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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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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又照到致庸臉上,他才悠悠醒來,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當下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心中好一陣慶幸。他眼睛,四下張望,只見劉黑七就睡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仍舊四仰八叉地躺着,鼾聲大作,想來這便是他的居室了。致庸仔細看了一下,不大為吃驚,室內雖然凌亂,但桌上、几上、牀上、地上,到處都擺放着書。致庸伸手抓過幾本,又吃了一驚,《孟子》、《中庸》、《大學》、《道德經》、《武穆兵書》…致庸忍不住,起身上前推攘劉黑七道:“劉寨主,起來起來!我我我真替你惋惜!原來你這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腹有詩書,有韜略,多好的人才,你不去投軍,或鎮守邊關,或平定內亂,你跑這兒佔山為王來了你!”劉黑七好容易被他推醒,眼睛,打個哈欠,冷笑道:“你一個商人,也來和我論書?”致庸笑道:“劉寨主,這話該我先問你!你都嚇住我了,你一個山大王,也看得懂《莊子》?”劉黑七上下打量他道:“怎麼,喬東家也知道《莊子》?”致庸呵呵一笑,謙虛道:“知道得不多,略知一二吧!”劉黑七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背道:“北海有魚,其名為鯤。”致庸微微一笑,接口道:“鯤之大,不知幾千裏也。”劉黑七突然神情大變道:“化而為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沒想到,你喬致庸一個商,也知道《逍遙遊》!”致庸立刻發怒反駁道:“劉寨主,喬致庸不是商,在下是正正經經的商人!”劉黑七仍舊笑道:“喬致庸,我真服了你了!在這些事情上,你還真是認真!”致庸笑道:“事關名節,不能不認真。你劉寨主身在綠林,都背得出《逍遙遊》,致庸自幼讀書,為何就不能酷愛莊周?”劉黑七看着他,笑道:“這樣看來,我一個強盜,你一個財主,也有了共通之處了!”致庸趕緊道:“打住,只要劉寨主還在老鴉山上為匪為盜,致庸與你就沒有共通之處!”劉黑七頓時變,想了想悻悻然笑道:“好好好,沒有共通之處。那你告訴我,你為何喜歡莊子?”致庸看着他.正道:“喬致庸喜歡莊子,自有喬致庸的道理。莊子有形而不拘於形,心如湧泉,意如飄風,身如涸轍之魚,心卻遊於壙垠之野。釣魚要釣東海之鰲,化鳥要如鯤如鵬,水擊三千里,一飛九萬仞。豈會像劉寨主這樣,佔山為王,打家劫舍,成為民之大害!”劉黑七然變,拍案怒道:“喬致庸,你給我住口!我忍了你多時,你還要罵我打家劫舍,為匪為盜!