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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走向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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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黑子手腳冰涼,他明白自己挽救不了即將遭受蹂躪的女友,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因為即使身而出,也只能白白增加兩個犧牲品。可是楊紅豔畢竟是他的女友,如果放在重慶,誰敢碰一碰她,他準會打爛他的腦袋。

問題是環境不同了,他們在虎狼橫行的金三角,面前是一隊殺人不眨眼的敵人士兵,他能怎麼樣呢?你要是願意送死,誰也不會同情你。他終於被自己的軟弱打敗了,從嗓眼裏擠出一個字:“走!”兩個男人像兔子一樣躥起來,慌慌張張地向樹林深處逃去。然而另外一羣狡猾的士兵已經從另一個方向包抄過來,他們斷定樹林裏一定藏着姑娘的同夥,將這些叛亂分子一網打盡。劉黑子只得負隅頑抗,邊打邊跑,兩支衝鋒槍竟也撂倒幾個敵人。但是李大在這個關鍵時刻卻沒有跟上來,原來他腿上中彈,跪在地上,臉蒼白。他的臉疼得擠成一團,着大氣説:“大哥…救、救我,別扔、扔下我…”劉黑子突然下痛悔的眼淚來,他想起女知青楊紅豔,半小時前他們手裏也握着衝鋒槍,與其都是死,為什麼不同敵人拼一拼呢?

緬兵仗着人多,看看又追上來,他們跑不動,子彈也快打光了,正在這個山窮水盡時候,山上樹林裏突然響起意外的機槍擊,緬兵打懵了,以為中了埋伏,丟下他們連滾帶爬地撤走了。劉黑子癱坐在地上,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好像大夢初醒,不明白眼前發生什麼。他的戰友李大卻因失血過多已經昏過去。兩個知青就這樣坐着,一個人身上摟着另一個人,山林靜悄悄的,空氣中散發着草木熱烈的苦澀氣息,剛才的戰鬥好像不真實,好像是場夢,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樹林裏有人説話,人的聲音像無線電一樣從遠處傳來,劉黑子動了動,他屏住呼,側耳傾聽,心臟猛然像敲鼓一樣狂喜地跳動起來。因為他聽得清清楚楚,有人向他們問話,不是像讓人莫名其妙的當地話,或者別的什麼土語鳥語,而是像母親汁一樣美妙而親切的母語,中國話:“…下面是什麼人?舉起手——過來!”3排長於小兵在游擊隊的子越來越難過了。

其實也不完全是個人原因,因為整個革命的大好形勢正在變得嚴峻起來,游擊隊據地效仿中國搞文化大革命,政府軍趁虛而入,據地遭到破壞,許多領導人犧牲和下落不明,新的領導機關轉移到國外去辦公,在國外發布命令和指示,這樣就與浴血苦戰的游擊隊產生了很大距離。一些從前收編的反政府武裝紛紛宣佈獨立,游擊隊的活動範圍越來越狹小,民眾也不支持他們。金三角都是少數民族部落,羣眾基本上不覺悟,他們寧願站在土司山官一邊,也拒絕與革命游擊隊合作。於小兵常常困惑地看到,游擊隊大搞破壞襲擾,政府軍就幫助民眾修復道路橋樑,恢復生產。政府軍與老百姓打成一片,下田秧,上山勞動,軍民魚水情,這在他們看過的電影中應該是革命隊伍才會出現的動人情景。

從內部因素講,知青與當地游擊隊員的關係越來越對立。游擊隊長也是當地野佧,作風暴,對來自國境一側的中國知青抱有天然敵意。據説隊長家鄉仍保留茹飲血和砍人頭祭谷的古風,所以游擊隊長同這些高談闊論引經據典的中國知青,尤其是幹部家庭出身的北京知青有着天然鴻溝就不難理解了。

雨季的一天,上級命令攻打橋頭哨所,炸掉吊橋。據情報,哨所只有一個加強班敵人,也就十幾個吧,兩輕機槍。於小兵私下認為這座吊橋算不得什麼軍事目標,兩岸居民過往都靠它,但是軍令如山倒,上級自有戰略考慮,難道你比上級還要英明嗎?

