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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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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斜斜地照着襄陽府碼頭。微風吹過落餘暉籠罩下的水面,微微的漣漪往復不斷地擴散着,就像世情一般變化莫測。

身材微胖的潘為嚴和揹着銀包的徒弟何慶上了岸。何慶左右看了一下:“師傅,這兒就是襄陽府了?”潘為嚴點點頭,接着舉目四顧,忍不住嘆道:“天下如此之大,居然沒有一人真正賞識我潘為嚴,唉,我都到了這裏了,難不成竟還沒有一個山西商人前來接我?潘為嚴活得真是太失敗。”何慶瞅着他笑了起來:“師傅,離開武昌城時您可是説過,只要在這兒一下船,就會有人來搶您呢!”潘為嚴當下苦笑着搖頭道:“罷了罷了,人走了背字,就説不得了。走,咱們自己找個小店先住下再説。既然到了襄陽府,就好好玩上幾天吧!”一聽這話,何慶也不多説了,緊緊肩上的包,笑嘻嘻地走上了街。

其實碼頭對面的茶店內,就坐着山西來的商人。崔鳴九帶着達盛昌的兩名夥計一邊坐着喝茶,一邊細眯着眼睛打量着下了船的潘為嚴。張夥計試探地問道:“大掌櫃,下不下手?”崔鳴九哼了一聲道:“等等再説吧,我們都來了幾天了,也不見喬家人來。也許喬致庸本就看不上這個人。”説話間,就見從茶店門前走過的潘為嚴正停下向一位老人問路,突見兩個叫花子模樣的人擠到何慶身邊,猛地將他身上的銀包搶走,撒丫子就跑。

潘、何兩人先是大驚,接着順街追起來。茶店裏的崔鳴九冷笑道:“一個商人,連自己的銀包都看不好,就是把他請了回去,又有何用?走,回家!”張夥計不敢多説,很快隨崔鳴九揚長而去。隱在附近馬車上的曹掌櫃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微微一笑。

致庸在風陵渡整整候了一個星期,終於等到了潘為嚴。他遠遠地便上去,拱手道:“潘大掌櫃,一路辛苦,喬致庸在這裏恭候多時!”潘為嚴前幾被長栓等扮成的叫花子“搶”到以後,已經瞭解了不少情況,當下一見致庸,急忙下馬拱手:“喬東家,潘為嚴久聞喬東家大名,今得見,實是三生有幸!”致庸大笑:“潘大掌櫃,致庸對於閣下,更是仰慕已久。”説着他親自執繮牽過一匹披紅掛綵的馬,恭敬道:“潘大掌櫃,請上馬!”潘為嚴連連擺手:“這…潘為嚴和喬東家素無一面之緣,今這樣厚待潘為嚴,在下如何擔當得起?”曹掌櫃在旁邊笑着勸道:“東家專為候潘大掌櫃而來,你就不要客氣了!若是東家能出山西,他還要到襄陽府候你呢!”潘為嚴也不客氣,拱手上馬,然後在致庸等人簇擁下上路。

到了祁縣界碑前,致庸舉鞭一指:“潘大掌櫃,再往前走,就是祁縣了,再走二百里,大掌櫃就到了家。大掌櫃十年在外,今返鄉,有何想?”潘為嚴扼馬前望,半晌道:“潘為嚴慚愧!不瞞喬東家,潘為嚴當離開山西,曾向兒誇下海口,説十年後潘為嚴再回來,定要坐着八人抬的大轎,鼓樂開道,錦帽貂裘,不料今還鄉,仍舊一事無成。潘為嚴現在明白什麼叫做無顏見江東父老了!”他正説着,遠遠走來一隊鼓樂。致庸笑道:“潘大掌櫃此言過矣,您已名動天下,怎能説是一事無成呢。不過您既有這一番慨,我們就借前面這家人的鼓樂和八抬大轎用一用,送潘大掌櫃坐着大轎鼓樂還鄉,如何?”潘為嚴愕然苦笑:“喬東家實實羞殺潘為嚴了!今不知此地誰家娶親。還是十六人抬的大轎哩。大丈夫一生,哪怕就排場這麼一回,也不枉來世上走了這一遭。”致庸一笑,只是靜候着,見大轎遠遠地過來,在他們前面停了下來,轎旁的長順恭恭敬敬道:“喬家上下恭潘大掌櫃上轎!”潘為嚴大為驚訝,看看長順,又看看致庸:“喬東家,這真是府上特地來接我的?”致庸頷首微笑,親自下馬幫他拉住繮繩:“潘大掌櫃,什麼都甭説,快請上轎吧。致庸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讓潘大掌櫃外出經商十年之後,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回家。”潘為嚴當下十分動,競也不再推辭。一時間鼓樂齊奏,鐵銃震天,致庸親自騎馬前導,將潘為嚴直送到家。

一個月後,潘為嚴如約來到祁縣大德興茶票莊,一進門便向致庸和曹掌櫃拱手道:“二位爺,今為嚴前來,並非是來就任大德興的大掌櫃,而是…而是要辭掉這個職位!”致庸和曹掌櫃皆大吃一驚,笑容驟落。曹掌櫃急道:“哎潘大掌櫃,你和東家不都説好了嗎?等你到家休息一個月,便來大德興上任,怎麼這會又變卦了?是不是因為原來曹某在這裏做大掌櫃?這事你不用顧慮,東家已決定將大德興茶票莊一分為二,大德興本號仍改為大德興絲茶莊,另外成立大德通票號,請你做大掌櫃,全權掌管喬家的票號生意!”

