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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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我們的憤怒聲中,這時天幕上突然一下連頭臉鼻子嘴巴都不見了。當然小手和小拳頭也不見了。這時天幕上出現了美容院摩天大樓的空鏡。一開始我們還不理解,不喊叫不要求我們還能看到解恨的大臉和小手──肯定是冰涼的小手,一喊叫一要求反倒一切都不見了。但是後來當我們也在紛紛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們才悟到──我們不是從生活中從實際中而是從自己的回憶和想象中意識到,原來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極致,等事物到了它極致的時候,反倒一切都不見了。這才是極致的延伸呢。天幕上是一幢大樓,那麼不管是大臉或是小手,一切發生在大樓之中,現在出現大樓不就比出現大臉和小手更具包容嗎?我們看到的是大樓,大樓裏做的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看不到大樓裏的臉和手,我們只能聽到裏面傳出來的聲響。你據就些聲響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不就可以臉想得比天幕還大,手想得比米粒還小嗎?比臉和手大的是天幕,比天幕大的就是我們的心。不面對摩天大樓、陽台的時候,我們的心和我們心中的自我還與我們的身體在客觀上體積和容量相等,當我們面對深不可測的摩天大樓、偉人們常站的陽台的時候,我們的心就可以包容我們看到的一切。過去我們只能和我們敬佩和愛戴的偉人和領袖夢中相會,你們是我們初戀的情人,現在當我們的心包容你們的陽台和摩天大樓的時候,我們就好象和你們並排坐到了一起。親人,讓我們拉着手説説話吧。我們把我們的情和終身都寄託到了你的身上。面對着夢中的你,我們甚至懷疑這種夢想成真的虛假呢。我們屏着我們的呼,我們不敢大聲氣,我們緊張,我們急促,我們手足無措,當我們在夢裏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那樣地親切和平易近人,與我們進行着常生活的往;當你真的平易近人跟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你還是那樣平易,你還微笑着和低下頭與我們説話,但是我們突然卻到從未有過的壓抑;我們到跟你坐在一起不配,我們心中的自我一下縮得像米粒那麼小,我們無意識地將雙手夾在自己的股間説起話來前言不搭後語;只有當你離去以後──離去三天之後,我們心中的自我才慢慢復甦和逐漸長到和我們的體積相一致。要讓我們和你平心靜氣地相處,得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你得給我們一段時間。當然,可能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當我們見了你之後,從此一輩子都不會恢復自我了,我們心中的自我從此就永遠萎縮和長不大了。我們就死在裏頭和幹在井裏了。我們心裏還常常不負責任和推卸責任地想:這不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只有一種情況可以使我們迅速恢復自我,那就是當我們離開你之後,我們又碰到一個同樣把我們當作偉人的人,就像老袁和老曹離開了摩天大樓和陽台──我們在集體和人羣裏已經自己把自己給熔化掉了,剩下的就是一個聲勢浩大當然也是空心的集體──之後,又在另一個場合譬如是當年的村西糞堆旁遇到了白石頭,白石頭見到他們也像我們見到現在的偉人一樣緊張和縮小,這對老曹老袁已經縮小的心的迅速成長肯定是有好處的,就好象在愛情和婚姻的花朵上澆了一瓢水,也許它的成長就不需要三天了,三秒就夠了。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啊。當然我們現在還沒有遇到白石頭。白石頭自從烤架上逃生以後,已經失蹤很長時間了。這對我們是多麼大的損失啊。我們現在處在看不到人物看不到莫勒麗·小娥看不到她的大臉和理髮師的小手只能看到一幢摩天大樓的境地,我們心中的自我已經縮小成一隻雞了。接着就是一隻麻雀了。再接着就是一隻螞蟻了。我們的心有螞蟻在爬。雖然我們有幾千萬人聚集在一起的外在聲勢──旗幟在我們身邊得跟樹林一般,着風嘩嘩地飄揚,有人為了虛張聲勢和壯自己的膽已經將自己的臉塗成了紅眉綠眼──但這只是一個虛假的外觀,其實我們是一陽台下在那裏揚着腦袋和豎起耳朵靜俏俏的螞蟻。連下雨前急急忙忙搬家的螞蟻都不是,連熱鍋上亂爬的螞蟻都不是,連白螞蟻和白石頭都不是──這時我們又對莫勒麗·小娥有些懷疑和對美眼·兔有些嚮往和懷念了,甚至。當年她在陽台上亮出的也不是一塊石頭和白石頭呀,正是因為這樣,六指才在天空中跳了三個月長袖舞呀。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一種對過去的違心否定和對現在強有力的政府的一種奴的屈服呢?看,我們現在已經變成一羣螞蟻了。但是,當我們只是看到一個空鏡和只能聽到裏面傳出的聲響時,改天換地已經開始了,再走回頭路已經是不可能了可能的只會使事情更糟。