這是個滿月之夜,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月光像滿地淌的銀,將人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到地上。月光對偷襲不利,擔任主攻是於小兵指揮的第二排,這排人基本上都是知青,名義上一個排,其實也就二十來個人,勉強湊夠兩個班。隊伍悄悄運動到距離敵人營房幾百米地方,面前有鐵絲網,能聽見敵人哨兵的咳嗽聲。於小兵看見敵人營房附近有老百姓村寨和竹樓,他擔心開火會傷及無辜,再説游擊隊打仗是為了爭取人民解放,可是沒等消滅敵人,倒把人民打死不少,這從道理上是無論如何説不過去的。

游擊隊長親自趕來觀察,他繃緊臉下命令:“馬上進攻!一定要全殲敵人。”於小兵解釋説:“我想應該白天打,否則會誤傷許多老百姓。”隊長很冒火,拍着手槍説:“給我用火箭筒打!貽誤戰機我槍斃你!”於小兵只好命令四零火箭筒手張和平瞄準敵人營房擊。張和平平時是個優秀手,常常把火箭彈直接進敵人槍眼裏,但是不幸的是他患有輕微夜盲症,一到夜晚就不大看得清目標,這種病屬於隱疾病,別人不大容易理解。剛才排長同隊長的爭執給他造成很大心理壓力,所以他在瞄準時內心緊張,導致擊發時手指發生不該出現的輕微顫抖。

第一發火箭彈像一顆偏離軌道的星,在夜空裏短暫地劃出一道弧線,越過敵人房頂直接命中老百姓竹樓。脆弱的竹樓理所當然像一枚新年爆竹那樣炸開來,四分五裂並且燃起熊熊大火。第二發偏離目標更遠,經過寨子外圍落入江水裏。敵人是正規軍,營房下面有暗壕與工事相通,所以槍一響士兵就翻身下牀,進入戰鬥狀態。張和平把火箭筒一扔,蹲在地上大哭起來,游擊隊長簡直被這個窩囊士兵氣糊塗了,他一腳把火箭筒手踢個跟頭,大聲下令:“給我衝!誰要是怕死就先吃我的子彈!”這一仗打得前所未有的糟糕:敵人躲在工事裏,彈藥充足,堅守待援。游擊隊偷襲不成只好改為強攻,如水的月光幫了敵人大忙,進攻者簡直沒法隱蔽身體,你一動敵人子彈就飛過來。敵人還在橋頭開闊地上埋設許多地雷,那都是些小巧和不易發現的塑料雷,專門殺傷步兵,於是地雷爆炸就像在月光下綻開的一束束美麗焰火,游擊隊進攻失利,第二排傷亡大半。

於小兵胳膊負了輕傷,他眼看戰友接二連三倒下,屍橫遍野,哀嚎、慘叫和呻此起彼伏,內心好像被烈火炙烤一般。他明白,戰鬥本沒法取勝,唯一挽救的辦法是,立刻撤退,保存實力,否則第二排就全完了。但是游擊隊長本聽不進,他揮舞手槍,眼睛噴火,強迫戰士繼續衝鋒。

於小兵看見前面有個人影,剛剛直起來投出一顆手榴彈,就被機槍打倒在地,那人看上去好像張和平。他心一緊,喊了幾聲,那人不應,他連忙爬過去一看,果然是張和平!他已經躺在血泊裏,軟軟的沒有反應。

於小兵大慟,淚如泉湧,他唯恐哭聲驚動敵人,抓下軍帽來進嘴裏。他與張和平是一個大院長大的夥伴,一起參加老紅衞兵,後來又一道南下,投奔境外游擊隊。張的父母關在秦城監獄,他們本無法知道他們的獨生兒子已經死在戰場上。可是這算什麼戰鬥呢?就算消滅一班敵人,能換回這麼多年輕戰友的生命嗎?炸掉這座橋,革命就成功了麼?勝利就到來了麼?他用拳頭捶打自己腦袋,悲痛和憤怒像沸水一樣在心中翻滾。

李紅軍像狗一樣匍匐着爬過來,他一看見張和平的屍體就放聲大哭,立刻招來敵人子彈。他抹着眼淚恨恨地説談要武也犧牲了,狗的,得叫他償命!於小兵腦袋嗡地脹大了,跌坐在地上,轉瞬之間兩個情同手足的同學都死了,灰飛煙滅,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就是他們追求的革命?他們為什麼要打仗,這能算死得其所嗎?復仇願望像狼一樣咬齧着他大腦,眼睛讓火焰燒成兩粒黑炭,於小兵到自己心中有條毒蛇噝噝地叫着,他放下戰友漸漸變冷的遺體,拎着槍去找游擊隊長。

