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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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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郎中,王廷如今除了依附上國以外,別無選擇。而我滇國,如果再不拔除巫教,只恐後世子孫都將成為毒蟒口中之食。”跟刀那明相識這麼久,從他嘴裏聽到的最真誠的話就是這兩句。

然而,我卻不能不重新思索自己答應他的事——像白象王這種極富侵略的人,對漢庭來説無疑是種威脅。他的王后恐怕也不是什麼易與之主,若是她好起來後強力整頓南滇的局面,是利是弊難説得很。

嚴極説過,今年秋冬北疆將有戰事,避免兩線作戰的壓力是朝廷與南滇議和的原因。這也代表着最近一年裏,朝廷對南滇只能虛勢恫嚇,實際上並沒有深入滇境,拔教滅國的能力。

一年時間,放在真正有能力的人手裏,是可以做很多事的。萬一南滇的局勢能在白象王后的統領下出徐恪的鉗制,我將她治好,豈不是相當於給齊略在西南樹了一個強敵?西南線如果不穩,後朝廷對楚國的戰爭,就要腹背受敵。

白象王后,治,還是不治?

“這有什麼好為難的?你不想治她,那就趁給她治病的時候結果她好了。反正醫術高超的人想悄沒聲息地殺個人,易如反掌。”荊佩的話乾脆利落,卻讓我吃了一驚,心裏驀地一動,這樣的話,實在不該是醫生説的。

我看了她一眼,淡淡地一笑:“我沒有神潔癖,也不反對殺人。但我不會在給病患治病時下暗手,那是對自己的褻瀆。我只做治或不治的決定,但不會裝成治病去行謀殺之實。”荊佩訕訕一笑,不再説話了。我撫着給白象王后整理出來的醫案,正遲疑不定,室外突然有人喚我:“雲郎中,外堂來了客,周節使請您過去一趟。”荊佩見我不想出去,便替我應答:“雲郎中倦着呢,那是什麼客?叫節使攔了算了。”門外那聲音卻透出一絲苦意來,回應道:“那客人周節使也不好攔,她原是先帝的嬪妃,僅是要求見雲郎中一面,沒有攔她的理由啊!”羌良人,她終於出現了!我來了這麼久,都沒見到她的蹤影,還以為她隱居了呢。

“請她在外堂稍候。”兩個月不見,羌良人原本形諸於外的憔悴已然消逝,打扮得光鮮亮麗。但在一轉眼,一揚眉的時候,卻缺少了一種活力——就像被剪下來供在瓶中的花朵,鮮豔美麗,可卻失了長久存活的本,透出一股必將萎落無存的頹然。她以前憔悴的只是外表,而此時憔悴的卻是內心。

只是我一出現,她看着我,眼裏光芒閃動,卻又升起了一股鬥志,笑盈盈地問:“雲郎中遠來南滇,竟不曾出驛館賞玩南國與中原不同的風光,難道怕我——南滇風俗不成?”她將那個我字拖長了音,卻是有意我了。我袖中指尖微顫,臉上卻笑道:“南滇風俗奇異,我早便想尋故人帶我一覽殊勝,只是未能得便。來此月餘,未見故人芳蹤,我本以為是故人愧不敢見我,原來不是啊?”羌良人臉微動,我不等她回應,便舉手一引,笑道:“你既有盛情,何不帶我四處隨意走走?”

“雲郎中有興趣,阿依瓦當然奉陪。”滇國的王城人口才十來萬,論到繁華本無法與長安相提並論,但這是整個滇國相對富裕人家聚集的地方,所以街道上的行人衣着打扮都不錯。

我走得很慢,神態十分適意悠閒;羌良人開始走得快,但她很快意識到我的拖拉,腳步也放慢了,漸漸地合上了我走路的節奏,緩慢而懶散地悠然漫步。

我們兩個人,並肩走在南國的街衢上,彼此都笑容滿面,似乎言談甚歡,似是早把曾經發生過的仇隙忘記,視對方為摯友。

我們都知道對方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但不知為什麼,明明是結下了深深仇怨的仇人,在這遠離長安的地方,竟於彼此的敵視之外,還有一份默契——我們在面對彼此的時候,都撇開致使我們結怨的那個人。是誰引發我們之間的仇怨不重要,我們只是結下了無法化解但又算不上要分生死的仇而已。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是對我這身漢家衣裳興趣,還是尊重她的身份,我倆慢悠悠地行來,指點風物,竟紛紛退避,可他們退在一邊,卻又不離開,看着我們在街上閒晃。

我在這異地國度裏沒有絲毫負擔,大大方方地任人注視打量,只管順賞玩街市上的風物人情。走了一陣,不知從哪裏飄來一陣三胡和彝簫相和的樂聲,樂聲纏綿婉轉。我駐足細聽,突聞那曲中有人反覆唱“阿依瓦”三字,不看了羌良人一眼,笑問:“這是唱你的歌?”她一路解説南滇風光,都十分仔細,但我問到這支曲子,卻神古怪,眉目間盡是悵惘之,竟沒回答。