難道我生下來就想當強盜?當初我也是讀書出身,練就一身武藝,想走那科舉的正途,將來衣錦還鄉,封廕子,可是…算了,不説了!當今這個世道,你不讓我們這些人做強盜,你讓我們做什麼?”致庸腦子飛快地旋轉起來,一拍大腿叫道:“對啊,跟我下山,棄惡從善,重做良民。你們跟我一起經商,那比做強盜好得多!”劉黑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繼而笑得捂住肚子:“喬致庸,你,你…你真會説笑話,讓我放着山大王不當,跟你去經商?眼下天下大亂,商路不靖,你還經什麼鳥商,乾脆你也甭走了,入夥跟我們一起當強盜,咱們大碗喝酒,大塊吃,那才叫痛快!”致庸沒料到劉黑七竟然開口拉他人夥,當下“呸”了好幾聲,道:“天下四行,士農工商,商也是國之大事,跟我一起經商,一可以富國,二可以自富,怎麼是説笑話?”劉黑七停住笑,默默看他,想了好一會,突然道:“喬致庸,我的腦子都叫你搞糊塗了,你昨天單人獨騎上我的老鴉山,不是來勸我下山,跟你一起經商吧?”致庸也呆了呆,繼而搖頭笑道:“劉寨主,喬致庸明人不説暗話,我本來是想勸你和喬家罷手言和的,但剛才你問我眼下這世道能讓你們做什麼,我突然覺得大家一起販茶是個好營生。”説着一拱手,正道:“如果劉寨主不棄,致庸就請尊駕帶你的弟兄下山,和致庸一起去江南販茶!如何?”劉黑七怔怔地看着他,好一會又半信半疑問道:“喬致庸.你真的想讓我帶人跟你一起去江南販茶?”致庸道:“當然是真的。劉寨主,跟喬致庸一起南下,你們可幫我護送銀車,從此一起經商,為國生利,為民生財,祁、太、平三縣地面上多了一個經商的劉黑七,少了一個佔山為王的劉寨主!”他越説越動,當下拉住劉黑七的手道:“劉寨主,這才是真正的替天行道,怎麼樣?”劉黑七甩開他的手,臉微變道:“喬東家,這麼説,你是想讓我幫你出鏢嘍?”致庸被他甩開手,卻絲毫不受影響,仍舊動道:“劉寨主這麼説也行。只要劉寨主帶眾弟兄下山,改惡從善,隨我一起經商,怎麼都行!”劉黑七一時笑了:“喬東家,你讓我放着自由自在的山大王不當,下山給你充當鏢師,你覺得我會答應你嗎?你這個人,給你一線,你就認真(針)了,哈哈哈!”致庸臉微變,惱怒道:“劉寨主,真沒想到你會是這麼一個人!看樣子我是説動不了你的心了,你要麼殺了我,要麼放我下山!”這次劉黑七很久沒有説話,原地轉了一圈又一圈,突然開口道:“喬東家,我要是答應了你呢?”致庸大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劉黑七見狀微微一笑,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致庸大喜,衝上去執着他的手道:“劉寨主,我真的沒聽錯?你真的決定隨我一起去江南販茶?”劉黑七沉沉地看他,道:“怎麼,喬東家,你一時又不自信了,或者説又信不過我了?如果這樣,那我剛才的話就算沒説吧!”致庸連連擺手,喜道:“不不不,咱們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劉寨主,不,現在是劉壯士,劉英雄了,既然你不想再做強盜,而是要跟致庸去販茶,咱們一定要個朋友!”劉黑七大笑:“好哇。喬東家願意和劉黑七朋友,劉黑七可三生有幸,老祖墳裏要冒煙了!”兩人哈哈大笑。