亞熱帶雨季,天氣説變就變,一片黑壓壓的濃雲遮住月亮,霎時間大雨滂沱,伸手不見五指,形勢轉為對游擊隊有利。於小兵聽見隊長在什麼地方大吼大叫,他們悄悄摸上去,抵近開槍將他打倒。隊長尚未斷氣,瞪大眼睛望着他們説不出話來,於小兵又把槍筒進他嘴裏連開兩槍,方覺了卻心頭之恨。他們溜出戰場,拔腿逃進深山。

4兩個中國知青像野人一樣毫無目的地在山裏轉悠了幾個月。這期間他們幾次險些讓游擊隊撞上,也險些給政府軍逮住。對游擊隊來説,他們是叛徒,是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對政府軍來説,他們是破壞分子,是非法入境的武裝罪犯,加之山裏居民都是沒有覺悟的少數民族,語言不通,習俗相悖,所以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敵人。他們就像喪家之犬,整天躲在樹叢裏,一有風吹草動就難免心驚跳。

逃亡的子,一長於百年,生命由於沒有目標而變得茫然和毫無意義。更要命的是,李紅軍不幸染上熱帶瘧疾,這種惡疾病是叢林最兇惡的守護神。他躺在山裏,時而高燒,時而寒戰,臉紅一陣,紫一陣。於小兵絕望得幾乎要發瘋,眼看戰友為病魔所困,無藥可救,甚至連一點糧食也沒有,你就是自殺也不管用。山谷裏有座野佧山寨,於小兵冒着危險去偷來一些苞谷,可是糧食並不能抵擋病魔肆。第六天,死神終於來臨,來自同一座偉大城市的北京知青李紅軍在經歷生命的苦苦掙扎之後離開戰友,他的年輕靈魂幸福地遠去,去到一個沒有痛苦、疾病和戰爭的天堂世界。

於小兵守着戰友屍體哭乾眼淚,他不知道過了幾天幾夜,直到一陣又一陣單調、神秘而令人心悸的木鼓聲才把他從沒有邊際的昏睡中拖回來。他睜開眼睛,驚訝地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還活着,而且很輕鬆,好像一切沉重的神負擔,比如恐懼、死亡、飢餓、孤單、脆弱、動搖等等全都從他身體落,都跟隨李紅軍遠去,他因此變得無所畏懼,彷彿什麼也不怕,也不在乎,就像小時候玩遊戲刀槍不入一樣。他為自己身上這種變化到奇怪,一個人,怎麼會變得輕飄飄的,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埋葬戰友遺體,然後將兩枝衝鋒槍背在身上,擦乾眼淚,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木鼓聲越來越清晰,山寨燃燒着熊熊火堆,能看見許多人影晃動,他恍然記起原來是野佧在擊鼓過節,野佧過節就意味着獵人頭剝人皮,徹夜擊鼓,將砍下的人頭祭祀山神,稱“獵生頭”他忘記害怕,或者説叫做“膽怯”的東西在他身上本不存在,所以他大搖大擺地闖進山寨。在他面前,全身赤的野佧在篝火旁跳舞狂歡,火堆上烤着整頭的牛和豬。野佧手中揮舞長矛、毒弩和砍刀,鼓手將木鼓擊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效果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靜謐的夜空中,神秘鼓點傳播着古老的死亡氣息,就像殺人不見血的毒弩,令人心驚跳不寒而慄。

於小兵視而不見地往前闖,如入無人之境。野佧突然愣住了,就像看見天上掉下一個怪物。這是個奇特的僵持局面,一個漢人竟然闖進山寨,他難道不知道這裏正在舉行獵生頭的祭祀活動麼?一時間山寨出奇安靜,連部落酋長也瞪大眼睛惑不解。這是一種陌生經驗,沒有先例可循,就像我們面前突然站着外星人,你該怎樣對待他?又比如初生牛犢,見到老虎不僅不跑,反而搖頭擺尾地上去,老虎該拿它怎麼辦?

