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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走進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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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國輝,人稱“小李將軍”國民黨陸軍第八軍七零九團團長。生卒年月不詳。

這是一個歷史之謎,謎一樣的人物,謎一樣的身世。這個人物在中國大陸肯定無足輕重,基本上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但是在金三角,這個人物卻赫赫有名,到了家喻户曉的地步。打個不恰當比喻,如果你在金三角不知道李國輝,就像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中國人不知道孫中山一樣。我從資料上得知,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國民黨團長居然是金三角的開山鼻祖,也就是説,沒有李國輝,就沒有後來世界聞名的毒品王國金三角。

然而我在此前對金三角所作的大量研究中,竟然沒有找到有關李國輝的任何一本完整傳記,甚至一篇權威材料,能夠讓我對這個神秘人物有所瞭解。僅有的零散資料也僅限於隻言片語,一鱗半爪,而且互相矛盾,漏百出。比如一本台灣出版的回憶錄説:“…李國輝將軍身材高大,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常令敵人心驚膽戰。”大陸一本紀實文學則説:“…李國輝是雲南人,行伍出身,生殘忍,常常迫士兵冒死衝鋒,人稱‘魔鬼團長’。”另一本文化大革命前發行的內部史料稱:“…經過一夜烈戰鬥,國民黨第七零九團被全殲,副團長被擊斃,團長李國輝不知下落。”一篇刊登在曼谷《世界報》上的文章則這樣寫道:“…李國輝將軍畢業於著名的黃埔軍校,雖然出生在中國北方的河南省,卻像南方人一樣個子瘦小,他的專業是做政治教官,所以並不擅長打仗。”云云。

我簡直被搞糊塗了,這樣五花八門別出心裁的説法,就像一羣愛好標新立異的美國議員,吵得我腦袋發疼。可是它們究竟誰是誰非呢?我該相信哪一方呢?假如説這些材料都是一面之辭,包含有片面真理,我該如何取捨呢?

在我看來,這些材料都是零散的,支離破碎的,缺少一手材料的可信度,不足以消除我心中淤集的疑團。李國輝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他是怎樣開創金三角的?或者説他是怎樣把威脅人類命運的巨大惡魔——毒品從瓶子裏釋放出來的?他為什麼那樣神秘,外界對他的廬山真面目知之甚少?我甚至懷疑李國輝這個人物的真實,如果歷史上真有這樣一位重要人物,他為什麼名不見經傳?難道歷史學家有意忽略他,讓歲月的水將他詭秘的足跡悄悄抹去?

總之懷疑的神使我鬥志倍增,就像職業拳手受到挑戰。我目光炯炯,關注金三角歷史風雲,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我看到自遠古以來,金三角一直像頭安靜的小獸,或者就像那些原始的部落民族,柔弱而善良,易於受驚,它蜷伏在亞洲南部緬、泰、老諸國崇山峻嶺中,絲毫也不引人注目。但是自從本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個名叫李國輝的國民黨團長帶領一支現代化軍隊進入金三角,這頭善良小獸就像被注入魔鬼基因,或者像被傳説中的獰惡巫師施展魔法,它迅速擴張身體,橫空出世,長出獠牙和利爪,變成一頭面目猙獰威脅人類的食人魔鬼。有關專家指出,二十一世紀人類將面臨兩大危機:一是環境惡化,另一個就是毒品蔓延。聯合國衞生組織統計數字表明,目前全球約三億人毒,亞洲約佔一半。而全世界海洛因百分之百來自亞洲,其中百分之八十五來自金三角!

金三角,金三角!這是一場註定要噬人類的世紀惡夢嗎?

我將關注的問題焦點逐漸集中在李國輝身上。金三角究竟怎樣成為金三角的?一個默默無聞的國民黨小人物李國輝究竟怎樣一夜成名,變成臭名昭著的金三角開山鼻祖?李國輝為什麼在中國大陸無所作為,而在金三角卻如中天,這是巧合還是另有原因?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他後來為什麼銷聲匿跡,難覓蹤跡?他的命運究竟如何?