“這個…”潘為嚴一時語,接着向致庸看去。致庸會意:“潘大掌櫃今説出這話,一定事出有因。有什麼不方便之處,潘大掌櫃儘可以説出來,咱們好商量。”潘為嚴看着致庸,眼中突覆雜之:“喬東家,諸位爺,你們不要誤會,喬東家待為嚴義重恩隆,為嚴不盡。正是因為這個,為嚴回家後想了一個月,今天才決定親自登門辭掉大掌櫃之位!”一聽這話,致庸和曹掌櫃更是不解,但曹掌櫃耐住子道:“潘大掌櫃若實在不願做這個大掌櫃,東家自然也不會強人所難。但不管怎樣,請潘大掌櫃説出其中原因,求同存異,大家還可以好好商量一番。”潘為嚴顯然深思慮,當下慢慢道:“喬東家,諸位爺,喬東家禮賢下士.待我頗為周到,禮數不算.且用心良苦.為嚴頗有知遇之。古人云滴水之恩,當報以湧泉。為嚴雖讀書不多.但這點做人的道理還是懂的。説實話,今為嚴不是為了別的原因要辭這個大掌櫃,而是覺得就是接了這個大掌櫃,也做不好!”致庸一驚,急問:“為什麼?”潘為嚴道:“為嚴還鄉一個月,對喬東家生平已略有耳聞。喬東家天縱英豪,接管喬家生意以來,北上大漠南到海,縱橫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不僅為天下重開茶路,還重開了絲路和綢路,進入票號業不久,就為朝廷從江南四省解回上千萬兩官銀。如此建樹,就是比之古人,也不遜。其次,喬東家説是東家,其實就是喬家真正的大掌櫃。為嚴還聽人説,喬東家曾在北京大德興茶票莊門前掛出過一塊招牌,説要用盡一生,把大德興辦成天下最大的票號,實現匯通天下。喬東家,這些話大致不錯吧?”致庸深深望他,點了點頭。潘為嚴深一口氣,道:“為嚴今天要辭掉這個大掌櫃,正因為這些!因為喬東家雖然想用為嚴這個人,卻不一定真正捨得將喬家票號由為嚴全權經營,也就是説,喬東家很難只扮演東家的角,除了四年一個賬期,按股份分銀子,其餘一概不問!”致庸心頭一震,默默望他,半晌方道:“潘大掌櫃就是為這個才要辭去大德通的大掌櫃?”潘為嚴眼睛直視着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致庸凝神想了好一會道:“潘大掌櫃能否更詳細地解釋一下,致庸需要如何做,潘大掌櫃才會接手喬家大德通票號的大掌櫃?”潘為嚴看了致庸半晌,接着下定決心點點頭正道:“事關緊要,為嚴也不得不直言,得罪之處.只能請東家海涵了。首先,為嚴為人,雖比不上喬東家,卻也心高氣傲,做事喜歡獨斷獨行,東家若要掣肘,為嚴一定做不好,所以為嚴在不能得到足夠權限的情況下,實在不能接這個大掌櫃。”曹掌櫃看看致庸,心中忍不住嘆一口氣。只聽潘為嚴繼續道:“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回到家中一月之內,為嚴請教過不少相與,得出一個結論,東家若想將喬家票號辦成天下最大的票號.實現所謂匯通天下,為嚴就不能照東家的辦法去經營,而必須用我的辦法。這套辦法可能會讓東家看不慣,怫然大怒,於是一定會去幹涉,而我要幫東家和我自己做的大事就會半途而廢。因此,思慮再三,若為嚴不能獨斷,就一定不能做這個大掌櫃。”致庸心頭一陣翻攪,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現出茂才的身影.他定定神道:“潘大掌櫃,假若致庸將喬家大德通票號全權潘大掌櫃經營.具體事務一概不參與,那潘大掌櫃打算如何經營?”潘為嚴有些動起來,思忖着笑了笑道:“算了…其實儘管我是這麼想的,但還從來沒有機會這麼做…我還是不説吧…”致庸直視着他.眼中滿是鼓勵:“你儘管説。”潘為嚴終於開口道:“經營的細節不説也罷,但喬東家若能對喬家票號不聞不問,給潘為嚴全權,為嚴自有辦法,幫東家也幫為嚴自己實現匯通天下之夢!”曹掌櫃大吃一驚,向致庸看去。致庸深深動道:“潘大掌櫃.你也認為匯通天下有一天能夠實現?”潘為嚴漸漸出本相和雄心:“東家,潘為嚴早年投身票號業,從夥計做起,又在分號大掌櫃的位置上慘淡經營了十年,若不是一直有匯通天下之心,為何要在這一行裏受苦,甚至不惜辭去原先頗多白花花銀子的大掌櫃之職。”説着他停了停,盯着致庸道:“東家若將喬家票號由為嚴打理,只要為嚴不死,為嚴就一定替東家,也替自己替天下有為的票商,遂了匯通天下之願!”致庸猛地站起,雙手一拱,話還未出口,淚卻落下來。潘為嚴大驚。只聽致庸哽咽道:“潘大掌櫃,喬致庸今已是一個被朝廷圈的罪人。我原來以為,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人替我去做匯通天下這件大事了,是上天可憐致庸,可憐天下商民,把你賜給了我,不,是賜給了天下商人,甚至應當説是賜給了天下蒼生…潘大掌櫃,從今天起,喬家大德通票號,致庸就給你了!無論十年,二十年.甚至即使要耗盡致庸的一生,致庸都不會嫌長;而且致庸願意接受你所有的條件,承諾決不手喬家票號的生意,我會一直在喬家堡做一個純粹的東家,除了四年賬期讓管賬的和你結一結賬,其餘一概不問!我會一天天一年年等下去,等着潘大掌櫃有一天來告訴我,你幫我也幫天下人實現了匯通天下,那樣我喬致庸仍舊算是做成了我們這一代票商應當做成的大事,既無愧於心,也無愧於後人了!”正所謂惺惺相惜,潘為嚴再也忍不住,當下動地跪倒在地。

“潘大掌櫃…”致庸眼見着,也趕緊跪下,只喊了一聲,卻淚哆嗦着嘴再也説不出話來。潘為嚴見狀執着他的手哽咽道:“東家,有您這些話我就放心了,而且要謝謝您給了我這麼好的機會,讓我和您這樣一位志同道合的東家,一起實現匯通天下之夢!

曹掌櫃在一旁唏噓不已,趕緊攙起兩人。致庸一面起身,一面動地對曹掌櫃吩咐:“曹爺,快寫信給包頭的馬大掌櫃,讓他回來,我們一起把喬家大德通票號的牌子掛出去。喬家大德通票號,正式開張!”2“爹…”玉菡瘋一般跌跌撞撞向陸家的後院奔去。宅院裏一片破敗,家人也不見一個,院中赫然擺着一口薄皮棺材。後院卧房內,陸大可奄奄一息地躺着,只有侯管家在一旁侍候。

玉菡奔進來,連哭帶喊地撲了過去,陸大可勉強睜開眼,出一絲欣的笑容,接着虛弱地吩咐侯管家:“你出去,我有話要跟我閨女一個人説。”侯管家眼中藴淚,當下點點頭,走出去並輕輕關上了房門。

“爹,我半月未來,您如何就病情惡化成了這樣?您怎麼信兒也不及時給我們一個呀!”玉菡泣不成聲,陸大可顫抖地拉着她的手道:“閨女,沒事,我才不想讓你心呢,何況你這會來了正好,我還怕我閉眼以前見不着你呢。你瞧,我把自個兒的後事都安排好了,我連壽衣都提前穿上了。閨女,你爹一輩子都這樣,不喜歡人家欠我的銀子,我也不想麻煩別人!”玉菡滿臉是淚,勉強帶笑道:“爹,都到了這種時候,您還在説笑!”陸大可了一口氣,也努力笑道:“閨女,我可不是説笑,我是説真的。這口棺材,是咱家十年前修房子時,我用剩下的木料偷偷請人打的,不花錢!至於壽衣,那年進京正碰上一家壽衣店倒閉大清貨,你往我身上瞧瞧,正宗的織錦緞,一套衣服才一兩銀子,多便宜!”玉菡忍住眼淚:“爹,您老人家這一輩子掙了幾百萬兩銀子,是致庸和我拖累了您,讓您一生的心血付之東。可我們家這會兒就是再窮,也不能讓您老人家這麼走啊!”陸大可道:“閨女,你傻了不是?我不是今兒死,就是明兒死,所以也不怕把心裏話説給你聽了。閨女.你當我心疼花在我女婿身上的那二百萬兩銀子?

