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老梁爺爺鞭笞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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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村莊四周就是莊稼的世界。高梁、大豆、玉米、棉花、麥子、穀子、豌豆和豇豆、茶花和油菜花、青苗的枝葉和瓜秧的節蔓…所有莊稼的靈,都在漆黑的或是夜光如水的夜裏羣魔亂舞。除了莊稼,記得在1969年夜裏跳舞的還有各種各樣的樹。有白楊,有柳樹,有槐樹,還有棗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還有胡楊,還有刺槐,還有酸棗樹,還有剛剛開花或剛剛掛果的桃樹、李樹、梨樹和從來都不掛果的大椿樹。我們想拉着它們的手與它們共舞摟着它們的脖子與它們對話,我們知道想與它們對話放到當時對於我們的年齡正合適。十一二歲的多愁善的年齡,提供了與莊稼和樹對話的一個契機。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錯過這包子就沒這餡了。就好象成年人世界中發生了政治風波或國與國之間的衝突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得講一個機遇和契機一樣──時間在這個時候就發生了超過它自身的膨脹作用。時間在這種特定的時刻產生了一種放大。現在就是最好的契機,現在就是最好的時間。往前放──放到五六歲的年齡,你想對植物説些什麼,但你心裏到一片茫,你的年齡對於世界還是下車伊始,你雖百集,但你心裏有話兒説不出──心裏有話兒説不出和心裏有話我不説還是兩回事。往後放放──等到你20歲30歲,40歲50歲,你已經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這時再蹲到莊稼和植物面前去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看上去不也顯得太矯情和太恐怖了嗎?何況這個時候你在生活中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得已經夠多了,讓你到植物面前,你的話已經説盡了和自我享用完了,你倒到沒話可説了。你可能到我還有一肚子話要説,我到了特定的場合和環境會有突發的靈,一輩子的生前身後事,見了棺材怎麼會不落淚呢?但你忘了你已經超過了抒情的年齡,你到了棺材前和植物前,還真到哭無淚。説什麼都是多餘的。再沒有什麼新的可以補充了。你在人前和大會上別人講完你還能補充兩點和補充兩句──説是補充兩點你一下就補充了10點到20點,説是補充兩句你一下補充了200句;但現在讓你單獨面對植物,你説補充兩句和補充兩點,但你一句和一點也補充不出來。這時你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過了對植物補充的年齡了。你對人補充的時候,你年齡越大補充得越多;你面對植物的時候,你因為錯過了季節補充就永遠成了一片空白。你在生活中的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是在補充人和人之間,是一地雞,你忘記了你在糾纏這些的同時,身邊還有一個廣大無邊和浩如煙海的宇宙;你也是抓了芝麻忘了西瓜,抓了人忘了植物和其它的一切──植物對於萬物在這裏也只是一個開始和代表。等你想對植物訴説的時候,你又錯過了年齡。你永失我愛──1969年,在我們十一二歲多愁善應該對着植物和宇宙抒發一切和懷一切的時候,我們恰恰被人、被呂桂花、被牛三斤,被郭建光和喜兒…給矇住了自己的雙眼,我們對隨處可見的一地莊稼和植物視而不見和擦身而過──於是我們就失之臂。當然最後的不幸就屬於我們自己了。在我們應該與它們對話的時候,我們僅僅是看着它們自己在那裏跳舞。雖然我們當時和冬天的雪及夏天的瓜田,和豬血與斑鳩這些小動物發生過關係──幸好還發生過一些,不然在我們的記憶中不就成了一地空白了嗎?──但是這也只能説是我們盲目之中的一種偶然衝動,是自發的而不是自覺的,是必然王國而不是自由王國,正因為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我們對這些偶然遭遇的小動物,也沒有説出多少知心話。我們把我們的知心話像在莊稼地撒糞一樣隨便就撒到什麼地方,該撒的莊稼上不見我們的糞土,不該撒的空地上我們倒是讓它瀰漫和覆蓋了一層;該做的我們沒有做,不該做的我們體貼入微地都做到了。我們忽略和錯過了我們的植物。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雖然宇宙萬物的植物和花朵還開放在我們四周,但我們和這些植物和花朵已經是對面不相識了。我們已經形同陌路。我們覺得我們的人生有一段空白。我們覺得我們的人生有一些虛度。我們對我們的人生突然有一些沒底和不放心。我們覺得我們這樣糊裏湖塗的度過一生對世界任何渠道都沒有打通就像漆黑的夜晚一切都處在停電的狀態延續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如果這個時候我們有了自殺的念頭像撒糞一樣撒手人寰──我們請求你們的是──千萬不要再用過去的思路問我們為了人間的什麼和為了誰,我們誰也不為不為誰殉情有什麼人間的煩惱想不開──當你們面對我們自殺的屍首時,刑警和檢查官會按過去的思路向我們的屍首發問:“你為什麼要自殺?”我們的屍首回答:“沒什麼,純粹因為想不開。”刑警和檢查官:“為什麼想不開?是貪污受賄嗎?”──現在看為了貪污受賄而自殺的人是多麼地膚淺。我們搖搖頭。
