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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朵祥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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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不知道。白天家裏老爺外出勾攝公務。我便傳信箋去約馮先生,馮先生即過來相會。進的是後花園小門。他們閒話一番,各喝一盅上品香茶。三年來這些偶爾的會面支撐着馮先生活了下來。”

“你則從中勾當,搭橋鋪路。——大膽奴婢還不知罪?正是你一手釀成了這樁兇殺事件!你太太決非上吊自盡,而是被人謀害致死,犯案時間在未牌前後!”

“但,但這決不會是馮先生乾的啊!”侍婢急得哭出了聲來。

“當然我還需細細勘查。”他轉臉對仵作:“我們到門口去看看吧!”第二章緝捕和兩名衙役坐在前院的一條石凳上,一見狄公出來,忙不迭跳立起來行禮。

緝捕稟道:“棺木已經備辦妥當,要不要這就抬來?”狄公不耐煩地應道:“不須。”一面繼續往前走。

大門內管家正在訓斥司閽的老頭,見狄公走來,怒氣猶未消盡,説道:“這老糊塗抵死説大門沒有人進來過,可又承認午後足足偷睡了一個時辰!”狄公問那司閽:“你可認識那個畫畫的馮先生?”司閽老頭點點頭道:“回老爺話,奴才知道有個馮先生,大號馮松濤,正是畫畫的。他就住在我們後院附近的一家雜貨鋪的樓上,一個時辰前,我還看見他在花園後門外轉悠哩。”狄公道:“你這就去雜貨鋪樓上將馮松濤請來,就説這裏有人要請他作畫。”回頭又對管家道:“我們回進外廳去,我要在那裏見這位馮先生。”他們回進外廳,管家為狄公沏了一壺新茶,便小心退出。

司閽去了一盅茶時,果將馮松濤帶進了賀府外廳。狄公見那馮松濤三十左右年紀,形容清癯,風采雋。兩眼有神,只是凹陷下去的頰腮掛着肺癆特有的桃暈。狄公示意馮松濤一邊靠椅上坐下,仵作為他沏了一盅茶,便垂手侍立。

狄公道:“聽説馮先生是丹青畫工,今有幸見識。”馮松濤答言:“慚愧。只不知縣衙老爺因何囑小生來這裏,小生猜來老爺決不會是央我作畫吧。”狄公點頭:“馮先生正猜着了,這賀府後花園出了事,下官喚你來是想作個證人。”馮松濤一驚:“出了事?莫不是賀夫人出了事?”狄公正眼瞅了瞅馮松濤驚慌的臉:“正是賀夫人出了事。有人見你未牌時分獨個在後花園門外徘徊躑躅,莫不正是來後花園與賀夫人廝會。”馮松濤失聲叫道:“她…她出了什麼事?”狄公冷冷地道:“馮先生心裏真不明白?還要下官説破。——你在後花園亭閣裏殺害了她!”

“天哪!”馮先生懵懂了,頓時淚如雨下。他雙手捂住臉面,全身搐起來。半,乃稍稍鎮抑住自己,抬頭問道:“老爺因何誣我殺害了她?”

“她與賀帆先生結婚三年來,你無時無刻不廝纏住她。如今她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並在賀先生面前披你的穢行,你既憤恙又畏懼,便生下了歹念。”馮松濤長吁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老爺的解説不無道理。事實上,未牌時我正是在後花園門外轉悠。”

“賀夫人知道你來這裏嗎?”

“知道,正是她約的我。今上午有一個卯角小童遞與我一張她的親筆信箋,要我未牌時來後花園相會,説是有急事告知。只須如往常一樣,在後花園門敲上四下,侍婢自會放我進去。”

“你進花園後見到了什麼?”狄公下緊問。

“我沒能進去花園。敲了幾次門,井無侍婢接應。我在門外盤桓了好一陣,想或是賀夫人一時擺不開,便快快回家了。”

“你且將賀夫人的紙箋與我看來。”馮松濤急了:“早已焚去,她一再囑我莫留下那些字跡,恐生意外。”

“如此説來,你不曾殺害賀夫人?”馮松濤有點玩世不恭:“倘若老爺查獲不到真兇,不妨就斷小生殺的,以便了結此案,免了許多力勞頓。我已是冰風燭,存不多,左右是死,那管他死在病榻或是死在法場,到終來一副薄棺,一懷黃土。唉!不期賀夫人先我而去,念之斷腸摧肝。我本已痛不生,那顧忌這殺人些小罪名?不過,老爺果有本事拿獲真兇,我倒想親見那惡魔下地獄,也可奠祭賀夫人冤魂。”狄公沉半晌,憂鬱地捋着他那又黑又長的大鬍子。忽然,他問道:“賀夫人可經常差小童送紙箋與你?”