喬家外客廳內,曹掌櫃急得團團亂轉,忍不住責備一旁默然端坐的茂才:“孫先生,我不是埋怨你,這麼危險的事情你怎麼能讓他去呢?東家去了一天多,連個信兒也沒有,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這,真是如何是好啊?”茂才看着他平靜道:“人生在世,死生有命,活着就要一個適意。東家自己要去老鴉山見劉黑七,他去了,這就叫適意。至於劉黑七會不會殺他,那就是劉黑七的事了。”曹掌櫃盯着他,半晌説不出話來。

“二爺回來了!”長栓突然跑進,興奮地喊道。茂才猛地站起,手中的旱煙袋跌落在地上,曹掌櫃朝他看了一眼,快快地出了門,沒多久就把致庸了進來。致庸一進門就道:“茂才兄,大喜,大喜啊!”茂才緩緩站起道:“恭喜東家,莫非你説動了劉黑七,不再與喬家為仇?”致庸動道:“茂才兄,不但如此,我還説服了劉黑七和我們一起南下販茶,他和他的弟兄們願為我出鏢,護送銀車!”茂才一聽此言,擊掌叫道:“好!好!劉黑七一身武藝,腹中又有計謀,如果他能隨我們前去,就不用再擔心銀車會在路上遭到打劫;其次,用這個辦法將他和他的人馬帶下老鴉山,東家就不用擔心他會在我們走後繼續為匪為盜,襲擾喬家,禍害鄉里。這是釜底薪之計,不但為祁、太、平三縣的百姓去了一害,也為劉黑七一夥人找到了自新之路,好,好,這真是一舉三得的好事!”曹掌櫃可沒那麼動,反而嘀咕起來:“孫先生,這是什麼好事呀!劉黑七本來就是打家劫舍的強盜,讓他護送銀車,豈不是開門揖盜,把小羊放進狼羣?天底下還有強盜見了銀子不動心的?此事萬萬不可!”致庸和茂才對看一眼。致庸想了想,道:“曹爺的話也有道理,其實劉黑七答應和我一起販茶,也確實讓我有點意外,不過我現在思量當時的情景,可以肯定他決定這麼做時斷斷不是要劫我的銀車,這是一種覺,卻絕對不會錯。茂才兄,你想想,一個綠林好漢,突然決定隨我下山,又沒有想到我的銀車,除了決計就此改惡從善,還會有什麼原因?”茂才想了想,卻沒有説話。

曹掌櫃看了看致庸,還要開口,致庸伸出一隻手阻攔道:“曹爺,您甭勸了,我仔細想過,喬致庸哪怕失去所有的銀子,只要能換回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悔過自新,也是值得的。曹爺,茂才兄,我現在怕的不是劉黑七下山來劫我的銀車,而是怕他出爾反爾,七之後不與我們同行!”茂才細眯起眼睛,半晌開口道:“東家,雖然此事仍有蹊蹺之處,但我能肯定,劉黑七一定不會約!”致庸大喜:“好,茂才兄,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了!”曹掌櫃看着兩人,忍不住搖頭。

2不兩,致庸便以喬家店鋪作抵押,順利與水家、元家及邱家簽了借款合同。高瑞進大德興的時候,正見致庸得意地晃着手中的龍票給大家傳看。小傢伙當下忍不住問茂才:“孫先生,什麼是龍票?”茂才笑道:“龍票就是朝廷給水家、元家這些大茶商辦的特許執照。有了這種執照,東家才能帶我們去武夷山販茶,然後北上恰克圖,在邊境和俄羅斯客商易。”曹掌櫃讚許道:“這本來是一件大事,平時磕頭借都借不來的,可是東家先借銀子,不説借龍票的事,等水家、元家借了銀子,順手也就借了龍票,他們還不好不給。呵呵,東家這一手,實在高明!”説着,眾人齊聲大笑起來。

致庸忙碌了一整天,很晚才從大德興返家。玉菡正在燈下坐着縫製小衣,致庸輕手輕腳進門,躡手躡腳來到玉菡身後,喚了一聲:“太太…”玉菡的反應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只見她猛地站起,一轉身死死地抱緊緻庸,渾身發抖。

致庸大驚。玉菡抱着他輕聲哭道:“二爺,你就要走了,是不是?”致庸慢慢抬起她的臉,笑道:“太太,我正要告訴太太,只是…”玉菡仰臉看他,含淚強笑道:“二爺,你覺得大嫂還有陸氏真會讓二爺去冒這樣的命之險?”致庸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知道早晚躲不開這場談話,故意為她樹竿,道:“大嫂不會,但太太一定不會攔阻致庸。”玉菡小嘴一噘,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二爺憑什麼這麼説,陸氏為何就不會攔阻二爺?二爺難道不是陸氏的親夫?”