我陸大可辛辛苦苦一輩子,從無到有,攢下了那些銀子,我常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可是自從你嫁了這麼個女婿,我才明白,我這一輩子做的事,還頂不上我女婿這三五年做的!”玉菡心頭一陣傷,失聲哭了起來,陸大可疼愛地拍拍她的手:“別心疼咱這家,別心疼我那二百萬兩銀子。我那銀子沒白花,我幫你救下了一個人,這小子有點混,時常還有點糊塗,可他那糊塗,是大智慧,大志向。這一陣子因為他糊塗,倒了大黴,可這樣的子總有一天會過去的,那時候你女婿就會重出江湖。只要他一出山,山西商界和大清商界就又是一番新氣象,除了匯通天下,他還能為天下商人、天下蒼生做好多了不起的事。你想想,我那二百萬兩銀子做了這麼大一件事,多值呀!”玉菡見他説得高興,當下也擦着眼淚,給他一個微笑。迴光返照的陸大可眼中一陣發亮,了一口氣,道:“閨女,我是看不到這一天了,不過你能看到。我女婿眼下正在難中,他的子不好過,我要死了,不再擔心自己,我只擔心他,擔心像他那樣一個人會扛不過去。閨女,爹走了,不能再護着他了,可是還有你,你一定要替我好好護住他,不是護住他這個人,是要護住他那顆心!護住他一生的志向,護住他一生的鋭氣!無論我們爺兒倆付出多大的犧牲,都要幫他咬緊牙關扛過去。只要他能扛過去,就能做成他一生想做的大事,我們父女倆這一輩子,也就做成了大事,不只掙了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銀子!”玉菡點頭,一時間什麼話也説不出來,只是落淚。

陸大可説累了,閉上眼緩一會兒,半響又睜眼道:“右邊牀腿下面有塊磚是活的,你把它挪開。”玉菡一驚,趕緊照做。她挪開牀腿下的磚,看到一把鑰匙,拿出問道:“爹,這是什麼?”陸大可臉上出一絲得意且欣的蒼老笑容:“我之所以把家裏的東西都賣了,卻沒賣這座宅子,就是想等你來,把我留給你的東西拿去。閨女,爹要走了,最擔心的還是你。櫃子後面有一道暗門,門裏是一個暗室,裏面藏着留給你的二十萬兩銀子。我剛才誇了半天女婿,可有了這樣的女婿,卻又放心不下你。這筆銀子不是給喬家的,是給我閨女的,給我閨女留的私房錢,有了這筆銀子,我女婿和喬家後就是有個好歹,我閨女也會有一口飯吃,我也能安安心心地閉上眼睛了!”玉菡大慟,撲到陸大可面前,哭道:“爹呀,您可不能死…”陸大可想抬起一隻手,摸摸她的頭髮,卻終於沒有力氣了,歇了好一會才聚起力氣道:“侯管家跟了我一輩子,我也已經安排好他了,剩下的事情你要聽他的安排,他最懂我的心思。你可記好了,一定要用那口薄皮棺材埋我。只有這樣,外人才相信我沒給你留下銀子,也只有這樣,人家才相信喬家這回是真的敗了,才不會再給你和你女婿招禍。你要是不聽我的話,給我大大辦,就是忤逆不孝!我躺在墳地裏,也饒不了你,記下了沒有!”玉菡大哭:“爹,可是我們怎麼能讓您…”陸大可呼嚕呼嚕地着氣,好一會才又掙扎道:“閨女,你怎麼又犯了傻?有人死了,要花一萬兩銀子,我死了,加上打發人客,你最多花上十兩銀子,比起他們,咱們還是佔了便宜!咱是沒銀子的主兒?咱有銀子,可咱們不把它埋在地下,咱一分一釐都把它用到該用的地方去!你可聽好了,以後你們喬家用銀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千萬不要在我身上費,記住了嗎?只要這樣埋我送我,你就是對我行了大孝!”

“爹,女兒記下了!”玉菡一邊説着,一邊使勁攥住陸大可的手,只盼能將他抓住,或者多留一會兒。然而不多會兒,陸大可長出了一口氣,終於耗盡了力氣,含笑而去。

“爹呀…”玉菡叫了一聲,放聲大哭。

3一隻像從夢境中穿過般的金蝴蝶,驅趕着時光從致庸的面前飛過,接着翩然而逝。致庸有點混濁的眼睛,怔怔地看了半晌。三年間,陸大可和如玉先後辭世,他則依照對潘為嚴的承諾,正式退出了商場。眼下的他一身農民打扮,背手在田埂間慢慢走着,簡直就是一個標準的普通農民,惟一與當地農民區別的是,他每到田頭,間都會掛着那個當年胡大帥送給他的單筒望遠鏡。

三頭黃牛穩當當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發出“哞”的聲音,這是喬家的老規矩,免費給周圍農户使用的,一般時問都在喬家大院外拴着,誰要用只管牽去就是,致庸下田時往往便會帶着它們走。

致庸走了不多會兒,陸陸續續便有農民上前借走了牛。惟有借牛的那一瞬間,他才會對鄉人出難得的一笑。長栓凝視着致庸股上晃盪着的望遠鏡,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遲疑了半晌,終於開口道:“二爺,有件事,不知二爺想不想聽。”致庸沒有拒絕,但也沒有接口。長栓看看他,跺足道:“我聽大德通總號的人説,潘大掌櫃把南方四省的莊全撤了!”致庸猛地一驚,好半晌才慢慢回頭望着遠方道:“啊,今年麥子長勢不錯。”長栓心裏憋悶,聲音大起來:“我還聽説,潘大掌櫃喜在官場結,尤其是京城裏的達官貴人.銀子花得海了去了!”致庸也不聽,一邊慢慢往家走,一邊喃喃道:“再下場雨,就該種高梁了。”長栓無奈地看着他.只得作罷。回家路上路過麥地,致庸彎下去查看麥子長勢,忽然淚水盈眶。長栓見狀心中一陣難過,忍不住暗暗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他們一進家門,見鐵信石正給玉菡行禮。致庸一陣動:“鐵信石,你回來了?”鐵信石一見他.也趕緊過來行禮。致庸顧不得別的,趕緊迫問盛掌櫃的下落。