我心裏一動,數着那樂聲的節拍,順着那調子擊節唱道:“一去家國二十年,神魂常游到蒼山。而今真個回故地,不如酒醉夢一場。”羌良人怔了怔,面大變,狠狠地瞪着我,厲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我輕輕一笑,含誚反問“阿依瓦,是不是回到故鄉,卻突然覺得夜夜想念的故鄉,突然就變了樣子,陌生得讓你心裏不安?”她的臉頓時從白裏透出一股青氣,身體晃了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穩。我剛才那句話,顯然正擊中了她的脆弱之處。

我加快了腳步,突見前面一處巷口景有些悉,不注目細看。待見那巷內有幢傾倒的樓房,這才想起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我們進城那,看到毒蟒叨食嬰兒的人家!

我走過去細看,那殘損樓房的廢墟里,卻不見絲毫人氣,當護主的那頭大象,還有應該來收拾殘局的屋主人似乎都沒有出現過,左鄰右舍都關門閉户,不見蹤影。

那天那蟒蛇食了嬰兒後,還發生了什麼事?

我心下悲涼,雙手合十,躬身拜了兩拜,祝禱那葬身蟒口的無辜嬰兒早入輪迴,重新為人,只是來生他不要再出生於這種巫教為主,人命輕賤的地方才好。

羌良人聽到我的祝禱,不大怒:“你胡説什麼?”

“這孩子是被你教中的”神蛇“生生了的,你不知道嗎?”我看着那廢墟,嘆道“如果人真的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我想他來生必定不會願意再做貴教治下之民。”

“我教…也是造福於民的…”

“造福於民?毒南滇,將黎民剝皮髓還差不多。”

“沒那回事!”我在南滇的時間久了,便知道巫教實為南國不折不扣的一大毒瘤,其教下信民供養教壇,竟比王廷正常收取的賦税還高兩倍。據説王城外的各個部落,許多人連葛衣都穿不起,只能用芭蕉葉製成圍。而且教壇的各種祭祀名目繁多,需要教民到處收羅奇珍異寶,一年又有四個月要拿活人做祭品屠殺。

我哈哈一笑,揚眉問道:“難道南滇黎民不用冒着命危險給教壇收羅奇珍異寶?不用把族中的子女奉上做活祭?”

“我…”她臉上的神情因我的反問而瞬息變幻,傷心、失望、悲哀等諸多情緒從她眼中出來。這個已經回到了生她養她育她的故鄉的女子,卻出一種對生育她的文化不認同的痛苦。

這樣的痛苦我沒經歷,卻能想象:漢家文化是世上最具包容力,也最具引力的文化,但凡與之接觸過的人,即使文化源不同,也不能不受它引。滇國由巫教文化的發展而發展出來的文化,其實相當的血腥蠻昧。她曾經在世界文化中心之一的長安,接觸着漢家最先進的文明,不管她有沒有抗拒,她身上都已經有了漢家文明留下的烙印。這樣的烙印,使得她回來後再也無法融回故鄉這落後愚昧的巫教文化裏。

畢竟把活人綁上祭壇,或是生挖心臟、或是剝皮、或是放血等種種活祭手段,即使在滇國巫教大盛的情況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同,何況她還受過漢家文化的影響?

我離開廢墟,悠然地問道:“阿依瓦,你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她連呼了好幾口氣,才抬頭看我:“我受阿烏之命,代表教壇四大祭司,請你去神廟作客。”

“什麼時候?”

“正是下午。”一探巫教教壇的虛實,是整個使隊共同擔負之責,周平想了許多辦法都不得機會,想不到她卻會來邀請我。

我看了一眼遠遠地跟在後面的虎賁衞,道:“我現在身在使隊,做事不得任,去不去要聽從指示,我現在去問問他們,看看能不能去。”

“那是自然。”周平不放心我跟羌良人一起出來,居然派了二十五名虎賁衞跟在我身後,荊佩和林環兩個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也跟在了虎賁衞的隊伍裏。我轉回來跟虎賁衞的小隊長譚吉説話時,她們提着幾大串系滿了水果、當地吃食等物的藤條,正興致地説話,見我回轉,便興奮地衝我展示一大塊水種極佳的滿綠翡翠:“這是我用耳鐺換的,你看它用來鑲首飾好不好?”我敷衍地點頭稱好,問道:“巫教教壇的祭司請我去神廟作客,你們覺得如何?”譚吉大喜過望,一迭聲地道:“有這樣的機會,正應該去刺探一下巫教教壇的虛實。雲郎中,你和兩位女醫不必去冒險,讓我們代去吧。”荊佩刺了他一眼,哼道:“人家請的是雲郎中,又不是請你。雲郎中不去,誰敢請你們?”虎賁衞來南滇都存着開疆立功之心,自然贊同冒險;荊佩和林環卻萬事求穩,反對我去冒險;兩方各持己見,不肯退讓,去不去的決策又推到我這裏來了。

