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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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裏沒有風,也沒有蟲鳥,只有在寒冬裏靜靜舒展身姿的花草樹木。這些原產於南滇的物種,在北方異地生長,外表雖然看上去旺健神,實際上花朵卻總有幾分天受制的怯弱,不似我曾見過的那樣豐碩華美。
我站在這些花木中間,雖然與它們種屬不同,但實際情況卻與它們並無差別。
這裏的環境,並不由我們自己選擇,自己營造。我們只能適應環境,倘若營造這環境的人,突然不想再維持這環境的存在,我們只怕都難逃一死。
齊略,你到底有多大的氣量,容我在你允許的範圍內改造自己想要的生存環境?
齊略在我的凝視中笑積邊,眉挑新奇:“你為什麼拒絕?難道你不喜歡?”他問的拒絕,到底是那退回去的鏡奩?還是剛才我推拒他?我念頭轉了轉,便懶得再猜,直接問道:“陛下是問人,還是問物?”齊略臉上多了一層屬於少年稚氣的天真,好奇地問:“問人如何,問物又如何?”
“陛下若是問物,臣便直言:我很喜歡,但那不是我應得之物,所以我拒絕。”齊略“哈哈”大笑:“那是我送給你的!既是我送的,你便能得,何必謙辭?”
“正因為是陛下所贈,臣才要辭。”我暗一錯齒,垂下眼簾,淡然道“陛下方才説,您即使有病,也病不在香,而在於人。臣辭還鏡奩的理由,與陛下方才相同。”齊略微微一怔,驚奇、駭異、不敢置信、懷疑等諸般表情掠過,瞬息萬變,失聲道:“你是因為我,才不收它?你是…你是…”他“你是”了幾句,都沒有把後面的話説出來,卻是我接過話頭,直接應道:“是!”我的回答不帶絲毫猶豫,乾脆利落,沒有給他、也沒有給我自己任何懷疑的機會“臣的鏡奩私妝,後自有相適之人贈與。但那人,必不會是陛下!”他在接到我退回去的鏡奩時,或許會以為那是女人使的小子,或許會認為那是我矯情自矜,有意自抬身份。所以,在這次我清楚地説明,自己必會另尋適意之人的時候,齊略全身一僵,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右手的銀針終於有機會摸準了他後的“腎俞”紮了進去,再猛然抬腿,膝蓋在他大腿“陰廉”上重重地一撞,手肘用力抵住他小腹的“肓俞”趁他麻軟的瞬間身而出。
“站住!”身後一聲厲喝,未及退走,左肩已被人扣住,齊略眉梢眼底的情因為我兩重擊打退卻,但臉上的餘韻卻盡成了發的怒意。
我鎮定地望着他的怒容,緩聲問道:“陛下,您的病已經消了,還有什麼要臣效勞的嗎?”齊略臉上怒意大盛,眸光倏然幽暗下來,看着我似笑非笑:“雲遲,你難道以為,你挑撥了我,還能全身而退嗎?”我幾乎一口氣提不上來,口中卻發出一聲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冷笑:“陛下,我何曾挑撥你?我是拒絕!難道堂堂天子,懷寰宇,包容四海,卻連承認自己被拒絕的氣量都沒有嗎?”齊略不答,雙眉挑動,鬢角青筋跳動,顯然憤怒至極。
至於那憤怒,是被拒的羞惱,還是威嚴被無視的狂怒,我卻分不清。但只要我拒絕,他這憤怒就難免。遲早必有一要面對天子雷霆,何不今此時一到底?或生或死,在此一博,也免得心中老是提心吊膽,難得安寧?
“又或者,您意以天子之威強壓硬,叫人連拒絕也不能,也不敢?”
“你…”齊略一怒揮掌,我閉上眼睛,靜待臉上的疼痛。
怕麼?我怕的,怕極了!
我怕痛、怕死、怕傷心,更怕天子所代表的權力的極致帶給普通人的那種無法預料將要面對什麼的恐懼。
然而那害怕被到了極致,反而變成了一股殊死一搏,圖個痛快的剽悍戾氣。
疼痛不是來於想象中的臉頰,而是沒有預料的頭頂。
頭上的髮髻被一股力掃過,裹發的巾幗斷開,兩枚別發的木針也被崩斷,頭髮散了下來。
原來齊略那一巴掌,在將要打在我臉上的時候往上抬了抬,沒有打在我臉上,但掌上力量太大,被慣帶動的手指鈎住了我的頭髮,擊落了裹發的巾幗。
我睜開眼睛,便看到齊略正在看自己的手掌,手掌的五指間夾着十幾莖頭髮,卻是剛才那一掌從我頭上打斷帶下來的。
齊略看着那十幾莖頭髮,似在發呆;我也看着那些斷髮,怔怔地發呆。
“我…”半晌,齊略才抬起頭來,望着我,眼裏居然有些驚慌遲疑,澀然道“我並不是真想…我只是…”
“雲遲明白。”我抬手將糾結如草的頭髮撫了撫,突然想起那他在雪地裏為了推我一把而道歉的温和。心中有一剎那間的失神,輕聲問道“陛下,臣儀態失禮,可否告退?”