鐵信石道:“回東家,鐵信石無能,這次奉東家和太太之命南下,走漢水入長江,化裝成災民混入長軍佔據的蘇杭二州,然後去福建,入廣東,走遍了梅州、州、惠州、廣州、端州.能到的地方我都到了,卻一直沒打聽到盛掌櫃的下落。我都已經失望了,可是在端州,我遇上了一位盛掌櫃的遠親,他告訴我,盛掌櫃從北京回來,帶着一筆銀子下了南洋,現在據説在東婆羅洲開橡膠園!”致庸和玉菡聽得心裏起落升沉,最後致庸失望道:“你…是不是説,你到底還是沒有找見他這個人?”鐵信石點頭:“對不起東家,鐵信石沒把事情辦好!”致庸絕望地閉上眼睛.半晌,他轉過臉悲痛道:“恩人啊,你的心機為什麼這麼深?你把盛掌櫃派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喬致庸可就再也沒辦法查到你到底是誰了,只怕從此終身揹着這個沉重的債務,夜不安,永無寧…恩人,你讓喬致庸活下來,就想讓他這麼活着嗎?”玉菡忽然出眼淚,想了想,簡單地吩咐道:“鐵信石,下去歇着吧。”鐵信石站着沒動,猶豫了半天又道:“我回來的時候,長軍已經打下了杭州和蘇州,潘大掌櫃把那裏的莊也撤了!聽説高瑞被堵在杭州城內,不知是死是活!”玉菡嚇了一跳.趕緊衝他擺手。鐵信石一驚,慌忙退下。臨出門的那一瞬間,他回頭看致庸,卻見致庸就如傻了一般,久久地站着,一動不動。

夜深人靜,致庸又在恩人的牌位前上香。玉菡走進來,默默望他,言又止。致庸頭也不回道:“太太.這一陣子我心情不是很好,我想一個人在書房裏睡,你甭往心裏去。”玉菡心疼地望着他.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就是想過來看看。”説着她便和明珠一起動手,將被褥添加到了內書房的牀上。

致庸看着她們忙活,也不説話,只慢慢解下脖子上的護身符,一邊遞還給玉菡一邊道:“太太,這是你的護身符,我在家也用不着了,你好生收着吧,以後可以給孩子戴。”玉菡心中再次受到撞擊,卻只能無言地接過來。好半晌致庸突然喃喃地將心裏話説了,出來:“福州的莊撤了,包頭馬大掌櫃為了湊夠去年繳付朝廷的銀子,將外蒙古那塊的四個莊也押出去了!加上今天長栓和鐵信石説的,你算算,我們還剩幾個莊了?”玉菡也不回答,只盯着他看,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致庸明白她的意思,長嘆道:“太太,算我剛才什麼也沒説!

我現在只要管好我自己就行!管好我自己的心就行!對不對?太太,你知道嗎?今年的麥子長勢不錯,看樣子,今年不會再鬧饑荒了!”玉菡低頭,悄悄拭去臉上的淚。只聽致庸又喃喃問道:“你知道孫茂才去哪兒了嗎?”這段時間,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好幾遍了。玉菡心中難過,看看他,小心道:“不是去了廣州哈芬哈大人那兒了嗎?”致庸無語,往炕上一躺,不再睜眼,並且很快就睡了。玉菡怔怔地瞧着他,眼淚慢慢地爬了一臉。

第二天一大清早,鐵信石照常在馬廄院內刷馬,玉菡默默走了過來,輕聲問道:“鐵信石,告訴我,你真的沒找見盛掌櫃,更沒打聽到究竟是誰救了二爺和喬家?”鐵信石心平氣和道:“太太,鐵信石説過了,鐵信石無能,沒有把東家和太太代的事情辦好。”玉菡久久地望着他,半晌不做聲。鐵信石也不管,依舊神態平靜,自顧自地刷着馬。玉菡無奈,放下手中的兩件衣服:“天要寒了,這是明珠給你縫的兩件夾衣。”鐵信石臉微微一紅,連忙口中稱謝,接了過來。玉菡看看他,微微一笑道:“信石,你娶了這個幫你做衣服的人好不好?我來做大媒!”鐵信石吃了一驚,忍不住朝外一看,正巧看見明珠紅着臉的身影一閃而逝。鐵信石微微嘆了一口氣,當下跪倒:“謝太太,鐵信石沒有福分,不能接受!”

“為什麼?”玉菡一怔。只聽鐵信石柔聲回答:“因為信石已經心有所屬,雖然此生無望,但能偶爾見到,就很滿足了。”玉菡聞言,不再多勸,轉身便離去。鐵信石久久望着她,突然叫了一聲:“太太…”玉菡心頭一震,回頭道:“你還有事?”鐵信石言又止,半晌道:“東家有東家的心思,可太太為什麼也一定要找到那個救了東家命的人?”玉菡突然情緒烈,道:“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鐵信石看着她,極為心疼,道:“鐵信石是個人,太太,您就從來沒有想過,這回置東家於死地的人和救了東家的人,有可能是同一個人?”玉菡大驚,身子晃了一下,沒有再説話,轉身離去,只是走得異常艱難。她走出馬廄院,一抬頭,面看到了明珠滿眼淚的面孔。

對玉菡而言,這是一個必須做出抉擇的艱難時節。

明珠雖是個丫頭,卻是個內心極明白的人,她甚至比許多足夠唱一部大戲的痴男怨女、公子小姐們有着更多的清醒。她是喜歡鐵信石的,這喜歡像每一件她曾經為鐵信石縫製過的衣服一般,一針一線,細細綿綿。然而她同樣是清醒的,在鐵信石拒絕她以後,明珠沒有太多的等待和糾纏,就嫁給了東村一個小康殷實農家的兒子,那個農家的兒子在一個極偶然的場合見到明珠後,便央他的父親來求親。這個婚姻雖是玉菡做的主,卻是明珠自己選擇並最終拿的主意,她沒有考慮太多,就告訴玉菡她要嫁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好好過子。於是在明珠心平氣和,甚至是快快樂樂地嫁過去的時候,玉菡除卻祝福與傷,不知怎麼競還有了一些羨慕。

沒過多久,當長栓和從何家逃出來的翠兒在柴房裏被人堵住的時候,玉菡內心再一次受到了震動。張媽告訴她,堵住他們的人曾在柴房內聽到翠兒對長栓哭哭啼啼地説出一番極剛烈的話——“你們男人對我們女人總是始亂終棄,我既是來了,就願意做你的人,可我要告你一句,你要是也那樣對我,我就死,我才不會像我們家小姐那樣要死要活的,結果還是嫁了人,我説死,就一定會死!”玉菡想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吩咐張媽把鬧着要上吊的翠兒帶進來。