“去!”我一個去字出口,才發現自己骨子裏其實也是個喜歡冒險的人。老是做一些明知有危險卻又忍不住想去做的事。

巫教的神廟居於城西,坐落於與王廷遙遙相對的山頂。據説那神廟的大體框架並不是人為支起的木柱,而是一棵獨林成林的大榕樹枯死後略做整理改成的。支撐神廟的框架是一體出來的榕樹樹林,這不能不説是一個奇蹟。

這個奇蹟在巫教已經延續了兩百多年,跟那條也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食人青蟒一樣,都成為巫教教民信仰崇拜的象徵之一。

我無暇讚歎這座神廟的神奇之處,目光就已經被設在天井處的巨大水晶祭壇引住了。那水晶祭壇造成山形,顯然經過了極細緻的打磨處理,晶瑩剔透,如果不是其中心處有團霧氣,它幾乎完全是透明的。

山形的最頂端,透明度最高,往下白霧愈濃,到它只有一人高的地方,幾乎已經成了純白,白越深,轉為銀灰,銀灰再下就是青灰,青灰再下便是深綠,綠到濃處,就化成了黑,黑的底座雕了兩個環繞祭壇的半圓溝漕。

這座祭壇,美麗至極,光耀至極,只是即使它被洗刷得再幹淨,依舊掩不住其血腥氣。

“這是活祭用的祭壇?”

“嗯。”羌良人似乎也不願意在這祭壇下久呆,領着我們穿過神堂,向神廟深處走去。這神廟裏重門迭户,大間套着小間,前進挨着後進,門貼金箔,柱鑲碧玉,壁懸珠絡,梁垂寶串,竟比王廷還富麗堂皇。

羌良人給我介紹三位駕臨的祭司,七十多歲的第一祭司,名叫阿烏,是一位教壇裏斷舌侍神的老前輩;第二祭司卻是羌良人自己的教養恩師,名叫彝彝,專修蠱道;第三祭司名叫阿曼,目光灼灼,滿面幹之,整個宴會都是他在主導;本來這次夜宴應該有四位祭司主持,但第四祭司卻沒有出現。

教壇祭司倒也快,酒過三巡,就直接表達了請我不要給白象王后治病的意願。

他們並不知道白象王后的病另有蹊蹺,只是被我用兩天工夫就令白象王后清醒的表面現象嚇了一跳,所以才派羌良人請我來。

“當然,我們也不會讓你為難的。”阿曼勸説一陣,拍了拍手,幾十名侍女捧着一隻只袋口寶光閃閃的袋子走了進來——不止我面前有,跟着我來的荊佩、林環和眾虎賁衞每人都有隻或大或小的寶袋。

眾人都是長安出來的,自然識得其中之物的價值,不咋舌:好大方的手筆!

可也正是因為他們對白象王后的病情的看重,讓我意識到她絕對有能力將巫教打壓到殘廢。相對於國家的侵略力來説,文化的腐蝕更可怕。這個人,不能不治。

主意既定,這事自然不能順他們的意。三位祭司裏,不能説話的阿烏急得比手畫腳,彝彝不動聲,阿曼眼裏卻是狠意一閃。

宴會還在繼續,與宴的人卻都已經失了興致,我正措詞告別,堂外突然走進一個人來,那人一面走一面帶笑賠禮:“抱歉抱歉,被瑣事耽擱了一下,我來遲了。”這人説的卻是漢話,定睛一看,卻是在王廷宴會上有過照面的人,教壇的第四祭司阿詩瑪。阿詩瑪顯然對漢家的禮節比較悉,一進來就先見了禮,然後再酹酒勸飲。

“雲郎中,這是我們這裏特有的芝衣酒,長安可喝不到,你覺得味道怎麼樣?”

“很好。”我抿了口酒,覺得阿詩瑪的聲音兼有男子的醇厚和女子的和悦,聽在耳裏十分受用,聽了還想再聽,告辭的念頭竟是不知不覺地消失了,而且覺得與他談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心裏一動,轉頭看了荊佩等人一眼,他們卻對我和阿詩瑪的談話並不在意,注意力都在堂下異國風情的歌舞中。

阿詩瑪見我轉頭去看別人,便呵呵一笑,頗有自豪之意:“雲郎中,我南滇國小民窮,什麼都不如上國,只這歌舞曲藝,卻有與上國不同的風韻。”

“南滇人人能歌,人人能舞,孔雀舞豔絕天下,這盛名我是知道的。”我晃晃酒杯,對羌良人一笑:“據説貴教喝酒是不用酒杯的,都是眾人圍着酒罈用蘆葦稈從缸裏酒。辦這個完全漢式的宴會,你可辛苦了吧?”羌良人微有訝地看着我,阿詩瑪笑道:“想不到雲郎中對我教風俗也有了解。不錯,這芝衣酒我教中人是不用酒杯喝的,只有用蘆葦稈就着封酒罈才能喝出真正的美味來,雲郎中要不要試試?”

“這世上新奇的世事大多危險,雲遲膽子小,不敢亂試,這便告辭了。”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