而採訪包的拉鍊已經被打開。

不管怎麼説,只要金三角採訪順利進行,只要努力工作,這種暗中進行的勾心鬥角都屬於茶杯裏的風波,我們大方向一致。貓兒河谷回來,滿星疊發生槍戰,我決定前往採訪,本來這是他的份內工作,他還可以如法炮製從車旅費飯錢中賺一筆,沒想遭到他斷然拒絕。

“我不去!”他一反常態地搖着頭,臉驚恐,大聲反對道:“那個地方很危險,決不能去。”我企圖説服他,我聽説他小時候曾在滿星疊外圍的回棚生活過,對那一帶很悉。我説:“你得去,這是工作,我不怕你怕什麼?”

“不不,我不去。”我看見他眼睛裏閃爍一種恐懼的光,頭搖得像撥鼓。他幾乎哀求地説:“大哥,你饒我一回吧…你去任何地方都成,我真的不能去…決不能去!”我看小米可憐巴巴的樣子,真是搞不懂他為什麼不肯去。我想他畢竟只有十九歲,還是個大孩子,並且已經快要哭出聲了,所以只好無奈地放棄説服他的努力。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拒絕工作,而在別的時候,他的表現還算不錯。我認為這裏面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否則一個僱員沒有理由讓僱主難堪。

後來我從錢大宇那裏果然聽到一個石破天驚的故事,我立刻原諒了小米。因為這個悲慘故事的主人公還包括小米和他的一家人。

3錢大宇説,考科考牙之戰結束,漢人自衞隊也就是前國民黨殘軍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分裂。元老派人物雷雨田李文煥年事已高,不能親臨前線打仗,他們執行一條親政府的和平路線,事事隱忍,對政府百依百順,引起以錢運周、楊維剛、米增田為首的少壯派軍官強烈不滿。他對我説這番話是在從考科考牙山返回美斯樂的途中,當時他起一枝煙,眼睛裏佈滿陰雲。

嘴説是不是因為少壯派打了勝仗居功驕傲,權力野心膨脹?

錢大宇搖頭回答:他們是為全體漢人的利益作出自我犧牲。

我沒有説話,聽他繼續往下講。

這年雨季剛過,有風聲從山下傳來,政府要追究漢人自衞隊謀反罪,因為他們在考科考牙拒不服從命令,公然打死政府軍營長和多名官兵。在軍隊,謀反是一等死罪,如果指控罪名成立,米增田等人將被送上軍事法庭,然後上絞刑架。很顯然,這是上次陰謀的延續,許多人認為政府必置漢人自衞隊於死地而後快。

在這種形勢下,外界壓力加速內部分化。少壯派多次召開秘密會議研究對策,與會者在是否武力對抗和發動兵變這兩個重大問題上看法分歧。武力對抗意味着和平終結,重開戰事,兵變則意味着內部分裂,自相殘殺,因為這個決定過於重大,每個陰謀分子都能體會它沉甸甸的份量。

當其時,自衞隊名義上尚有兩千餘人,錢運周是參謀長,控制其中將近一半部隊。團長米增田對政府軍耿耿於懷,提起來就咬牙切齒,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他是進的反政府派,主張馬上兵變,理由是雷公公(雷雨田)一味順從政府,儘讓漢人吃啞巴虧。趁有槍在手趕快造反,重新進山打游擊。

師長楊維剛也站在米團長一邊。他憤怒宣告:“我們堂堂中國人,誰受泰國人的欺負?在金三角,有槍就是草頭王,那些政府軍能打什麼仗,還不是靠了我們弟兄賣命。可是這些龜孫子反過來倒咬一口,那麼多弟兄死得不明不白,他們在地下能閉眼嗎?你們再看看張家軍多風光,他們能幹大事,咱們為什麼不能幹?”兩人眼睛都望着錢運周。三人之中,米增田年紀最輕,三十出頭,師長楊維剛不到四十歲,就是老資格的錢運周也不過五十歲。錢運周是少壯派的旗幟,主心骨,他們都等待錢運周拿主意。楊師長還鼓動説:“參謀長,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兵變就兵變!要是雷雨田不同意,就把老東西幹掉!”這是決定金三角命運的又一個關鍵時刻,歷史在這裏定格。我關心的問題是,既然和平來之不易,再起戰爭豈不斷送金三角數十萬漢人難民的和平前途,把他們再次推入戰爭血泊之中?這是否符合大多數人的本利益?而錢運周們的動機大可懷疑的是,他們再起烽煙究竟是為大多數人謀利益,還是滿足自己的野心,爭權奪利,為一己謀私?

據説當時錢運周久不説話,他的內心矛盾重重,猶豫不決。這不是優柔寡斷,錢運周是個有魄力的指揮官,而是這個問題實在事關重大,關係戰爭與和平的大局啊!如果依了軍官的主張,馬上發動兵變,包圍總指揮部,迫雷雨田辭職,然後改組自衞隊,對政府採取強硬態度。即使兵變不幸失敗,將隊伍拉走,反正槍桿子打天下,也不信打不出一條活路來。打仗倒還簡單,無非再當一回李國輝。問題是此時的錢運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跟隨李國輝的小小情報科長,他是金三角決策人物之一,他想到自己身後還有幾十萬漢人難民,他們願意接受戰爭的殘酷現實嗎?

正是這種超越軍人的憂患意識,也就是中華民族源遠長的民族憂患意識徹底埋葬了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