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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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引着她們往下看,他説:“往前走吧。”於是他領着她們一個個大廳走了好久好久。一面指點給她們那兒是盥洗室,給她們講解主題。和她們在一起,他到高興,她們也讓他高興。
伯爵夫人忽然問道:“什麼時候啦?”
“十二點半。”
“我們快吃飯去。公爵夫人該在勒多瓦央飯店等我們。要是我們在廳裏找不到她,她要我領你們去。”這家設在樹林和灌木叢小島中的餐館看來正當用餐高峯,擁擠繁忙不堪。一陣陣由談話聲、招呼聲和杯子餐具的碰撞聲組成的嗡嗡聲傳來傳去,從所有的窗户裏和敞開的大門裏冒出來,供那些用餐的客人圍着坐的、排得緊緊的桌子已經成行地擴張到附近的街上。在走道附近,那些侍應生跑來跑去,聽也聽不清,慌慌張張,伸直的臂膀一直到指尖上都託着裝、魚、水果的盤子。
在圓形的長廊下,擠着一大羣男男女女,簡直成了活人堆。所有的人都在笑、嚷、喝酒、吃東西,被酒得高高興興。到處氾濫着有時會在照和煦的子裏降臨巴黎的歡樂。
一個侍應生過來領着伯爵夫人、安耐特和貝爾坦,到公爵夫人在等他們的預定包座去。
一走進去,畫家就看到了法郎達侯爵坐在他的姑母旁邊。他殷勤微笑地伸出了胳膊,好接過伯爵夫人和她女兒的傘和大衣。畫家對此到一肚子不高興,突然起了想説點兒惹氣的魯事情的念頭。
公爵夫人説她是碰上了她的侄子,而繆基歐則是被藝術大臣找走了。貝爾坦想到這個自認為美男子的法朗達侯爵打算娶安耐特,他就是為她來的,還已經認定她將以他的牀寢為歸宿,不住反惱火,好像有人忽視了他的權利,一項神秘而崇高的權利。
等到坐席的時候,被安排在年輕姑娘旁邊的侯爵帶着一副急於求愛的男人的殷勤派頭,忙着侍候這位姑娘。
在畫家看起來,他好奇的眼神既放肆又總在捉摸什麼,他的微笑顯得近乎温情也近乎知足,一種正式的卻又親密的殷勤派頭。在他的言語之中已經出了有什麼事即將決定,好像要宣佈即將佔有捕獲物。
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像是保護並承認他這種求婚者的舉止,而且彼此還換同謀的眼。
中飯一吃完,大家又回到展覽會。在那些大廳里人羣如此亂糟糟,簡直沒有方法足。一陣陣的熱氣,舊衣裙在人身上散出的陳舊氣味使裏面的空氣混濁倒胃。人們不再看那些畫,卻着臉和打扮,找那些出名的人。有時為了讓那些抬着雙摺梯嚷着“小心,先生們,小心,太太們”的漆匠通過,厚厚的人羣裏再一陣擁擠,暫時讓出一條道來。
過了五分鐘,伯爵夫人和奧利維埃發現他們和大隊分開了。他想去找別的人,可是她靠在他身上對他説:“我們這樣不好?讓他們去吧,既然已經約好:如果我們丟散了,大家就在四點鐘的時候到配菜桌前去碰頭。”
“這也實在。”他説。
可是他已經滿腦子只想到那位侯爵陪着安耐特,繼續在她身旁説些故作風雅的情調話,一派自命不凡的滑頭神氣。
伯爵夫人唸叨説:“那麼您永遠愛我?”他憂心忡忡説:“真的,一定的。”於是他目光越過簇簇人頭上面,想設法找到法朗達的灰帽子。
她到他心不在焉,想把他引到她的思路上來,她接着説:“您知道我多麼欣賞您今年這幅作品。這是您的傑作。”他微微一笑,一下子就忘記了那對年輕人,而只記起他今天早晨的憂慮。
“真的?您覺得?”