“致庸這麼説,是因為太太自幼生在商家,明白商家的男人但凡有點志氣,都不會一生呆在家中,守着婦人小子。太太一定懂得,經商就是歷險,商家的男人非冒死犯難,走萬里商路,就不會成就大事。”玉菡痴痴地望着他,一時竟説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二爺果真這麼想陸氏,陸氏今生就不悔嫁給二爺了。陸氏知道就是心裏再苦,也攔不住二爺。二爺是個男人,有一顆英雄之心,我要執意攔阻二爺,就不配做二爺的太太了!”致庸不惟放下了一顆心,還大為動,正要説話,但見玉菡鬆開他,從背後拿出一張銀票:“二爺,你看這是什麼?”致庸接過一看,大吃一驚:“五十萬兩,太太,哪來的這麼一大筆銀子?”玉菡背過身去,又拭淚道:“自從三姐回到咱們家住下那一天,我和大嫂就知道二爺要去南方販茶了。我一個女人,不能隨二爺前去同生共死,可連幫二爺一點銀子都不成嗎?”

“你把你的陪嫁…你把翡翠玉白菜當了?那岳父…”致庸心中一動,向玉菡看去。

玉菡噙着一汪眼淚,楚楚動人道:“二爺千里萬里冒命之憂去武夷山販茶,可是喬家並沒有太多銀子,就是二爺平安販茶歸來,也是幫別人家販茶。我將翡翠玉白菜當了,換成銀子,二爺就可以拿它為喬家販回茶來,這樣二爺冒死犯難,也就值得的了!至於爹爹,早一段時間他已經被我纏不過,把玉白菜的支配權徹底給我啦!”致庸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動道:“謝太太!翡翠玉白菜乃是太太的寶貝,將來還要傳給我們的女兒,萬一…”玉菡一下掩住了致庸的口:“不,沒有萬一,二爺離開祁縣,一定一路平安,順順當當地就到了江南,接着又順順當當地把茶販回來!一定沒有萬一!”致庸還要説什麼,玉菡一直用手掩住他的嘴,含淚道:“二爺,陸氏説沒有萬一,就是沒有萬一,真的有了萬一,也就沒有了陸氏!二爺離家之,陸氏的人不能跟二爺走,陸氏的心,陸氏的魂魄也會跟二爺走。二爺回不了喬家,陸氏的心和魂魄也就回不來了!二爺,真的沒有萬一啊!”説着,她淚如雨下,致庸緊緊將她抱在懷裏,熱烈地親吻起她。半響玉菡息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二爺,二爺要當爹了!”致庸又驚又喜:“怎麼,你有喜了?”玉菡含羞點了點頭。致庸狂喜.一把將她抱起,轉起圈子:“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做爹了!”嚇得玉菡趕緊捶他:“小心,小心點!”致庸把她放下,欣喜若狂,玉菡柔情萬千地注視着他,叮囑道:“為了沒出世的孩子,記住,一定要平安回來!

所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致庸就要啓程的消息還是讓曹氏知道了。第二一清早,致庸就被叫到了在中堂。曹氏端坐着,滿面怒容道:“老二,你給我跪下!”致庸心知所為何事,一邊跪下,一邊賠笑。曹氏拭淚道:“少給我油腔滑調的!你到底是長大了,當了家了,眼裏不只沒我這個嫂子,也沒有祖宗了!”致庸覷了曹氏一眼,慌忙正道:“嫂子這話致庸如何擔當得起?”曹氏哼了一聲,半晌忍不住哭道:“致庸啊致庸,嫂子不是怕你販茶不成虧了銀子,也不是怕你把喬家的生意全都給了別人,嫂子是大災大難都走過的人,今天已經不會心疼這些了,嫂子是心疼你這個人啊…”致庸聞言道:“嫂子,你聽我説…”曹氏連連擺手:“雖然你接管家事時,我説過不再管你的事,可是今天這事,嫂子還非管不可了!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嫂子,就死了這條心吧。”致庸大驚,剛要開口,見玉菡走進來,在致庸身邊跪下道:“嫂子,陸氏能説幾句話嗎?”曹氏站起,顫聲道:“弟妹,他是你的男人,你當然可以説話!”玉菡含淚道:“嫂子,你就不要阻攔二爺了,二爺要去江南販茶,你就讓他去吧。”曹氏大急:“妹妹,你…”玉菡拭了拭眼淚,道:“嫂子,二爺是你和大爺從小養大的,他是什麼樣的男人,你比陸氏知道得更清楚。我的男人頂天立地,不成就一番大事業就不能盡其平生的懷。嫂子,嫁給這樣的男人,陸氏不悔!”曹氏扶起她:“妹妹,你真的願意…”玉菡跪地不起,道:“嫂子,你讓陸氏把話説完。你我都是商家的女兒,如果你我是男兒,一定也會像二爺一樣走出去的!”曹氏吃驚地望着她,一時説不出話。

