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自來生得靦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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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婦兒!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裏蛔蟲!”梅不忿他罵,説道:“沒的扯淡!主子不使了來,那個好來問你要。有與沒,俺們到前邊只説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隻手擰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着!”梅道:“有時道沒時道,沒的把俺孃兒兩個別變了罷!”於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得黃黃的,拉着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裏雌着,等他慢條廝禮兒才和麪兒。
我自不是,説了一句‘爹在前邊等着,娘説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兒裏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説爹馬回子拜節…走到的就是!只象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髮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裏罵人,不肯做哩。”婦人在旁便道:“我説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氣。説俺孃兒兩個霸攔你在這屋裏,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聽了大怒,走到後邊廚房裏,不由分説,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
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孫雪娥對着來昭一丈青説道:“你看,我今晦氣!早是你在旁聽,我又沒曾説什麼。
他走將來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頭採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地把恁一場兒。我洗着眼兒,看着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着,只休要錯了腳兒!”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
復回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婦!你還説不欺負他,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
那雪娥氣的在廚房裏兩淚悲,放聲大哭。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裏亂些什麼?”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説姑娘罵五娘房裏梅來,被爹聽見了,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裏丫頭怎的!”於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忙造湯水,打發西門慶吃了,往廟上去,不題。這雪娥氣憤不過,正走到月娘房裏告訴此事。不妨金蓮驀然走來,立於窗下潛聽。
見雪娥在房裏對月娘、李嬌兒説他怎的霸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還不知婦,説起來比養漢老婆還,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
背地乾的那繭兒,人幹不出,他幹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孫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裏着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輪到他手裏,便驕貴的這等了。”正説着,只見小玉走到,説:“五娘在外邊。”少傾,金蓮進房,望着雪娥説道:“比如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得我霸攔着他,撐了你的窩兒。
論起梅,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裏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
隨問誰也辯他不過。明在漢子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説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只留着你罷!”那吳月娘坐着。
由着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後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險些兒不曾打起來。
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後邊去。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雲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牀上。
到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着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
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説我擺殺漢子,萬也説我擺殺漢子!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裏丫頭伏侍?吃人指罵!”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時,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天。
一陣風走到後邊,採過雪娥頭髮來,盡力拿短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説道:“沒得大家省些事兒罷了!好你主子惹氣!”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裏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聽説:不爭今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正是:自古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
話休饒舌,一正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茶,這花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內官家擺酒,甚是豐盛。眾兄弟都到了,因西門慶有事,約午後才來,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頃,西門慶來到,然後敍禮讓坐,東家安西門慶居首席。
兩個女,琵琶箏秦在席前彈唱。端的説不盡梨園嬌豔,藝雙全,但見: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蘭心蕙。歌喉宛轉,聲如枝上鶯。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
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少頃,酒過三巡,歌兩套,兩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颭般來磕頭。
西門慶呼玳安書袋內取兩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道:“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應,應伯爵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彈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後巷吳銀兒。
這彈琵琶的,就是我前説的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着他的親姑娘。如何推不認的?”西門慶笑道:“元來就是他,我六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落後酒闌,上席來遞酒。
這桂姐殷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與姐姐桂卿,在家做什麼?怎的不來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準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裏住,兩三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着我逐出來供唱,好不辛苦!
時常也想着要往宅裏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閒。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裏邊走走?幾時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也好。”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氣,説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説道:“我今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先説一聲,作個預備。”西門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騾馬同送桂姐,逕進勾欄往李家去。
正是: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魂,囚牢般巧砌疊。檢屍場,屠鋪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
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扯。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門接入堂中。
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都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説道:“天麼,天麼!姐夫貴人,那陣風兒颳得你到這裏?”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虔婆又嚮應、謝二人説道:“二位怎的也不來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閒,今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杯。”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一面點茶,一面打抹台,收拾酒菜。少頃,掌上燈燭,酒餚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邊陪坐,免不得姐妹兩個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
正是: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幄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舞。況是青莫虛度,銀缸掩映嬌娥語,不到劉伶墳上去,當下姐妹兩個唱了一套,席上觥籌錯飲酒。
西門慶向桂卿道:“今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請歌一詞,奉勸二位一杯兒酒!”應伯爵道:“我又不當起動,借大官人餘光,洗耳願聽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動身。
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見識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説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