2公元1998年秋,我乘坐的“波音-757”飛機像頭鋼鐵大鳥,在亞洲東部和南部上空劃了一個很不小的弧形,終於風塵僕僕地降落在曼谷機場。我是帶着無數沉甸甸的疑問,和更加沉甸甸的期待走下飛機的。

臨行前我多了一個心眼,我想萬一豐先生不可靠,不認賬,説話不算數,到頭來陷我在異國他鄉還不是寸步難行?於是我通過人關係,找到一家泰國公司辦事處,請求他們在必要時給予援助,幫助我進入金三角採訪。一位可能是華僑同胞的負責人聽完我的陳述,他顯然把我的個人請求誤解為懷有某種不大光彩的可疑的經濟目的,比如詐騙什麼的,他回答説,敝公司在金三角沒有業務,無法提供幫助。

倒是一位本地經濟電視台的朋友,聽説我要獨闖金三角,二話不説贊助我一筆採訪經費,替我解決一個沉重的後顧之憂,令我至今仍然動不已。

我一度寄予厚望的豐先生似乎沒有把我的採訪當回事,或者説是一種有意冷淡,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出發前我在國內打了若干電話,發若干傳真,豐先生只在那頭簡短吩咐:你到帕塔亞來。我説你叫我獨自一人怎麼到帕塔亞來?再説你的大房子在什麼位置,那天夜裏我完全不清楚。他説你到了帕塔亞,再給我打電話。我想這個豐先生真是不近人情,他怎麼不替我想想?身在異國,語言不通,兩眼一抹黑,誰都會得寸步難行的。但是我轉念一想,從成都到曼谷有多遠?你能夠從成都到曼谷,為什麼就不能從曼谷去帕塔亞?你憑什麼要別人專門到機場接你?這不是一種奢侈的要求麼?如果你能有幸進入金三角就很不錯了,還講什麼條件!我想也許豐先生有意考驗我,看看我這個大陸作家能力如何。我安自己説這不過是個小問題,當年斯諾從美國到延安採訪要克服多少困難,如果我連這點小小的困難都克服不了,配到金三角採訪嗎?你不是給自己丟臉嗎?

走出曼谷機場,豐先生果然沒有到機場接我,好在我撥通一個帕塔亞的電話,卻沒有人接。我不敢怠慢,立即又撥通另一個曼谷電話,這回對方有人了,豐先生在電話中説:我在曼谷,你到×××地方來。我哭笑不得,心想你倒説得輕鬆,讓我差點千辛萬苦跑到帕塔亞去了。此後我頗費一番周折才在曼谷市郊一幢巨大的別墅裏找到豐先生。我發現豐先生有個癖好,就是喜歡住大房子,我看見他時,他正在指揮手下人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木頭箱子搬上樓去。他是個幹練的人,不耐煩回答我嗦嗦的問題。他説:“你到了金三角去找李國輝的副官,他會對你講的。”我心中一喜,連忙問李國輝副官在哪裏,怎麼找?

豐先生更加不耐煩,他提高聲音説,你急什麼?

到那邊人人都會告訴你!

豐先生的話給我造成一個錯覺,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活歷史,都能講出一大堆關於李國輝的彩故事來。其實後來的事情遠非那樣簡單,幾天之後我與嚮導兼翻譯小米以及司機驅車一千多公里進入金三角山區——這段經歷我在後面還要敍述,我很快發現並沒有幾個人知道李國輝副官是誰,住什麼地方,為我提供採訪線索。金三角是個地域寬廣的概念,它的確切地理分佈包括一片面積約為台灣七倍的重重疊疊的亞熱帶高原山區,和山區眾多民族組成的複雜的社會形態。在這樣一個如同汪洋大海的廣闊天地,人人都像微不足道的魚蝦,時光轉瞬即逝,除了幾個稱王稱霸的大人物留在人們記憶中,誰又會對一個過時的副官,一個小人物的下落知道多少呢?

萬事開頭難。初進金三角,一切採訪工作都是那麼倉促而又雜亂無緒,我像個勇敢而莽撞的水手,被面打來的海水嗆得直翻白眼。我的採訪常常浮於表面,好比不諳水的漁夫盡撈起一些浮萍和泡沫。我不是説浮萍不重要,但是河的靈魂是大魚,誠如古語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是那些翻江倒海的靈而不是泡沫主宰金三角歷史。我將第一個目標鎖定李國輝,他始終藏在水下,像一條曾經興風作的孽龍,將真面目躲在歷史煙雲的深處,令我望洋興嘆又無可奈何。