“嫂子,二爺是我的親夫,最應當攔住他的是我。可是陸氏知道,我這個女人攔不住他這樣的男人。既然做了他的女人,我就只能讓他走出去,歷大險,成大功,不能讓他為了我們這羣不能走出家門的婦人守在家裏,以致庸碌至死!”説着她伏地又拜。曹氏大受震動,顫聲道:“弟妹,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二弟一去不返…”玉菡趕緊擺手,淚道:“嫂子,別説了,如果真有那一天,陸氏情願一生做奴做婢,侍奉嫂子,布衣荊釵過一生,決不改嫁!”致庸跪在一旁,忍不住叫了一聲:“太太…”曹氏想了半天痛聲道:“弟妹,我原本不答應讓致庸去買茶,多半就是為了你。現在既然連你都這麼想,我這個嫂子就不好再攔他了!”玉菡看看致庸,重重點頭。

曹氏於是將玉菡扶起,又拉致庸起來,替他理理衣領,疼愛地哽咽道:“二弟,你要真是鐵了心,那你就…你就去吧!”她忍不住出淚來:“不過,無論你走千里行萬里,不管你遇到多大的難處,千萬不要忘了弟妹剛才對你説的話,不要忘了山西祁縣喬家堡這個家裏,有兩個女人天天焚香禱告,為你祈求平安,盼着你早歸來!”一時三人六目相對,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致庸剛進書房,就看見達慶早已等在那兒,將一張紙遞到他鼻子底下,臉都變了。致庸接過看了幾行,漸漸念出聲來:“…不管喬致庸是死是活,喬家都保證歸還喬達慶足平銀一萬兩”致庸看了達慶一眼,道:“四哥,你也認為我一定會死在外頭?”達慶道:“你要害怕,就別去!”致庸也不多言,提筆簽上自己名字。達慶搖搖頭就往外走,致庸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四哥,三姐和元楚執意不肯回水家,只好先在我這兒住着了,可是元楚要念書,就讓他去你那私塾唸吧。”達慶哼了一聲:“元楚是我外甥,讓他去我那兒唸書自然可以,但我不能負責他的吃喝,另外,這每年給塾師的銀子,你得多拿出一份!”致庸知道他的脾氣,當下道:“行!”達慶也不再多説,搖着頭徑直去了。

夜晚,致庸再一次來到鐵信石處,鐵信石正就着香火練鏢,每發必中。鐵信石見他進來,立刻收鏢,平靜地向他施禮問候。致庸與他寒暄了幾句,突然單刀直人地問道:“鐵信石,你到底是哪裏人?”鐵信石神不變,道:“我説過了,雁門關人。”

“你們家和我們家以前打過道嗎?”致庸注視着他的眼睛問道。鐵信石搖搖頭:“東家怎麼想起問這個?祁縣到雁門關,路途遙遠,況且喬家是大户人家,鐵信石家乃寒門小户,兩家從沒有過什麼來往的。”致庸心中一陣難過,他有理由懷疑鐵信石是在迴避自己的問題,但也無可奈何,想了想,仍舊很直接道:“鐵信石,我雖是東家,你雖是車伕,可我們都是男人,要是心底有話,不妨攤開來説!”鐵信石目光閃爍了幾下,避開他的目光,簡單回答道:“東家,你的話鐵信石不懂。”致庸忍着內心的失望,同時帶着很強烈的難過,望着墨藍的夜空悠悠説道:“鐵信石,我老想着包頭那位姓石的相與,因為不幸捲入了復字號和達盛昌的霸盤之爭,以至於舉家自殺身亡。我實在不知道,喬家這樣無意中害得別人家破人亡的事還有沒有。”説着他頭一低,重新注視着鐵信石的眼睛,又補充道:“對了,這位死了的石東家,老家也是雁門關人。”鐵信石轉過頭去,半晌聲音沉沉道:“是嗎?”