“不,老爺,紙箋一向是她那個胖侍婢送來的,只是這番卻是差遣了那小童。不過字跡確是她的…”馮松濤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吐出了幾口殷紅的鮮血。他淡淡地望了那血跡一眼,又説到:“小生真不知賀夫人今番約我何事相告?究竟兇手因何要害她命?我從未聽説過賀府有什麼仇家。她的婚姻也是美滿的,他們夫相敬如賓。她雖然至今尚未生育,也不曾聽説賀先生要納小。再,小生與賀夫人的友情是光明磊落的,並不曾做下半點見不得人的醜事。賀夫人謹守婦道,與我只是師生之誼,她未出閨時我曾教授過她畫畫,這一點小生也是問心無愧的。”狄公問:“馮先生既然如此捻賀夫人,可知道她近半個月來因何事常憂心慼慼暗自傷嘆。”

“這小生也曾聽她講起過。只因賀夫人的父親欠下了船商夏明一筆銀錢,夏明追很緊,定要她父親典押祖上傳下來的幾畝薄田。她父親哪裏肯答應?為此,賀夫人曾私下找過兩回夏明,求他寬些期限。誰知夏明卻反而放刁,竟動了賀夫人的歹念,纏住她非要輕薄,倘不遂其願,那筆欠銀便迫更緊。”

“賀帆可知道她私下去求夏明?”

“這事賀夫人瞞過了她丈夫,只因賀先生也不富裕,無力替岳父償清欠款。——賀夫人很體諒她丈夫。”

“體諒丈夫還會私下與你廝會?臨大事不與丈夫商計,反尋你暗訴,僅這一點便是不守婦道。”狄公拂袖而起,説道:“委屈馮先生權且作為殺人嫌疑隨我去衙裏聽審。真兇拿獲之前,你不了這殺人干係,儘管你辯解得頭頭是道。”他又轉臉命仵作:“將賀夫人屍身抬去衙裏再行細驗,遞呈一份詳盡的驗屍格目與我。”狄公回到了衙廳。

帆戰戰兢兢、憂心忡忡問道:“狄老爺,賤荊之事料理妥當了?”狄公一口乾一盅熱茶,雙手扶住太師椅靠手,仰着臉瞅了賀帆半晌,乃慢答道:“賀先生,下官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令太太不是自殺的,而是被人謀殺的。”賀先生倒了口冷氣,急問:“狄老爺這話是實?賤荊被人謀殺,是誰殺的?究竟又為何要殺她?”夏明與葉守本面面相覷。夏明的額上沁出了汗珠。

“從目下跡象看來,嫌疑最大的是一個名叫馮松濤的人,他是個畫畫的。”

“畫畫的?馮松濤?我怎麼一點都沒聽説過這個人?”賀帆驚訝十分。

“賀先生莫要驚惶,讓下官略説個本末。這馮松濤與令太太來往已有五六年,你們結婚之前,他就教授過令太太繪畫。近三年來,他倆若斷若續,時常私下約會,令太大似乎萌生悔悟,想與馮松濤斷了往來。——可能今天下午他倆又約會在那後花園亭閣中,話不投機,馮松濤便起了殺機。”夏明遞個眼與葉守本,兩人立起身來拱手告辭,口稱恐妨衙門政事刑案。狄公正道:“不妨,不妨,正要兩位先生一旁看了,好知全局。”兩人無奈,只得又坐了原位靜聽。

“那姓馮的惡魔如何殺的賤荊?待我親去揭了他的皮!”賀帆羞憤加.痛恨至極,言不擇辭了。

狄公道:“他先一拳擊昏了令太太,正傷在太陽星上。便將預先備下的紅綾做了繯套,將令太太活活勒死,再懸吊在橫樑上,佈下懸樑自殺的疑陣。兇手作案時不慎碰翻了方桌上的一柄茶壺,茶壺裏的茶水澆熄了那個梅花形的黃銅香爐。從薰香熄滅的時間推算,令太太遇害在未牌時分,而這之前有人看見馮松濤在後花園門口轉悠。”賀帆情緒動,神情恍惚:“狄老爺允許的話,此刻我就回府去看看。”狄公道:“且慢,下官還有一句話問你。”賀帆茫然坐下。

