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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家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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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閔老夫人沾上點親。我父母都在州府。去年我得了一場大病,險些兒壞了命,病癒後父母便送我來這裏調養調養,換個環境。”

“今夜飛虎團會徹底除你的病!”閔國泰忍不住話了。

閔國泰説活帶有濃重的鄉音。圓盤似的臉上一圈濃黑的絡腮鬍子,下顎寬厚,腦滿腮肥。一副盛氣凌人的傲慢相,看上去便知是城裏商賈掌櫃一人物。

“令兄患的是什麼病症?閔先生。”狄公問道。

“哮,加之心臟有病,得就更厲害。”閔國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時候能留心頤養,他還不至於病成這麼個模樣。大夫説,如果不躺平在牀上,不須—年半載這命便要賠了。害得我只得把城裏的茶葉行託給了那些信不過的人,一個人跑到這個鬼地方來。飛虎團今夜就要把這莊園殺得雞犬不留,我算是晦氣極了…”狄公道:“你們説的飛虎團莫不就是一夥剪徑的草寇?我來時就碰上過一個,他們的肩上都披着一塊虎皮吧?不消我兩劍就將他嚇跑了。你們休生恐懼,浮橋修好找的扈從士卒便能趕來這裏救援。”

“你説得倒輕巧,刺史老爺,修浮橋的木頭從哪裏來?”閔國泰又急了。

“我來時便看見一處橡樹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嗎?”顏源苦笑一聲答道:“那橡樹固然不錯,但那夥強盜正潛伏在那裏。你來時沒見一株木樁上掛着一顆人頭嗎?那個可憐的人正是我們的莊客呵!飛虎團怕我們派人去缺口那邊向官軍求救,在村子前後都設了埋伏。”總管説着又從茶盤裏拿出一筷子,在筷子的兩側各倒放一隻茶盅;“這筷子便是黃河,這邊的茶盅是南岸官軍的苗寨,那邊的茶盅就是敝莊。”他又用食指蘸了點茶水圍着莊園畫了一個圓圈:“敝莊所處的山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沒了。所以我們此刻正處於一個孤立無援的小島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於河水暴漲全捲走了。渡口也淹沒了。閔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後一班渡船從南邊過來的。現在天知道渡口幾時才能修復,還有山崗那邊缺口上的浮轎。飛虎團揚言今夜就要動手了,他們正在趕製一輛雲車,又準備將攻大門用的巨木搬運過來。”狄公聽罷,不由義憤填膺,問道:“他們共有多少人?”

“大約一百來人,”總管答道:“他們雖是一羣烏合之眾,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許多便是久經沙場的兵痞。原先他們有三百多人,遭到官軍的夾攻追擊,剩下的這一些便逃到了我們這裏。由於洪水淹沒了周圍的地方,官軍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他們在這山崗後的裏安頓了下來,潛伏了好些子。他們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捲走,更壯大了膽,無需擔憂南岸的官軍前來剿捕他們了,便派了幾個人來我們莊園,開口就要索取二百兩金子,若是不給,他們就要洗劫這座莊園,殺個雞犬不留。閔員外無奈,為了我們莊園裏的人和那些難民免遭荼毒,決定給他們金子。他把開銀櫃的鑰匙給了我們,我們把那銀櫃一打開,櫃裏卻是空空如也。就在同一天,閔員外的侍婢潛逃出了莊園,我們斷定那二百兩金子就是她偷走的,還疑心她早與強盜有聯繫,不然飛虎團怎的知道我家銀櫃里正好藏有二百兩金子?我們把金子失竊的事告訴了強盜頭目,那頭目然大怒,説我們消遣他,有意設圈套拖延時間。他們限定了最後時間——今天夜裏。如果還不捧去二百兩金子,他們便正式發動進攻。此刻他們正忙着準備進攻器具哩。我們偷偷地派人去缺口那邊找官軍,結果都被他們捉住,割了頭顱和雙手掛了起來。”狄公説:“黃河南岸便有官軍營寨,那裏有一千多士兵駐戍,如果我們點起火,他們不是會來救援嗎?”閔國泰憤憤地説道:“即使這裏成了一片火海,他們也只是隔岸觀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顏總管接着説:“現在河水猛漲,河道水情複雜,他們不敢冒翻船的風險。且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飛虎團此刻正在這裏猖撅橫行。因為狡猾的飛虎團在渡口被沖毀之前從不干擾來回兩岸的商旅行客。”狄公“嗯”了一聲,微微點頭,説道:“形勢誠然緊迫,卻也不是不可挽救。我們可以加強防護,堅壁死守。比如發些兵器給莊客,動員難民們一齊動手,晝夜巡邏,遇事報警,恐怕也不至於束手待斃吧!