“從包頭回來,我讓人去雁門關找過,看還有沒有活着的石家後人,要是有,就找回來,喬家要管到底。現在對這一家人,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致庸長嘆一聲,一時恨恨不已,鐵信石仍舊沒有轉身,同時似乎很無意地問道:“東家,去的人找到石家後人了嗎?”致庸搖搖頭:“沒有。石家已經沒人了,據他的鄰居説,石家有一個長子,早年不願經商,跟一個武師外出學藝,一直沒有再回去。”似乎是為了堅決地封死自己的內心,鐵信石終於轉過頭來,卻突然換了一個話題:“東家,這麼晚來,有事要吩咐嗎?”致庸看了他一會兒,道:“啊,三天後我去南方買茶。你一身武藝,這次老鴉山上的劉寨主要和我們一起去,我希望你能和我同去。”鐵信石點點頭道:“承蒙東家看得起,鐵某自當效力!”致庸還想説什麼,一時卻説不出了,只得轉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叮囑道:“那好,三後我們就一起出發,你早點歇着吧。”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茫茫夜中,鐵信石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一時間淚光瀅然。

3致庸此次出行,可謂轟動一時,不獨玉菡、曹氏親往送行,千言萬語諄諄叮嚀,連水家、元家也派了掌櫃前來餞行,邱天駿更是親自出馬,執手將致庸一直送出祁縣。

而讓眾人忐忑不安的劉黑七,也不出茂才所料,致庸一行剛剛來到老鴉山下,劉黑七便帶着自己的一幫人馬如約而至。致庸見狀大喜,上前抱拳道:“劉壯士果然言出必行,好樣的!”劉黑七哈哈大笑,也抱拳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在下既答應幫喬東家護送銀車南下,自然不能食言。再説了,我還沒到過南方,正想去開開眼呢!”此話一出,眾人都大笑起來,兩隊人馬間原本隔膜的氣氛活躍了不少。

致庸剛要開口,卻聽劉黑七道:“喬東家既要我們護送銀車,就乾脆把銀車給我的弟兄。如何?”喬家眾人都吃了一驚,一起回頭看致庸。致庸扭頭看了一眼茂才,茂才略一沉,默默點了點頭。於是致庸大笑道:“好,劉壯士痛快!”回頭對鐵信石説:“鐵信石,你們趕上銀車,跟劉壯士的人一起走!”鐵信石答應了。

劉黑七皺眉道:“喬東家,你是不是信不過我?幹嗎還要你的人和我一同護送銀車?”鐵信石忍不住回望致庸。致庸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大氣地道:“鐵信石,把銀車給劉壯士的人!”長栓忍不住大叫了一聲:“二爺…”茂才皺皺眉,抬腳踢了他一下,長栓趕緊住嘴,很不滿地回頭瞪了茂才一眼。