尋找李國輝副官的種種努力好比大海撈針,基本上沒有線索。一連許多天,我頑強深入金三角腹地採訪,同時到處打聽李國輝副官下落,然而收效甚微。雜亂的歷史碎片無法與現實圖案拼貼起來,歷史暗河錯綜複雜,常常令我寸步難行。我焦急萬分,眼看寶貴時間在我手中一點點走。

3這天我們偶然經過一個地名叫馬鹿塘的撣族寨子,停下車歇腳吃飯,這個寨子很小,小得在地圖上沒有任何標記。我説的“我們”是指我,嚮導小米和司機小董三人。小董是金三角漢人,也是國民黨殘軍後代,我僱他的車。我照例同小米到處走動,拍資料照片,同山民拉閒話,問些不經意的問題。順便説一句,我發現在金三角,當地人對於外人總是很戒備,眼睛裏出警覺,好像外人都是細或者敵人。我的採訪顯然屬於引人注目的那一類,因此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引來許多探究的目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經過,反正這些目光常常令我到芒刺在背。這天我從當地人口中偶然得知,寨子裏有兩個漢人老頭,誰也説不清他們有多大年紀,反正已經很老很老,算得上當地的古董。據説他們從前都是“小李將軍”的部下。

我不大喜過望!

“小李將軍”就是李國輝,是金三角人區別於另一位國民黨將軍李彌的稱呼。謝上帝,功夫果然不負有心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屈指算來,李國輝時代距今已經半世紀,那時我還沒有出生,他的副官如果活着當然應該很老很老,如果他們不是很老我才不會這樣高興呢!我私下已經確信,我苦苦尋找的李國輝副官一定就在眼前。

我當即改變主意住下來,然後迫不及待登門造訪老人。在金三角,別人告訴我,貿然登門是件不得體的事情,所以我按照他們指點,去大路的鎮上購買一些價格不菲的禮品,比如美國粉、西洋參、韓國高麗大補湯之類,作為見面禮。當我第一次拎着這些沉甸甸的禮品,就像拎着自己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忐忑不安地敲開寨頭一家鐵皮屋門,一股歷史的黴灰味撲面而來。

我一眼就看見那個老人。

他是個真正的耄耋老者,偎在火塘邊,佝僂身體,裹一條當地撣族人的毯子,微閉眼睛好像睡着一般。我看見火光在他乾枯的臉皮上跳躍,投下許多皺紋的陰影,他的頭頂看上去好像落了一頭霜,或者因為濕的雨季發黴長出白來。他聽見動靜只動了動眼皮又慢地合上,我覺得他像一隻千年老龜,已經從唐朝或者更早的朝代活到現在。我想如果活人用這般靜止的姿勢打發漫長時光,我相信他已經變成一個會呼的化石。

一箇中年婦女,我猜想她是漢族,儘管她的衣飾是撣族,她的身份應該是他的孫媳婦之類。她湊在老人耳邊説了幾句什麼話,化石慢慢睜開眼睛,這次我看見他的目光並不十分渾沌,也就是説還沒有老到糊塗昏聵不知人世的地步,這一發現令我暗暗高興。老人目光並不到處費力尋找,而是像蒼蠅一樣準確落在我的臉上,我相信他是憑覺,或者憑氣味嗅出我的陌生氣息。火塘的光亮反在他枯萎的眼窩裏,我怎麼看都覺得他更像一個木乃依。我恭恭敬敬獻上禮品,中年婦女立刻替老人把禮品收走了,然後對我説,你跟他説話大聲些,他耳朵背,你坐過來挨着他。

我巴不得挨着老人,經驗告訴我,這樣做會縮短我們之間的心理距離。老人像雕像一樣久久凝望着我,我猜想他久居深山,已成中之人,不食人間煙火,他大約從未接觸過像我這樣來自文明社會的不速之客吧?當時我身穿一件米短採訪服,右肩挎一架微型攝像機,左邊是自動照相機,前掛着採訪包,兜裏暗藏採訪錄音機。他嚅動着嘴巴説一句什麼話,我沒有聽清,我以為那是一句緬語或者泰國語。我湊近他耳朵大聲説,您説什麼?

他又嚅動沒牙的嘴巴,這回我聽清楚了,他説的是漢語,而且是北方口音!他像一架漏氣的風箱,嘶嘶地説:你從香港…來嗎?

他居然知道香港!我搖搖頭,他又嘶嘶地説:從…台灣來?

我大聲告訴他,我不從台灣來。我是大陸作家,從中國大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