哭腫眼睛的翠兒進門時,張媽喝道:“沒臉的東西,見了太太還不磕頭?”玉菡看了一眼張媽,打發她先下去了,接着和顏悦道:“翠兒,今上午的事,我不怪你,也不怪長栓,要怪就怪我和二爺,是我們該給你和長栓賠不是。”翠兒跪在那裏,聞言一驚:“太太這麼説話,我和長栓怎麼擔待得起?”玉菡輕嘆道:“當然是我們的錯,我們早知道你和長栓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而且你們都這麼大了,二爺這幾年大不順,沒能為你們心,這事本該我來心,我也動過心思,可何家那裏…翠兒,你若要怪罪,就怪罪我!”翠兒聽她説到這些事,心中更是難過起來,當下磕頭道:“太太要這麼説話,翠兒就更無地自容了!”玉菡攙她起來,道:“二爺剛剛特地打發人來關照過了,我打算明天就去榆次何家,親自為你和長栓向雪瑛妹妹求親,你瞧,我連禮都備好了!”説着她讓翠兒看身邊桌上的禮盒。翠兒大為動,又趴下去磕頭。玉菡連忙攙她:“好姑娘,為了自己的心上人,有膽量跑出來,我佩服你!你放心,這次雪瑛表妹她是點頭也得點頭,不點頭也得點頭,因為你人已經在我們喬家了!”翠兒哭道:“太太這麼做,就是救了翠兒,今生今世,翠兒甘願為太太當牛做馬!”玉菡一點點地幫她拭淚:“好姑娘,別哭,打今兒起,你要笑,好好地笑!對了,笑一下給我看!”翠兒不由得破涕為笑。玉菡見狀嘆道:“瞧,你笑起來多好看。”玉菡第二天就去了榆次何府,她料得雪瑛不肯輕易讓翠兒出嫁,但沒想到見面一談,雪瑛竟然比她想像的還要固執,這固執已經遠遠出乎常理,數次讓玉菡腦中閃過“另有隱情”四個大字。此念一起,玉菡不心慌,忍不住和心頭埋藏的一些疑惑,一些不敢去想的猜疑聯繫到了一起。

雪瑛在主位坐着,臉陰晴不定,而客位玉菡的臉也好不到哪裏去。兩人都心頭翻滾.半晌雪瑛又酸酸道:“表嫂説的話自然是對的,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倫的大道理。要翠兒嫁給長栓,不是雪瑛執意不肯,只是有一件事表嫂還不知遭。翠兒這兩天不見了,她好像是瞞着我這個主人,偷偷地逃匿了,我剛剛讓管家把呈子遞到縣衙裏去,要捕快在我們周圍幾個縣緝拿呢。表嫂不用着急,等衙門裏把人找到,連同私自藏匿逃失人口的窩主一塊逮起來判了罪,咱們再説翠兒和長栓的婚事好了!”玉菡想了想,索打開天窗説亮話:“妹妹,翠兒並沒有走失,她昨兒到了喬家,現在就在喬家住着。陸氏今天來,一是來為她和長栓求親,二也是代翠兒向妹妹求情,求妹妹看陸氏的臉面,饒了翠兒偷逃之罪。”雪瑛沒想到她竟然坦言直承,當下猛地站起,也不看她,壓着怒氣冷冷道:“好!很好!表嫂出身大商家,規矩比雪瑛懂得多,那我正好要請教了。表嫂,若是你們家的丫頭瞞着主傢俬逃後被抓到了,你會給她一個什麼下場?還有,如果找到和這丫頭私自串通,將她勾引出去又藏匿起來的窩主,你們家會怎麼辦?”玉菡一愣,還未作答,卻聽雪瑛已經對着外面喊話吩咐道:“胡管家,翠兒這該死的丫頭的下落找到了,她就藏在喬家,喬家太太這會坦承是窩主,你快拿上我的帖子去縣衙,讓他們去喬家拿人!”在外間伺候的胡管家應聲跑進,看看她,又看看玉菡,十分為難。

玉菡一見雪瑛這個做派,當下也不客氣了,站起亢聲道:“且慢!妹妹一定要捉拿藏匿翠兒的窩主,那也不用到別處去,我就是那個窩主,翠兒逃到喬家去的事,也是我勾引的,和別人一概無干。胡管家,你們太太一定要拿人,你就不要愣着,快去榆次縣衙,讓他們就到這裏拿我!”説完玉菡又穩穩坐下,神情平靜。雪瑛一時間氣得説不出話來。

胡管家趕緊打圓場道:“太太,喬太太,咱們兩家是至親,我們太太剛才説要衙門去喬家拿人,那是一時被翠兒這丫頭氣壞了,也就是那麼説説!喬太太剛才説自己是窩主,也是氣話…哎,兩位太太,咱們都是自己人,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咱們胳膊肘打斷了往袖子裏揣,自己把自己的事私了算了。太太,翠兒跑到喬家去,那是她小孩子一時糊塗,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只要喬家平平安安地把她送回來,事情就過去了。等她回來了,您怎麼責罰她都行;喬太太,我們這邊這麼答應了,你們那邊也辦得漂亮點吧,今天您回去,就打發人把翠兒送回我們府上來,路上千萬別再出了什麼差錯…兩位太太,我這個主意行不行?”不料他話音未落,玉菡已經斬釘截鐵道:“不行!”雪瑛一驚,回頭怒道:“胡管家,你少跟她廢話!你那個辦法,別説她説不行,我也不答應!我定要追究到底…”一聽這話,玉菡也站起來,哼一聲道:“好啊,我看你如何追究到底。翠兒現在已經在喬家了,我今天來見雪瑛妹妹,説是替長栓和翠兒求親,不過是給你一個面子。既然妹妹你不想要這個面子,那我也沒什麼説的了。我回去了,明天就給長栓和翠兒辦喜事!”説着她起身就要走。胡管家眼見説僵了,但在一旁只能乾着急,對玉菡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雪瑛怒道:“陸玉菡,你…你也太欺侮人了!你給我站住!”玉菡停住腳步,回頭不卑不亢道:“怎麼,妹妹還有話説?”雪瑛心裏迅速盤算着,換了個念頭道:“既然表嫂説要給雪瑛一個面子,雪瑛也就要了這個面子。不過表嫂索把這個好人做到底吧,翠兒在我心裏,不是一個平常的丫頭,她從小服侍我,沒爹沒媽的,就是要嫁人,也不能這樣嫁,表嫂今天既是來為長栓求親,就該知道求親的禮數,問名、納吉、納徵、納彩,一樣都不能少。而且出嫁以前,她一定得回到何家來,讓我體體面面地打發她出嫁!表嫂若是這麼做了,那就説明你們喬家確有誠意,拿翠兒出嫁當一回事兒,這才是給了我們何家,給了我面子。哼哼,若要是像表嫂剛才講的那樣,讓她就那樣和長栓成了親,江雪瑛是死活不會答應的!如果表嫂一定要那樣一意孤行,到時候就別怪雪瑛不客氣,直接讓衙門去喬家拿人了!我再説一遍,我説到就能做到!”玉菡聞言久久地望着她:“妹妹説話算數?”雪瑛點點頭,冷冷地直視着她。玉菡於是點頭道:“既然這樣説,妹妹就算已經當着我和胡管家的面許下了這門親事。那麼妹妹願意現在就由胡管家做箇中人,為我們兩家寫出一紙媒約,保證後不再反悔嗎?”雪瑛深深看着玉菡,半晌終於道:“以往總聽説表嫂為人明,做事滴水不漏,今天雪瑛見識了。”她扭頭吩咐:“好吧,胡管家,你就做箇中人,為我們兩家寫上一紙婚書,但要寫明,翠兒一定要從何家出嫁!”那胡管家抹了一把汗,趕緊寫去了。