鐵信石略略遲疑了一下,就帶着眾車伕將銀車趕過去,給劉小寶等人。劉黑七大笑:“喬東家,就算你不怕我劫走了你的銀車,孫先生呢,孫先生好像也不怕?”茂才微微一笑,矜持道:“劉壯士,銀車是東家的,他願意把它給你,你就真把它劫走了,也是東家自己的事,與我何干?”劉黑七凝神看着茂才:“久仰孫先生大名,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喬東家,既然如此,劉黑七先走一步!”説着,他調轉馬頭,與眾嘍噦一起簇擁着長長的銀車前行。鐵信石略一猶豫,低聲問道:“東家,要不要我暗中跟着他們?”致庸回頭看茂才,茂才一時不語。長栓急道:“二爺,萬一這夥強人——”致庸想了想,慨然道:“我還是那句話,造物所忌者巧,萬類相以誠。我和劉黑七之間,現在能守住的只有一個誠字。我此時若是信不過他,就是信不過我自己!”鐵信石聞言,於是退了下去,長栓仍在一旁急道:“二爺,你是不是又糊塗了,他們到底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致庸瞪他一眼:“住口!大家聽着,從今兒起,劉黑七已經放下屠刀,不再是強盜,而是我販茶中人!以後説話,誰也不要再提強盜二字!”喬家眾人面面相覷,一時諾諾,都不敢再多説什麼了。

他們離去的第二,喬家內宅中,杏兒照舊給曹氏端來清粥小菜,作為中餐擺在餐桌上。不一會兒,玉菡帶明珠過來,明珠也端着幾樣清粥小菜。曹氏站起,驚奇道:“妹妹,我吃長齋,你怎麼不外頭吃去?”玉菡淡淡一笑:“嫂子,二爺走了,從今天起,我和嫂子一起吃齋唸佛,保佑二爺一路平安,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曹氏心中一疼,搖頭:“你正懷着呢,哪裏可以…”她話未説完,長順進來稟道:“兩位太太,陸老太爺來了,正發脾氣呢。”玉菡一愣,與曹氏打了個招呼,趕緊隨長順去了。

玉菡還沒走進外客廳的門,就聽見陸大可正衝曹掌櫃發火:“這麼大的事,你們連説也不説一聲,他還是不是我的女婿,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老丈人?”曹掌櫃賠笑解釋道:“陸老東家,不是我們東家不跟您稟告,是怕稟告了惹您生氣。您不想想,您陸家都不想和喬家做生意了,他還敢去見您?”陸大可一時語,想了想,接着生氣道:“你…你這是拿話堵我的嘴!上一回是上一回,這一回是這一回,完全兩碼事。再説了,他改店規的事能和這回去江南販茶相比嗎?他這簡直是不要自個兒的命了!”

“爹,您説什麼呢?”玉菡走進來,生氣地説。曹掌櫃一見她進來,隨即笑着告退。陸大可一見玉菡,立刻一聲聲叫道:“哎我説玉兒,喬致庸這回可完了,你男人也要沒了!”玉菡神陡然一變:“爹,您要再這麼説話,我就不見您了!”陸大可哼了一聲:“好好好,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水家、元家、邱家為什麼願意借給他銀子?”玉菡接口道:“這是因為他們知道致庸能安然販茶…”陸大可不耐煩地打斷她道:“錯了錯了,你和喬致庸都錯了,其實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你男人能活着回來!喬家這回完了,早知如此…”玉菡怒道:“爹,您再這樣説,我就…”陸大可看看她,跺足道:“我就説,早知道會是這樣,乾脆我借給喬致庸銀子得了,那時喬家的生意到了陸家,我閨女就是守了寡,靠着你爹,一世也衣食無愁哇。你説你以後可怎麼辦?”玉菡怒極,大聲喊道:“來人!送陸東家!”曹掌櫃和長順聞聲跑了進來,看看玉菡,又看看陸大可。陸大可吃驚地看着玉菡:“閨女,你叫我啥?”玉菡怒氣衝衝道:“曹掌櫃,送客,太谷的陸老東家要走了!”陸大可氣極,剛要説話,卻見玉菡已搶先往外走了,她邁過門檻時,一回頭又怒聲道:“爹,您記住,您女婿,我丈夫一定會平安回來的,喬家一定會一天比一天更好!”陸大可看她跑走,反而不在意地笑起來,回頭看着曹掌櫃道:“你瞧我這閨女,她爹説那麼幾句,她還真急了,女婿要是能平安回來,那有什麼不好?