閔國泰冷笑了一聲,説道:“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兵器嗎?兩杆生了鏽的長櫻槍,四五張弓,幾十支箭,寶劍原有三柄,算上你擱在桌上的這柄,共四柄。”總管點頭道:“原先這個莊園聽説保持有二十名驍勇善戰的團丁,並常備有一個小兵器庫。天下太平了這麼久,這些武備漸漸都荒廢了。”這時管事廖隆進來稟告為難民準備的米粥已經熬好。

閔國泰噘起嘴説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張光會吃飯的嘴!”總管淡淡一笑:“我們還是先為狄使君安排下一個歇宿的房間吧。”閔國泰道:“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刺史大人,原諒我們無法予你刺史的禮遇,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我們三人此刻便要去為難民開飯,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狄公慌忙説:“休要為我什麼心了,我在那靠牆的長椅上胡亂睡一宿便行。”

“待會兒讓我哥哥來安排吧。”閔國泰又重複了一遍,説着便與顏源、廖隆出了廂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着。又站起來反剪了雙手,抬頭欣賞那牆上掛着的一幅大山水畫。畫軸兩邊是筆勢拘謹的大字對聯,雲是:九五勤政聿承天運億兆樂業維是國本狄公讚許地點了點頭,眼睛又落在書案的硯墨紙筆上。他忽然計上心來,飛快將茶水傾倒了些在那石硯上,從漆盒裏挑選了一柱盤龍描金松煙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着擬撰。他出一疊信箋,筆酣墨飽地在一頁上寫了幾行字。寫完之後,讀一遍,又如蒙童習字一樣將那一頁內容謄抄了十來張紙。然後小心翼翼在每張紙上蓋上他的印章,便把這疊信箋捲了起來,放入他的衣袖。——他的印章總是用一青絲線吊在間隨身攜帶着。

他背靠着長椅,猜測着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種急迫的責任,他必須救出這莊園裏無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難民。他甚至想去強盜面前暴自己的姓氏,以朝廷裏最高司法官員大理寺正卿的身份與強盜對話,做一番勸諭宣導的工作。這就意味着他將作為一個人質去冒一場不可預測的風險,很可能他會被那羣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頭顱。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對付那些強盜草寇。然而此刻他心裏醖釀成的這個計劃恐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徑。

他站了起來,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廳來到庭院裏。庭院內一大羣難民正在狼虎嚥地喝着薄粥。他轉到庭院後的馬廄裏找到了那個為他餵馬的少年,和他細細談了半晌。只見那少年不住地點頭,於是狄公從衣袖取出那捲信紙給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囑咐道:“莫要耽誤了!”少年仔細藏過那捲信紙便出了馬廄。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廳。

閔國泰正在大廳裏等候他,見他從庭院回來,馬上説道:“休與那幫難民乞丐混在一起!我哥哥讓你現在就去見他。”閔國泰將狄公帶到了樓上閔員外的房間。房間裏又悶又熱,瀰漫着濃烈的藥味。房子中間放着一個銅火盆,火盆裏滿是燒紅的炭塊,擱在火盆上的藥罐正在“嘟嘟”冒汽。靠牆邊一張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對高大的銀燭台,兩支“嗶剝”地響着的大蜡燭把不大的房間照得通亮。狄公見後牆角安着一張雕花鳥檀木大牀,兩幅錦緞牀帳拉開着,高高的枕頭上躺着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他的眼圈微微發紅,兩隻凹陷的大眼睛毫無神采,花白鬍子零亂散披,粘在滿是汗水的頭上、頰上和鬢邊。