4翠兒自然知道此事絕無輕鬆解決的道理,她聽玉菡回到喬家後大致説了説,心中便明白了大半,向玉菡磕了頭,便痛快地去了。玉菡沒料到她這般乾脆,但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卻又説不出,一時也只得作罷了,仍舊按照與雪瑛約定的方式,吩咐長順幫助長栓準備娶翠兒。

翠兒返回何家,一進門便在雪瑛面前跪下。雪瑛怒道:“我早就告訴過你,自從你知道了那麼多的事以後,就再也別想嫁到喬家去了!可是你…”翠兒明白雪瑛的心思,當下賭咒道:“太太,您就放過翠兒吧,我知道太太擔心什麼.翠兒這會兒就向太太發誓,翠兒到了喬家,什麼事也不會説的!”雪瑛喝道:“你能不對誰説?你以為喬家的太太真是為了你和長栓才到何家求親?你想錯了,她是想把你從我身邊到她身邊去,她是想從你嘴裏知道她最想知道的事,她是想清楚到底是誰將喬致庸送進了天牢,又是誰將他救了出來!她是個女人,而且是個特別要強的女人,她的心承受不了世上有另外一個女人這樣對待她的男人!”翠兒跪在那裏,平靜道:“太太,喬家太太的心事翠兒也知道,但翠兒不會説的!”

“即使你不對她説,可還有長栓呢!你嫁了過去,他就是你的男人,你的天,你的地,你終身的依靠,你在世上朝夕相處的人,要是他也來打探,你仍舊不説?”翠兒慢慢站起,神情凝重道:“太太,翠兒是個什麼樣的人,太太早就知道,這些事關係到太太一世的名聲,別説長栓,就是到了陰曹地府,翠兒見了閻王爺,我既然答應了太太不説,也會咬緊牙關,打死不説的!”雪瑛暗暗鬆了一口氣,緊接着另一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她看看翠兒,半晌眼圈發紅,道:“就算撇開這個不説,翠兒,你真的鐵了心要丟下我一個人在這個活墳地裏守寡?你,你真的忍心?”翠兒一聽這話,心頭大軟,又“撲通”一聲跪下,大哭道:“翠兒當然不忍心…要是太太真的捨不得我嫁,我,我就不嫁…”雪瑛聽她這麼説,眼淚便落下來,仰着頭想了半天,最終伸手攙起翠兒道:“不,你的心已經給了別的男人,我就是留住你這個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何況那陸玉菡已經拿走了婚書…我若一定不讓你進喬家的門,陸玉菡那麼明的人,也一定能猜到其中的原因。你…你還是走吧!我們主僕的緣分,想來已經盡了!”翠兒想不到她竟然同意了,一時悲喜加,哭了起來。雪瑛從身後取來那隻鴛鴦玉環,忍着淚道:“翠兒,你前兩從何家跑走,故意要把這個玉環留下,讓我傷心。你答應我.這隻玉環算我給你的陪嫁,你出嫁的時候一定要戴上!”翠兒淚眼噱嚨地看着雪瑛,更多的眼淚落下來。

“我讓你戴上它出嫁,是想讓你隨時都能看到它,想到你今天對我説過的話,想到榆次何家,還住着一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她這一輩子,甚至都沒有像你一樣,有一個自己的男人!”説着雪瑛悲聲大放,翠兒再也忍不住,接過玉環,摟住雪瑛大哭起來。

空曠的內宅,風飄起條條幔帳。半個月後的一個夜晚,胡管家在內堂外等着,看見雪瑛一個人如同一個鬼魂般慢慢走出,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只聽雪瑛聲音低啞道:“我要的東西,你拿到了嗎?”胡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雪瑛聞言立刻將一隻蒼白瘦削的手顫顫地伸到他的面前。胡管家打了個哆嗦:“太太,大夫説這是啞藥。太太要它做什麼用?”

“啊,院子後頭天天有野貓叫,我睡不着,我用這些藥讓那些野貓不再叫。”雪瑛道。

胡管家背上微微沁出些冷汗,將藥包遞給了雪瑛,想了想又道:“太太,大夫可是説了,這藥毒大,人一點兒不能入口!”雪瑛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胡管家遲疑了一下,剛要走,卻聽雪瑛又喊住了他:“胡管家,你坐下,陪我説會話。以往的時候有翠兒陪我,可眼見着翠兒就要出嫁了,我身邊連一個可以説説心裏話的人都沒有了…”胡管家看看她,心中泛起一降冷憫,道:“太太要是心裏悶,我叫趙媽過來就是了。”他雖嘴裏這麼説,可想了想,還是沒有馬上走。雪瑛出了一會神.問道:“翠兒的嫁妝都打點好了嗎?”一聽這話,胡管家有點興奮地一拍腿:“照太太的吩咐,都打點好了,哎太太,不是我誇你,只有咱們何家,才會這麼陪送一個丫頭!”雪瑛聽了這個話,也不接口,卻自顧自又發起呆來。胡管家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心裏忍不住後悔,實在不該留下來陪這古怪的太太。剛要開口告辭,卻聽雪瑛幽幽地淒涼地説道:“胡管家,你知道嗎?小時候翠兒唱歌可好聽了,就是因為她的嗓音好,唱歌像個百靈鳥那樣動聽,我爹才將她買來服侍我。那時還是孩子的我夜裏睡不着,她就趴在我枕頭邊上對着我的耳朵唱歌,什麼《走西口》呀,什麼《站在高山嘹哥哥》啊,她都會唱呢。”胡管家嚇了一跳,還沒接口,雪瑛已自顧自輕輕哼唱起來:“青天藍天紫格英英的天,站在那個高山嘹哥哥。十里裏山路九道道彎,嘹哥哥嘹得我眼發酸…三人那同行你走在當中,我有心叫哥哥喊不出聲,喊不出聲…”她的聲音淒涼輕飄,雜着一種極其壓抑的痛苦與瘋狂。胡管家心中發慌,眼睛不時瞄一瞄她手中的藥包,突然開口道:“是呀,太太和翠兒,説是主僕,其實情同姐妹,要是哪一天翠兒不能唱歌了,太太心裏一定難過。”雪瑛心中一震,壓着嗓子沉聲道:“天不早了,你去吧!”説着她轉身就走了。胡管家眼見着雪瑛如鬼魂般獨自走遠,忍不住向前追了兩步,卻又頹然地停下了,呆呆地站了半晌,才低着頭也慢慢走開了。