哎我説,喬致庸這回真有把握販茶回來?”曹掌櫃看着他,半晌都沒説出話來…

致庸與劉黑七一行夜兼程,倒也太太平平,只是山西境內許多關口都貼着通緝劉黑七賞銀五百兩的告示,皆因有致庸以喬家商號名義作保,都順當地過去了。比如在通過風陵渡關的時候,劉黑七的畫像高懸關上,官兵對着畫像直瞅劉黑七。劉小寶在後面暗中連刀都拔出來了,多虧致庸和茂才機靈,唱雙簧合力作保,又了些銀兩,總算有驚無險地過了關。雖然如此,劉黑七等人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此後行程頗為順當。兼之一路飽覽山水,他們幾個像是找到了對手,談古論今,頗不寂寞。即使諸如長栓等不通文墨的人,對着沿途巍麗壯觀的風景,也常常嘖嘖讚歎,不枉出這次遠門。

他們一路平安地行至襄陽碼頭,頗費了一番周折,才以重金招募到一批悉長江情勢的船家,預備順漢水南下。登船之時,劉黑七要求他的人都集中在其中的三條船上。茂才眉頭一皺,剛要説話,但致庸已經快地答應了,茂才想了想便也不再説什麼。

因為尋的船家頗有經驗,一路幾乎沒和長打過照面。行至武昌城外,依着船家的吩咐,他們白躲在江邊蘆葦蕩中,下半夜江面上起了大霧後,各船分散划向江面。晨曦初現,令致庸大驚失的是,劉黑七的三條船竟然一條也沒有跟上來。致庸大急:“不會出事吧?趕快回頭去找!”船家向他看了一眼,言又止,倒是押船的鐵信石想了想道:“我看不像是出事。是他們主動離開了我們!”致庸更是驚訝:“這是什麼意思?”茂才望了望白茫茫的江面,嘆氣道:“鐵信石的話有理。東家,從一開始,你就沒想過劉黑七如此痛快地答應和我們一起販茶,是要混在我們中間,藉機南下投奔長?”致庸驟然變。茂才繼續道:“東家,在襄陽府上船時,劉黑七一定要他的人集中上三條船,只怕就已經準備好離我們而去了!”致庸難以置信,認為他和劉黑七有約定,絕對不可能。

茂才沉聲道:“東家,你真的以為在老鴉山上,你説服了劉黑七?我可以告訴你,劉黑七和長,心氣兒才真是相通的!”致庸一怔,鐵信石和長栓很快又來稟告:“東家,查過了,船上什麼都沒少,銀子也沒人動過。”致庸神情動:“不,我還是不能相信!劉寨主已答應我放下屠刀,改惡從善,怎麼還會投奔長?快把船藏進蘆葦叢,我一定要等他們!”鐵信石等人看看茂才,茂才勸了半晌,致庸只是不理會,執意要等,還埋怨道:“茂才兄,你怎麼能這樣?你既然早就知道他們要去投長,為何不早點提醒我,攔住他們!”茂才百般無奈也只能同意等等了。

一天很快過去了,從出到黃昏,躲在蘆葦叢中的致庸一直在船頭翹首而望,然而江面上始終只有茫茫波濤。到了月現之時他終於絕望了,痛聲道:“若這劉黑七真要是投了長,那就是我害了他們!我讓他們下山販茶,本是好意,沒想到卻讓他們由小地方的草寇變成了大盜,由小惡變成了大惡…”茂才勸道:“莊子有言: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東家,也許此刻劉黑七已入了長軍,他不但不認為自己由小惡變成了大惡,還以為自己終於走上了人生的正途,得其所哉呢。”致庸聞言呆了半晌,終於下令開船。只是在船駛動的那一刻,他含淚望着對岸痛苦地喊道:“劉黑七,你負了喬致庸,也害了你自己,你是什麼英雄?你害了你的人,也害了喬致庸,讓我成了為虎作倀的歹人…”茂才將他勸進船艙,致庸仍舊心痛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