“是的?我最中意它。”
“它讓我費了不少勁。”她長期以來就很清楚,對一個藝術家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不斷地親切鼓勵。於是用了一些温存的字眼,她將他又捧來勁了。受了哄,被鼓舞起來變得高興了以後,他又開始説起話來,在這樣一大堆嘈雜的動盪人羣裏,只看她,只聽她的。
為了謝她,他在她的耳邊低聲説:“我想摟您,想得發狂。”一陣熱穿過了她的全身,朝他抬起了她發亮的眼睛,她重複她的問題説:“那麼,您永遠愛我嗎?”於是他用她想要的、而她方才一點沒有能聽到的音調説:“是的,我愛您,我親愛的安妮。”
“經常在晚上去看看我。”她説“現在我女兒在,我不會經常出去。”自從到他這意外的情復甦,她受到了一種劇烈的幸福衝擊。自奧利維埃白髮蒼蒼,愛情變得平緩了以來,她現在已經不太怕他會被別的女人勾搭上;但是非常怕他用結婚去逃避對孤獨的恐懼。他這種恐懼由來已久,而且益增長,使得他的心裏產生了不現實的設想,希望能儘量的靠近她,免得在他空空的宅邸裏冷冷清清地度過長夜。她沒有法子老找他來,將他留下,於是給他想了好多分心的辦法,讓他到劇院去,將他拉到社場裏,寧願知道他在女人堆裏而不要他在家中發愁。
為答覆他私下的想法,她接着説:“啊!要是我能讓您總在身邊,我真不知道會怎麼寵壞您!答應我常來,因為我不太會常出去了。”
“我答應您。”一個聲音忽然在她的耳邊低聲説:“媽媽。”伯爵夫人一驚,轉過頭去,安耐特、公爵夫人和侯爵過來和他們會齊了。
“四點了,”公爵夫人説“我很累,我想走。”伯爵夫人回答説:“我也要走了,我也不行了。”他們走到了從掛着成行素描、水彩畫的長廊出去的內樓梯上。樓梯俯臨下面展覽雕塑作品的玻璃大花園。
從樓梯的平台上可以看到,玻璃暖房從這一頭到另一頭滿是雕塑。它們繞着綠大樹,排列在路徑上,高踞在遮住了地面和小徑的黑黝黝人羣波濤之上。那些大理石像成幹個從這幅由帽子和肩膀組成的黑毯子上面冒出來,戳出好多窟窿,白得像在發光。
當貝爾坦在出口大門那兒向女賓們致敬時,紀葉羅阿夫人低聲問他道:“那您今晚來嗎?”
“那自然。”於是他回到了展覽會,和那些藝術家們談談一天的印象。
畫家們和雕塑家們在餐桌前圍着雕像分成堆站着。在那兒,人們和往年一樣支持或者攻擊同樣的觀點,對差不多同樣的作品發表同樣的評論。平常奧利維埃會對這種爭論到奮,他善於反擊和發起出人意料的進攻,擁有他引以為驕傲的才智橫溢的理論家的聲譽。他鼓起勁來想讓自己變得熱衷,可是他按習慣回答的那些問題,也和他聽到的問題一樣不再使他到興趣。他想走開不再聽這些,不想再懂,他早已經知道這些老藝術問題的一切説法,對此他是面面俱知的。
雖然他愛這些爭辯,而且迄今幾乎曾用一種專注的形式愛過。可是今天他為某種微妙而頑強的煩惱分了心,這是一種好像本不應當引起我們一點兒觸動的小煩惱,可是不管人家怎麼説,怎麼辦,它就是霸在思想裏不走,就像一看不見的刺進了裏。
他甚至忘記了對他畫的浴女的不放心而只記得侯爵在安耐特身旁惹人討厭的舉止。可是説來説去,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有權利嗎?為什麼他想阻止這樁被人重視的,事先決定了的,各方面合適的婚事?可是任何推理都抹不掉這種叫人苦惱的,不高興的印象,這念頭自從看見法朗達以未婚夫的姿態談笑,用眼光愛撫那個青年姑娘時起就一直在控制着他。
這天晚上他走進伯爵夫人家,看到她又和她的女兒一起,在燈光下繼續編織給窮人的毯子的時候,他費了大勁才防止住自己對那位侯爵説挖苦話,攻擊話,不至於當着安耐特的面一把揭開他那種用瀟灑掩飾的平庸。
長期以來,在這種夜間拜訪中,他常會有陣子懶洋洋不説話,那種老朋友之間自自在在不拘禮節的時刻。躺坐在他的圍椅裏,兩腿叉,頭向後仰,一邊説話一邊幻想,在這種安靜的情誼之中休息他的心靈和體。可是這回,突然間他又來了想頭,而且真的行動起來,使自己變得像那些想使自己成為談話的中心人物之,這些人為了討好誰,就獨自一個人起勁,針對人物選擇最響亮的或者最冷僻的詞彙來裝飾他們的觀念,使這些觀念聽起來花哨。他從這會兒起不再讓談話拖拖拉拉,而是支持它,活躍它;用他的熱情促進它。他體會到:每當他使得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發出一陣衷心的笑,或者當他覺得她們受到動,或者當他看到她們驚詫地向他抬起眼睛,或者當她們放下手裏的活計聽他説話時,他就到快活得癢癢,一陣成功的哆嗦補償了他這番辛苦。