翠兒出嫁那,頗見排場,引得眾僕人連連唏噓,又是羨慕,又是慨。當翠兒一身嫁衣被趙媽攙出的時候,不淚水漣漣。只見雪瑛端坐在堂上,木着一張臉,正呆呆地出神。胡管家看了看,趕緊在一旁道:“翠姑娘大喜,太太受翠姑娘拜辭之禮。”雪瑛仍舊出神。屋內幾個人互相看看,都有點慌亂起來,翠兒心中難過,使勁咬住嘴才不至於哭出聲來。胡管家暗暗嘆氣,提高聲音把剛才的話又説了一遍。雪瑛好似如夢方醒,衝翠兒點點頭,臉上擠出一絲難得的笑容。翠兒心中對她又是,又是憐憫,兩人多年相依相伴,今一旦分別,更是讓她心如刀絞。她淚跪下,向雪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趙媽將她攙起,又聽胡管家長聲道:“太太大喜,翠姑娘向太太辭行。”雪瑛點點頭,忽然輕飄飄道:“照着老輩的規矩,誰家有女孩子出門,當家人都要送上一碗送親的茶。蘭兒,把茶端上來吧!”她話音一落,就見蘭兒從後房端出一碗茶來。雪瑛接過茶碗,遞給翠兒,啞聲道:“翠兒,好妹妹,佛家講因緣際會。我們主僕一場,也是一時的因緣,卻不是一生的因緣。有人已把我的一生誤了,我不能再誤了你。喝了我這碗茶,你就上轎走吧!”翠兒剛要接,忽見胡管家一臉驚駭,上前一步,想要攔,手卻抬不起來。翠兒看看雪瑛,又看看胡管家,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麼,但她悽然一笑,仍舊接過茶碗,道:“太太,翠兒要出嫁了,不能再侍奉太太,翠兒只求太太善待自己,好好過以後的子,翠兒會天天在心裏替太太向菩薩禱告的。”趙媽已經瞧出一些端倪,上前一步要阻攔,卻見翠兒已將碗裏的茶快快地一飲而盡了。胡管家當下忍不住紅了眼圈。翠兒又跪下磕了三個頭,還未起身,就見趙媽上前急急地將她攙走。胡管家一跺腳,趕緊跟了出去。雪瑛望着翠兒離去的背影,眼淚直,那熱熱的淚不斷地淌在冰涼的臉上,如同刀割一般。

翠兒出了門沒幾步,就見趙媽在她背上連連拍打,連聲催促道:“快吐出來,好姑娘,快,快吐!”翠兒倔強地緊閉着嘴,只是一味地抹淚。胡管家更是大急,顫着聲音央告道:“姑,你倒是趕快吐啊,我,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啊?”翠兒仍舊緊閉着嘴。趙媽見狀長嘆一聲,只念了幾聲佛,便不再多勸。

就在這時,兩人忽聽翠兒聲音清亮地哽咽着開了口:“趙媽、胡管家.我沒事…”趙媽和胡管家對視一眼,吃了一驚,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胡管家當下起眼睛,趙媽更是連聲唸佛。翠兒盈盈拜倒,泣不成聲道:“趙媽,胡管家,你,你們都是好人…太太她也是好人。”她的聲音忽然高起來,道:“太太,翠兒在這裏謝太太了!

”鼓樂聲中,翠兒終於上了花轎,漸漸遠去。何家內宅內,雪瑛一個人徘徊着,神情悲悽而瘋狂。

“翠兒…翠兒在哪裏?”她大叫起來。趙媽急忙跑進來:“太太,翠兒已經出嫁了!”雪瑛如夢方醒一般,揮揮手示意她離去。趙媽擔心地看了她好一會,才出了門,卻仍留在門外張望。只聽雪瑛自語道:“翠兒已經到了喬家,玉菡一定待她很好…老天,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一定要是這樣…”趙媽在外面忍不住心酸起來,只聽雪瑛又自語道:“若是玉菡知道了一切…不,若是致庸知道了一切,他會怎麼想我?

他一定會恨我…恨我一輩子…我當初鬼心竅,對他做下如此齷齪之事…萬一有一天,致庸上門來問我,為什麼我要那麼待他,我該怎麼回答?”她自語了一會,突然走回長桌前,拿起那個藥包,自嘲地大笑:“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致庸的心,致庸要是知道我差一點害死了他,他一定不會再愛我,也不再會為了我去重修一座廟!不過致庸即使知道也不會來找我,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會和我一般見識,可他會從此不再理我,不再想着我,他會在心底裏輕蔑我,瞧不起我,他的心裏,從此再也不會有我的位置!哈哈,因為害怕這個下場,我江雪瑛甚至連如此惡毒的法兒都想出來了,我竟然想用啞藥讓翠兒從此閉上嘴,好永遠防止她説出她所知道的秘密。”她狂笑不止,眼淚卻了一臉:“可我沒這麼做,我要做時手又哆嗦了,對待翠兒,我下不了手!翠兒一定知道我可能這樣做,我已經瘋了,可我也知道,就是我把藥放在茶水裏給她喝,翠兒為了讓我放心,也會喝下去!我已經作了許多孽了,我不能…不能再作孽了!我已經活得只剩下自己,我不能再不給自己留下翠兒了…”她打開藥包,手抖着倒進自己的茶杯中,悲涼而得意地自語道:“不過,現在我可以自己喝了它。我把它喝下去,從此就不用再回答別人的話了。就算有一天致庸來問我,我也不用回答…這個主意好,該喝下這啞藥的人是我,不是翠兒!”説着她端起茶杯,送到邊。躲在門外的趙媽再也忍不住,趕緊跑進來驚慌地叫道:“太太,太太,不好了!”雪瑛手一抖,將茶碗放下,厲聲道:“又有什麼事?”趙媽道:“小少爺出疹子了,燒得厲害,我們怕您心煩,一直沒告訴您,可這會怕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雪瑛大驚:“快,快去叫大夫!”趙媽答應着,看她跑走,回手將茶碗裏的茶潑掉,大大鬆了一口氣。

其實官的疹子早發了出來,只是還發燒,雪瑛心思轉移,一直衣不解帶地守在官牀邊。下半夜趙媽走過來看,欣地説道:“太太,沒事兒了,小少爺的疹子出全了!