於是我們看到,這個叫於小兵的中國老紅衞兵從容不迫地穿過人羣,安全地通過山寨。經過一個野佧婦女身邊,他抱起她的盛水竹筒猛灌一氣,又用刺刀割下一條牛來狼虎嚥,嚇得那些膽小的野佧紛紛躲閃到一邊去。

一連幾天,心如死灰的於小兵大搖大擺地走路,居然沒有碰上游擊隊或者政府軍,直到他實在累極了,一頭栽倒在河溝旁,腦袋沉重得像塊木頭疙瘩,身體卻如騰雲駕霧一樣飛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有人説話,那些語調和音節彷彿都是老人,很貼切很舒適地鑽進他的耳朵。他神經一顫,接着就醒過來。他看見一個老人眯着眼睛,蹲在火塘跟前吹火,一隻瓦罐噗噗地響着,飄來一陣粥香。

“你是…什麼人?”他像蚊子一樣虛弱地問。

老人沒有回答,而是對另一個人説:“他醒了,給他吃點東西。”這回他聽清楚了,老人果然説的是漢語,中國話。母語的力量是神奇的,一下子抓住年輕人的心,他的眼淚跟着滾下來。等喝下一大碗熱稀粥,他終於明白,正是這個好心的漢人老漢救了他,否則他可能已經餵了山中野獸。

“…你往南邊走,大約三四十里地方,有個勐平山口,那裏有一支漢人隊伍。”老人指點他説。

“什麼…漢人隊伍?”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你一樣,説漢話…長官叫徐師長。”老人肯定地回答。

5公元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邊緣一座寧靜小城拜訪一位身份特殊的居民。他是一位老人,頭髮幾乎全白,瘦瘦的身體,患有嚴重的老年肺氣腫。當地朋友再三叮囑,不得暴老人真實身份,因為他是一位容易引起誤會的歷史人物。

我答應對朋友負責。因此我將在本書中完全隱去老人姓名身份,只通過暗示來引起讀者注意,因為我的採訪內容大都與這位老人一生從事的革命活動有關。

老人(以下簡稱a):“游擊隊發展的高xdx在六七十年代,整個東南亞都在打仗,越南、老撾、柬埔寨,人民的力量發展壯大,帝國主義一天天爛下去(咳嗽)…游擊隊本來也是有可能奪取全國勝利的,我們走武裝奪取政權的道路,農村包圍城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我們最強大的時候,黨中央直接領導的軍隊達到三萬多人,民兵五萬人,據地面積佔全國面積的三分之一,人口一千萬。我要強調指出,中國知識青年在我國的革命鬥爭中起到重要作用,他們很多人犧牲在戰場上,為我國人民的解放事業貢獻寶貴的生命(咳嗽)…但是後來黨內出現機會主義、叛徒和反動政府的走狗,革命被他們斷送了(咳嗽,然後喝水)…”作家(以下簡稱b):“您能談談,究竟有多少中國知青參加你們隊伍嗎?”a:“究竟有多少,我也記不大清楚了。從前有關同志向中央彙報工作,曾經提到有幾千人吧。隊伍經常有變動,有減員,還有逃兵,所以很難進行這方面準確統計,也許多一點少一點。”b:“您對中國知青的表現如何評價?”a:“主席説過,要一分為二看問題。我認為大多數是好的和比較好的,為革命戰爭輸送了新鮮血。”b:“據説游擊隊對中國知青採取控制使用,就是隻利用,不重用的政策,有這回事嗎?”a(生氣地):“…造謠!我們中央警衞師,就有好些中國知識青年,其中一個叫胡要武,當上警七營副營長(喝水)。胡營長是個好同志,1975年反動軍隊進攻解放區,德欽辛主席陣亡,胡營長也英勇犧牲(喝水,息)。東北軍區副參謀長白小光,上海知青,指揮軍隊打過不少勝仗。還有第四特區司令林××,第108部隊司令石××,都是中國知青嘛。(閉目,沉思)…我記得營以上指揮員,知青至少有十幾個吧。”b:“聽説不少知青向政府軍投降,有這樣的事嗎?”a:“戰場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淒涼的笑容)…中央機關被包圍,給政府軍帶路的叛徒,有幾個就是知青。”b:“戰場上陣亡、受傷、被俘、逃亡等等,有具體數字嗎?”a(搖頭,咳嗽):“…”b:“緬共中央機關解散以後,他們出路何在?都到哪裏去了?”a(沉默不語):“…”b:“剛才您提到的前緬共第四特區司令林××,前東北軍區司令石××,有消息稱他們為坤沙之後新一代大毒梟,您對此如何評價?”a(沉默不語):“…”老人坐在竹樓的陰影裏,像一艘靜靜沉入在海底的古船,時光逝,歲月更替,古船正在走向死亡並變成歷史墓碑。我嗅到空氣中有一股悄悄瀰漫開來的腐朽氣息。當我向老人告辭出門,外面陽光燦爛,萬物生長,無數草木鮮花的生命氣息熱烈地擁抱我,我努力眯縫眼睛,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