從此每當他知道家中只有她們,他就過來,説不定想永遠這樣。他從沒有享受過這樣温馨的夜晚。
對紀葉羅阿夫人説來,他這種老在旁邊陪伴能平息她一直有的恐懼。為此她盡力將他拉住留下。她謝絕了城裏來的宴會邀請,這樣在三點鐘出去的時候,可以享受在電報箱裏投入小藍條子“即來”的樂趣。在開始的那些會晤中,每當鍾開始敲十點的時候,她就要她的女兒上牀,以便她能讓他儘早享受他急盼的單獨相聚。後來看到他對這吃驚並且笑着求她不要將安耐特當作一個不乖的小女孩對待時,她就同意延長一刻鐘,後來半小時,又後來一小時。後來等小女孩一走像是因為他在這間客廳裏享受的引力有一半跟着女孩兒走了,他就不再在那兒呆太久了。他立刻將他選中的小座椅移近到伯爵夫人的腳跟前,緊緊靠她坐着,不時將臉頰温存地貼到她的膝上,她伸給他一隻手,他將它握在自己手裏,這時他的神興奮忽然衰退了。他停住了話頭,像是由於他費過了勁,現在在安靜的温情中休息。
她憑着女人的嗅覺漸漸地明白安耐特對他的引力幾乎和她自己相當。她對這一點也不生氣,高興他能在她們之間找補一些被她剝奪了的家庭温暖。她更儘可能把他束縛在她們兩人之間,自己演母親的角,使他幾乎相信自己是這個女孩子的父親,使得將他俘獲在這間屋子裏的柔情添上一分新的彩。
她一直是愛打扮的,但是自從她到年歲不饒人,老態像些不易看出來的小傷口從各方面進襲以來,就採取更積極的態度。想變得和安耐特一樣苗條,她繼續一點酒水不喝。由於她的身材真的變瘦了,使她保持了年輕姑娘的身材,這樣人家從背後一點也分不清她們來。可是變得瘦削的臉受到了這種攝生方式的影響,不再繃緊了的皮膚摺皺了,變成了黃調子的,使得孩子的出鮮格外起眼。於是她照演員的方式來保護她的面貌,雖然這樣在大白天的時候她給自己得有點兒白得出奇,可是在燈光下這種人為動人的光澤給化妝得好的女人一種無比的臉。
看到了衰老,加上使用這種技巧改變了她的習慣。她儘可能避免在大太陽下相對比;而爭取在燈光下進行,因為那樣對她有利。當她到疲倦、蒼白,比平常更覺老時,她就自覺頭痛,因此不去舞會或看錶演;可是當她覺得自己好看的時候,她就高高興興,扮演帶着點兒小媽媽的嚴肅的大姐姐角。為此經常穿上與她女兒相似的服飾——她給女兒按對她略嫌莊重的年輕婦人的打扮。但格像是變得越來越活潑,越愛笑的安耐特青煥發地穿着它們,使她顯得更是可愛。她高高興興地順從母親的打扮手段,直覺地和她演優雅的小劇,知道合乎尺度的擁抱她,和她親熱地摟着,用一個動作、一種親熱的表示某種巧妙的發明來顯示她們雙雙多麼漂亮又多麼相像。
奧利維埃·貝爾坦由於不斷地看到她們在一起,比較她們,有時會把她們混了。有時候假使那個女兒給他説話時他正看着別處,他就得問“是誰説這話的?”當在鋪着路易十五式地毯的客廳裏只有他們三個人的時候,他也常常喜歡玩這種混淆的遊戲。他閉上了雙眼,請她們開始一個輪一個地向他問同樣的問題,而後倒換問的次序,讓他來辨認聲音。她們用巧妙的技巧,使她們的嗓音一樣,用同樣的詞句同樣的重音,以致他經常分不清。她們實際發音也變得如此相似,僕人們有時也對應青年姑娘的呼叫回答説“是,太太”而對母親説“是,小姐。”由於在遊戲中相互模擬,相互重複她們的動作,她們的風度和姿態變得這樣相似,以致紀葉羅阿先生在看到她們在客廳的陰暗深處走過時也會一瞬間把她們混了,問道:“是你嗎,安耐特?還是你的媽媽?”這種自然的和有意識培養的相像,真的和加工成的相像在畫家的心靈裏產生了一種模糊的雙身人的印象:一個新的,一箇舊的,一個很悉的和一個幾乎一無所知的,這是先後用同樣的骨製造出來的兩個體,或者是同一個女人的延續,重返青,又變回了以往的她。他呢,在她們身旁生活,分享她倆的不安,煩惱。他對那位母親到熱情復熾,而對那個女兒則充滿了一種晦澀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