“你不能走。”齊略聲音裏的驚惶一閃而過,但僅是一聲轉折,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不再是那狂躁中的少年,而是那深沉自恃的天子。
“陛下還有何事?”
“雲遲,你拒絕是真心,這一點,我認了。”齊略的話似是示弱,但那聲音裏,卻未有絲毫的柔軟,反而有股聽來堅硬寒冷的鋭氣,使我心頭震駭,剛剛稍微鬆懈的神經又繃緊了。
“可有一件事,到底是我錯認,還是你不承認?”齊略近前來,臉上怒意消散,卻帶着輕淺笑意“你沒有挑撥我嗎?是誰對我笑得温婉柔媚,是誰在看我時雙目含情?”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肩膀遊移而上,滑過脖頸,撫過臉頰,最後停留在我的眉眼處,輕輕地描繪着我的眉眼的輪廓。
“雲遲,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説,能挑動我的,不是女人的美,而是女人的真情。”他的動作很温柔,他的神情很和煦,他的聲音很輕婉,可他臉上的笑,卻分明是由一點怒火凝結而成。而隱藏在眼瞳深處的幽光,更是帶着能將人寸寸凌遲的冷厲“一個女人帶着對我的情意,毫不設防地看着我時,那眼神裏的憐惜關愛,才是我無法拒絕的誘惑。雲遲,是你挑動了我,卻沒有承認的膽量。”我只知道我眼裏看到齊略是什麼樣子的,可我從來不知道,齊略眼裏看到的我,又是什麼樣子!是欣賞敬佩也好,是關愛憐惜也罷,我自認已將情緒深深地隱藏,卻怎知竟依然落在他的眼中,成了我對他的挑撥。
“我不知道原來對您來説,那也會成為有意的挑撥。”我深深氣,定了定神,緩緩地説“陛下,您嚴於克己,我敬佩;您勤勉堅毅,我欣賞;您孝順恭謙,我憐惜;您有時也稚氣率真,我便多了幾分關愛;這些,我都承認。可是,陛下,您能容許我説實話嗎?”我頓了頓,口抑鬱得發痛,有種情,迭遇重壓,已然臨界,讓我不能、也不願再忍受。我一指四周寂靜無聲的叢林,望着齊略,慢慢地説:“在這裏四顧無人的温蕪裏,沒有皇帝和臣子,只有我…和你!”齊略的指尖一顫,從我臉上移開。他收回手,退了兩步,喑聲道:“你説。”
“可是那些關愛憐惜,都不等於我有意挑撥你!”我也退開兩步,直直地看進齊略的眼裏,一字一頓地説“因為那些,都僅是源於一個女子的天!女子天憐善惜弱,敬剛愛強。你身上兼有這諸多難能可貴的品質,能令女子關愛憐惜,實在不足為奇。”齊略滿面錯愕:“你是説,你對我無意?”
“並非無意!只是此情非關風月,不是萌!”我閉上眼,終於中的情壓下“陛下,雲遲言盡,你若降罪,我引頸以待。”四周一片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一聲輕笑,齊略的聲音已然恢復清朗:“你不必如此,我為天子,難道當真連一介女也容不下麼?”我心頭一震,知道他終於完全擺了思的纏擾,回覆那君臨天下、俯視九州的高貴帝王。
霎時間,臆間酸、苦、澀、辣四味翻騰,幾要衝喉而出。我耗盡了全身的力,才將拜謝君恩的一禮周全地施畢:“臣,謝陛下寬恕!”
“免禮。”他淡然一語,卻已盡顯身份的高貴。
同在這塊地方,同樣面對而立的兩個人,一念轉換,相距只有四步,卻已相離如天地。
我雙手籠在袖中,再拱手一禮:“陛下若無事,臣便告退。”
“嗯。”耳聽得他輕輕地一聲應允,我這才返身收起地上的藥箱,往想象中的温室出口走去。
“雲遲!”走出三十來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喚,我的雙腳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停了下來,轉身問道:“陛下還有事?”
“無事,朕知道你不就要出宮,照你的年紀,在民間早該議親。念你救駕有功,朕便問你想要什麼樣的郎君。你若看上哪家的王侯公子,朕可替你作伐賜婚。”我認真想了想,微笑着説:“我想象中的郎君,他不必相貌英俊,但必要開明大度;他不必秀麗碩美,但必要懷廣闊;他不必有權有勢,但必要善惡分明;他不必富裕多財,但必要勤勞仁慈。”我説着,深深地了口氣,抬起頭來,再望了他平靜無波的面容一眼,朗聲道“最重要的一點,他必要與我兩心相同,兩情相悦!當他看我的時候,他眼裏就只有我;當他想我的時候,他心裏也只有我。”齊略瞠目結舌!
我心中無限地快意,這明知不該在宮中出口的話,如今被我朗聲吐出,昭示於人,彷彿所有心臟被人捏,被擠壓,被滯脹的抑鬱之氣,都隨着這話聲吐了出來!竟是如斯的暢懷舒心,淋漓肆意!
“我若遇上了那樣的人,不必陛下相助,我自能與他排除阻礙,永結同心;我若遇不上那樣的人,雖有陛下相助,也不願糟蹋了自己。所以,我的婚事,不敢勞陛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