雪瑛望着睡的官,一時間眼中充滿依戀和母愛。趙媽見她似乎轉了,心中大為安:“太太,您歇着去吧,這裏有我和媽呢。”雪瑛搖搖頭:“不,趙媽,你辛苦了,你和媽都去歇着吧,我是孩子的娘,這種時候,該在這裏守着孩子的是我!”趙媽心中一動,順水推舟地打了一個哈欠:“好,太太,我還真困得沒法兒了,辛苦太太,我去了。”説着她打着哈欠慢慢退去。官靜靜地睡着,雪瑛愛戀地用絲帕擦拭他嘴角出的涎水,自語道:“孩子,娘錯了,娘沒有他,沒有了翠兒,還有你呀…以後就是你和娘相依為命了,你就是孃的命!”她説得很平靜,也很愉快,那一會兒,她的淚水似乎用另一種方式痛痛快快地又了下來。

5明珠嫁出去以後,玉菡這裏一直是張媽伺候。翠兒嫁過來不久,玉菡就讓她替下了張媽。翠兒做事勤快利,對玉菡卻客氣而疏遠,甚至不太願意與玉菡多説話。這一來二去的,玉菡心中有數起來,索打消了某些念頭,只誠誠心心地對翠兒。翠兒心中不大大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暗暗佩服起玉菡的為人,一門心思伺候玉菡。這樣沒過多少子,兩人之間便頗有了些真情。

這種平靜,沒多久就被打破了。一清晨,翠兒伺候玉菡洗臉,水比較燙,翠兒高了袖管,被玉菡一眼看到那隻鴛鴦玉環。玉菡大吃一驚,問起來,翠兒只説是雪瑛自己打製後送給她的。玉菡沒再説什麼,徑直去了致庸的書房,當從屜裏翻出那隻一模一樣的玉環時,她再也忍不住,伏桌無聲地大哭起來。書桌內的那隻玉環,早在致庸頭次下江南販茶的那年,玉菡在裝修整理他的書房時就發現了,這麼些年來,她其實一直都在內心裏希望致庸能親手給她戴上,然而…

又過了幾,曹掌櫃悄聲打發人來請她去商議事情。玉菡也不驚動致庸,便悄悄地去了。一進門就見曹掌櫃、馬荀、高瑞等呆呆地坐着,個個愁容滿面。玉菡坐下問道:“幾位大掌櫃,你們今天來,一定是遇到了難事,趕緊説吧。”幾個人對視一眼,曹掌櫃首先開口道:“太太,很快就是年關了…今年長軍鬧騰得厲害,南北商路基本斷絕,大德興絲茶莊往年能掙錢的那些商號,今年基本上沒有什麼生意了。”玉菡沒有做聲。曹掌櫃嘆口氣,向馬荀看去。馬荀悶悶道:“太太,馬荀無能,今年年景不好,蒙古草原瘟疫橫行,牲口死了許多,連帶着我們也沒了生意.還虧了一些錢。”玉菡倒一口涼氣,趕緊向高瑞看去:“高掌櫃,臨江的茶山怎麼樣?”高瑞倒也快,道:“太太,茶山情形還好,今年賺了三十多萬,只是運往恰克圖的茶貨卻讓俄商拉斯普汀欠了賬,只怕一時半會救不上急。”玉菡看看曹掌櫃,急問:“那,其他各地的分號呢.還有潘大掌櫃的票號呢?”曹掌櫃低聲道:“各地分號的情形都差不太多,基本沒掙到錢,不虧已經很好了。至於大德遍票號,今年的生意更不景氣,南北商路不通,票號自然沒有生意,潘大掌櫃為了在北京撐門面,已經撤了好些莊了,而且…”曹掌櫃看看玉菡,遲疑起來。玉菡掐着手心,強自鎮定道:“有什麼,請全都講出來。”曹掌櫃點點頭,嘆道:“太太,東家以前有過話,大德通票號的事,由潘大掌櫃一手經理,賠了銀子算是東家的,賺了銀子一兩也不能動,全由潘大掌櫃去擴張票號,這是其一。其二,就我所知,即使潘大掌櫃願意,今年恐怕也無能為力,不單單是生意奇差,以往大德通的銀子多半都借給了京城的達官顯貴,他們不還.商家拿他們也沒有辦法。潘大掌櫃做事情有他自己的路數,我們,我們也不好多説什麼…”玉菡呆了半晌,道:“我明白幾位的意思了。今年要向朝廷繳付的一百萬兩銀子,還差多少?”幾人聞言心中一陣難過,馬荀啞聲道:“還差…太太,真是對不起,我們無能…還差七十萬兩!”一股子涼氣從玉菡心中躥起,她想了想,努力微笑道:“諸位不要難過。今年雖然只賺了三十萬兩銀子,可我知道,這比平常年間賺一百萬兩還要艱難。我替喬家在這裏謝謝你們。實話跟大夥兒説,盡我最大的力量,還能給你們湊二十萬兩,餘下的,仍要靠大夥想辦法了!”曹掌櫃吃了一驚:“太太,您從哪裏還能湊出二十萬兩銀子?”玉菡心中一陣傷,淚都要下來了,半晌道:“這是我父親去世前留給我的私房銀子。諸位爺,我可就這一點力量了,明年再遇上這種事,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曹掌櫃道:“太太,去年為了湊夠這筆銀子,我們瞞着東家,把太原府等地的生意都頂出去了,今年光景不好,只怕頂生意也不容易…”高瑞想了想,道:“諸位,咱們臨江的茶山倒是能頂出去,也值五十萬兩銀子,可這兩年就指着它掙點銀子了,一旦頂出去,明年如何是好?或者頂一半?”眾人都不説話。高瑞想了想道:“或者先把它質押出去救急,等拉斯普汀的銀子到了,再贖回來?”這個提議也有風險,但高瑞這麼一説,曹掌櫃先就點了點頭,接着馬荀也遲疑地點頭。大家一起向玉菡看去。玉菡長久地沉默着,半晌突然道:“茶山眼下成了喬家的本,沒有了茶山,明年什麼生意都不會有了。至於剩下的五十萬兩銀子,我自有辦法!”説着她不待眾人回答,便急急離去了,只留下一屋子的爺們帶着點納悶,面面相覷地嘆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