“賀先生午牌至申牌都在這裏衙廳坐着,整整都有半。你府上的管家來報凶信時,我記得你口而出道‘我離家才一個時辰她就去了’。——這意思莫非是你早已知道令太太死於未牌時分?”賀帆一愣:“當時我並不知賤荊死於何時,只是猜來而已。——管家來衙裏報信時,已是申牌尾了。”

“賀先生因何就不猜想令太太遇害於午牌尾,或申牌頭呢?——香爐上那‘五朵祥雲’燒到正未牌上熄了,你離家正好一個時辰。可見賀先生是未卜先知的。”狄公的語氣裏透出一絲令人顫粟的涼意,直透賀帆脊樑。”

“這個,這個,莫非我信口説中。”賀帆支吾,額上沁出了細微的汗珠。

狄公厲聲道:“不是信口説中,而是賀先生的着意安排!明言與你説穿了吧,正是你午牌時窺伺着侍婢離去那亭閣,便偷偷溜進去殺死了令太太,佈下懸樑自盡的疑陣。又故意讓茶壺翻倒,讓茶水打濕了三朵‘祥雲’。這樣誰都會相信尊夫人未牌上吊時,不慎碰翻茶壺潑濕了盤香,而這之前馮松濤又正好在後花園門口徘徊逡巡。其實那紙箋是你臨摹令太太筆跡寫的,又差遣了一個小童誆騙馮松濤未牌時來後花園打門。——賀先生不愧是專理刑名的高手,思量得出如此絕妙好計。然而恰恰是你自以為得計時,畫蛇添了足,道出‘未牌’一詞,反了形跡。你在衙廳整整呆了半,而尊夫人死在未牌時,你又恰恰不在府裏。這些話只可記在肚中,靜心窺伺我尋絲覓跡,怎可迫不及待強先提示?所謂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賀先生自鳴得意之時,已墜入恢恢法網之中。——正是那‘五朵祥雲’壞了賀先生的惡詭計,替無辜遇害的賀夫人作了證詞,洗了冤案,庶幾可告她在天之靈。”賀帆垂下了頭,沮喪他説:“我怎會殺害自己的髮?老爺豈非平白厚誣於我。”狄公道:“你發現了尊夫人與馮松濤的行跡,不問青紅皂白,便生出了這個歹毒之計。李代桃僵,不僅一併害了兩個無辜人的命,而且還可保全門户的名聲。好了,這已是酉牌尾了,明在公堂再一一招供你的全部犯罪詳情吧!”狄公一示意,兩名衙役走進衙廳將賀帆押下。葉守本和夏明驚異十分,只覺尷尬不自在。

狄公緩和了顏對葉守本道:“葉先生,我這就派衙役送你上轎回宅。”夏明上前欠身也要告辭,狄公道:“夏先生,且慢一步,下官還有幾句話要與你説。”夏明心中發怵,腿筋微微酥麻。

“夏先生,説實話,我還懷疑過你是殺害賀夫人的兇手哩。這有兩條證據:一、賀夫人偷偷與你相會過兩回,這事單瞞過了賀帆。她求你寬緩她父親的債務期限,但你卻動起了她的念。二、賀夫人在亭閣裏被害前後,你恰巧在賀府後花園賞花。當然你終究不是殺人兇犯,然而你也犯了兩樁大罪。”

“兩樁大罪?”夏明驚愕。

“對,兩樁大罪。一、你妄圖誘姦一個有夫之婦。你是如何脅賀夫人的,馮松濤可以作證。二、今天衙廳議事前,你又誘帆便私於你,並且企圖行賄,賀府的管家可以作證。——他聽見了你與賀帆的談話。——僅這兩樁大罪,本官就可以判你坐牢…”夏明“撲通”跪倒在地,大汗淋漓,搗蒜般叩頭求饒。

“望狄老爺寬恩超豁,小民再也不敢犯惡作了!”狄公作道:“贖罪之方有二,夏先生好自為之。一、立一字據允諾賀夫人的父親緩期還債,不許他典賣田產。二、重金聘定馮松濤為畫師,與你描畫新船樣本。如今即去預付聘金五十兩銀子與馮松濤,以為他衣食藥石之資。——完此兩事,贖了前罪。後但有不軌之舉,並究既往,重刑發落。”夏明叩頭及地,連連稱謝,乃惟惟退下。

狄公站起身來,推開衙廳的檻窗,觀賞了一會那千嬌百媚的木蘭花,便信步朝內衙書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