刑警和檢查官:“是為了通姦或説得好聽一點是為了愛情嗎?”到底是人間的刑警和檢查官。我們搖搖頭。
刑警和檢查官突然恍然大悟。説:“不是為了金錢和女人,那就是為了政治吧?政治危機特別重大嗎?不自殺就不足以謝天下和人民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雖死猶生,雖敗猶榮──因為現在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那麼你還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和一個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我們搖搖頭。這個時候刑警和檢查官就為了難,搔着自己濃密的頭髮或是用一筷子搔着自己濃密的頭髮説:“那是為了什麼呢?”越過這麼多假設,我們等的就是這一句呀。這個時候我們倒是動了情要熱淚雙了。這個時候我們倒是覺得自己對植物有一肚子古道熱腸的話兒要説了。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自殺了。我們該説的時候失去了機會,我們想説的時候又沒有話説,等我們覺得又有話要説的時候我們已經自殺了。人生難道就是這樣一個圈套和螺旋嗎?──我們現在能説的,僅僅是着星星點點的淚去如實回答刑警和檢查官我們自殺的原因──一個老年的屍體,這樣去説是不是又顯得有些矯情呢?死都死了,生前的老生病還沒有改掉嗎?於是我們又有些慚愧和躊躇,又有些膽怯和言又止──當然最後我們還是鼓起勇氣説:“我們自殺,僅僅是因為植物。”
“我們苦惱排不開形成大腦障礙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我們和植物對不上話和説不上話了。”
…
刑警和檢查官果然大怒:“到死還改不了矯情的本。”
“到死還在戲我們!”
“兇手是植物嗎?”
“難道我們還能給他去調查植物不成?”
“就是調查植物,植物分這麼多類和科,你讓我們調查哪一類和哪一科從哪裏入手呢?”
“死也讓他白死,我們問不了這案兒,我們不問還不成嗎?
…
於是我們也就為了植物,白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當然,如果結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出於簡單的自私和齷齪的心理,出於膽怯和習慣思考,我們又不自殺了。──這是何必呢?為了植物,這時我們也像刑警和檢查官一樣,出了自慚的微笑。我們還是在人堆裏糊裏胡塗度過自己的殘生吧。於是我們就有了女兔在地球另一邊的憤怒的吶喊:今有酒今醉!
──當我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以為這是女兔對於人間的一種厭煩和憤怒;現在我們才明白了──這也是我們説着同樣的話與女兔的區別──這時我們對人間已經沒有特別的留戀,我們厭煩和憤怒的僅僅是對自己和植物的關係在該處理好的時候沒有處理好而讓這些關係和我們擦肩而過於是我們只好狐獨地度過自己的人的一生了。如果單單是這樣的話,一生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時常聽到白石頭或是小劉兒在那裏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説。當我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雖然他們都沒有勇氣為這句話而自殺──我們總覺得這是他們對人間的苛刻和責備,誰知道他們在説這話的時候,其實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呢?如果我們早知道這樣,我們就不該對他們橫眉冷對和冷若冰霜,如果我們是他們的子,我們就不該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本來情緒還可以還準備晚上跟他一塊出去看一場電影或是聽一場歌劇現在讓他這麼一句話攪得情緒一下全沒了,在那裏犯了女人的本開始和他胡攪蠻纏──我們不該一邊哭着一邊在那裏責問:“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是和我過膩了對吧?那麼你和誰在一起就有意思了呢?”
“你覺得這一切沒有意思,我覺得這一切就有意思了嗎?”
“你每天像個大爺似的──你做過飯嗎?你洗過衣服嗎?你刷過碗和刷過馬桶嗎?──現在你倒虛無了説沒意思了。沒意思怎麼辦?我看就算了!”
“算了,今天徹底算了,誰不算誰是丫頭養的!”
…
如果我們早知道這些,我們就不該在那裏和他陷到具體事物裏瞎鬧。鬧到鬧着倒是一下讓他忘了當初自己慨的緣起和目標,開始一下陷入和降低到我們的具體和圈套裏,倒是一下從植物到了人間,開始在那裏反省和思考自己的錯誤了:“是的,我為什麼要説一切沒意思呢?”
“我做飯了嗎?”
“我洗衣了嗎?”
“我刷碗了嗎?”
“我刷馬桶了嗎?”
“我打掃房間了嗎?”
…
最後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錯誤──原來錯誤在於自己的沉,在於自己的胡思亂想,在於自己的不覺悟,於是一下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在那裏蹲下自己的身子説:“我怎麼這麼混球!”
“我怎麼能説出這樣的話來!”
“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