閔國泰上前彬彬有禮地向他哥哥介紹狄公:“這位就是北州來的狄使君。他南下京師辦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曆上明白地寫着寅月衝撞着寅年,白虎星臨位,白虎便要出世。”閔員外顫抖着聲音,動地説道“暴亂、暴死、殺人、破財、強盜搶,一樣都逃不了——”他閉上了雙眼,氣。

“記得上次出白虎星時,我剛十二歲,也是黃河發大水,一直漲上到我家大門樓。我親眼看到…”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斷了他的話,他不停地哆嗦,整個身子因為咳嗽都顫慄了起來。在一旁服侍的閔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邊。閔員外“咕咕”灌了兩口,咳嗽稍稍平息下來。

“狄使君要在我們家借宿一夜,我想樓下西廂房還空着,是否就讓他在那裏暫時歇宿?”閔國泰開口問道。

老員外突然睜開佈滿血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裏又嘟嚷起來:“應了,分毫不差,完全應了。寅年寅月飛虎團來了,又發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也要一命歸陰。我那可憐的女兒,我一時又不能給她閉殮落土,飛虎團會搶去她的死屍的,那幫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什麼事都會幹出來。你們得趕快想法子——”他咳嗽着努力想坐起來,一雙像雞爪一樣的、蒼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他哽噎住了,眼睛又閉上,擠出了幾滴老淚。

“梅玉是我哥哥的獨生女。”閔國泰低聲對狄公説“她只有十九歲,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不僅能讀書寫字,就是那琴棋書畫,描鸞刺鳳也樣樣通。只是常犯心臟病,身子十分虛弱,不可擔驚受怕。昨夜聽得飛虎團要來攻打莊園,便猝發了心臟病,竟是死了。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牀上,舊病復發了。”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眼光卻落在房間角落裏端正放着的銀櫃上。銀櫃旁高高堆起四個朱漆衣箱。

閔老員外又睜開了眼睛,順着狄公眼光,指着那銀櫃聲音嘶啞地説道:“刺史大人,那是放金子的地方,整整二百兩…”

“都被翠菊這小婦偷走了,那個不要臉面的賤貨、九尾狐狸。”閔夫人啞的嗓音忙上嘴來。

閔國泰尷尬地對狄公説:“翠菊是這裏的一個侍婢,她昨天竟捲了細軟跑到飛虎團入夥去了。那二百兩金子也被她偷走了。”狄公站起來好奇地查看了那銀櫃。

“好像沒有撬鎖。”狄公説。

“她有鑰匙!”老夫人憤憤地説。

老員外一隻骨瘦如柴的手使勁搖了搖,用一種幾近哀求的眼光望着老夫人。見他嘴鼓噘了一陣,卻只是發出一些意思不相關的斷語隻字,兩行眼淚沿着他那乾癟的雙頰慢慢下。

狄公移開他的視線,彎着又細細地將那銀櫃看了半晌。銀櫃嚴嚴實實,四面鐵板和緊固的掛鎖上沒有一點破損的痕跡。

閔員外漸漸恢復了平靜,呶了呶嘴,説道:“只有我,我的子和我的女兒梅玉知道放鑰匙的地方。”他那薄薄的、沒有血的嘴出一絲狡猾的微笑。他突然伸出手,用那細長的指爪摸到了烏檀木牀雕花的牀頭。只見他輕輕地按了一下一朵荷花的花蕊,聽得“咔喀”一聲,牀頭彈開一塊小板,裏面卻是一個淺凹的小盒,盒中平放着一枚銅鑰匙。老員外的臉上頓時出天真的笑容,他好玩似的又連續開關了好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