就好象軍事行動之前──千軍萬馬的我們已經做好準備和整裝待發了,天氣卻突然變壞了一樣。能見度對於戰鬥機運輸機的起落形成了嚴重的威脅。就是飛機起飛了,傘兵還不知會飄落到什麼區域和方位呢。説不定在空中就被敵人像打鴨子一樣給打掉了。這個時候我們行動不行動呢?你看着順着玻璃往下的瓢潑大雨,隊伍就等你一句話了。這時確實有些碰運氣和下賭的意思。雖然這句話不好聽,可又找不出一個適當的別的名詞來代替。這個時候你終於説:“上帝保佑,開始!”所以我們在天幕上就看不到人物我們只能看到一個空景了。我們只能聽到裏面傳來的一種聲音。行動已經開始了。戲已經開演了,無法再收回了。美眼·兔就讓她見鬼去吧。一個個螞蟻也就不再懷疑和不再動了。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行動。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等待。等莫勒麗·小娥在陽台上出現的時候,她手裏一定會亮出比美眼·兔更加讓我們吃驚、開眼和開心的東西。我們的螞蟻眼盯着我們的大樓,我們把螞蟻耳朵貼在地面聽着大樓裏傳出的聲音,就好象平我們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遠處傳來的火車輪聲一樣,希望早一點從裏面傳出勝利的消息。雖然這種聽音方法會使遠方的聲音失真、會使我們誤聽就是沒有誤聽也會誤判,但是我們還是聽到了聲響。這個事實本身就讓我們興奮。我們的螞蟻頭和螞蟻眼是向上仰視的,我們的耳朵又是貼着地面低伏的。兩種動作的悖反和不協調,使我們上不上下不下,我們的脖子如同一個軸承時間一長就有些痠疼,但是讓我明真相的人看起來,我們進不進退不退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的樣子卻像伺機待出的猛獸一樣可怕當然也就是開心,幾千只野獸在那裏晃動腦袋弓着身子伺機待發説什麼時候撲上去就撲上去説什麼時候嘶咬就嘶咬的猛烈樣子,也夠恐怖和嚇人的。不是一隻,是幾千只呀同志們。就在你家的陽台之下趴着和卧着。就在那裏轉着脖子和弓着身子。你家就處在這樣密密麻麻的野獸包圍之中。我們説我們沒什麼目的,也就是圍在這裏看一看你們家的陽台,伏在地面聽一聽你們家的動靜。當我們向你這樣解釋的時候,你的腿開始像麻桿一樣打着哆嗦。我們説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該打醋就出門打醋,該買鹽就出門買鹽。但你寧肯今天晚飯不吃,你一步也不敢邁出你的家門。在你家的周圍,我們仰起身子發現了什麼我們伏下身子又聽到了什麼呢?其實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現,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起碼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因為一開始我們還是用過去習慣的聽覺和視覺來對待這件事。大樓裏沒有飄出什麼東西,沒有人出來打醋或是買鹽。飄出來的僅僅是樓中和屋裏的人體廢氣。其味道和其中所含的信息,不比任何別的美容院中的摩絲和鋦油膏、電頭罩和火烙鐵、飄落的有着皮屑的頭髮和就在洗頭和洗臉的功夫生長出的新發、腋發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皮和骨骼的舊的細胞的死亡和新的細胞生長的陳腐的味道和新生的氣息多,也不比它們少。既像白天公共汔車站那麼擁擠和嘈雜,又像晚上人散車空時那麼空落和傷。既像猛獸一樣有一種氣勢人──哪怕是在鐵籠子裏搖着尾巴走來走去──氣概,又像螞蟻在大雨到來之前──從此我們不知飄落到何處,母子之間還能不能見面──的忙亂和驚慌。對不起,大樓。我們從你身上沒有看出、聽出和聞出什麼新鮮。該聽的該看的我們以前也都聽過和看過。這多少有一點讓我們失望呢。這多少讓我們有一些鬆懈和懈怠。沒什麼新鮮的了吧?我們就像給單位看大門或看倉庫的60多歲的老大爺一樣,出出進進和進進出出的人喲,沒有什麼新鮮和可以讓人猶豫的。敲敲打打和人的高一聲和低一聲和喊叫,偶爾還有興奮的一個高調和傷的一個低音。似乎是一個鐵匠在火前打鐵的聲音,又好象是一個老頭在倉庫的角落裏不停地翻找着什麼。我們聽到了任何理髮館都能傳出的洗頭聲、洗臉聲、咳嗽聲和“嘩啦”
“嘩啦”的潑水聲,還有洗髮在頭髮上出來的泡沫的“滋滋”聲和泡沫在髒的頭髮裏回收和破滅的“啪啪”聲,小拳頭在臉上的拍打聲,小手在頭髮裏的穿行聲,當我們看着美容院大樓一動不動的空景的時候。沒有這些我們司空見慣和一成不變的聲響還好一些,有了這些聲響我們就像莫勒麗·小娥聽闐理髮匠基·六指一成不變的提問一樣,它在無形中就形成了一種否定現實、時間、空間和期待的催化劑,我們也只好不拿現實當回事因為這種機械的重複開始讓我們昏昏睡。我們無意識的張開嘴巴打起了哈欠。看來不會再傳出什麼了。我們對世界半睡半醒但也毫不懷疑地下了判斷。我們已經不再仰起我們的脖子了,我們已經心安理得地將身子全部伏到了地面。天幕和心幕都成了一成不動的摩天大樓。話外音僅僅是洗頭聲、洗臉聲、咳嗽聲、潑水聲、洗髮發生的化學反應聲、手聲和拳頭聲。但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伺機而動的大樓突然在天幕上跳動起來,意外的事就發生了。就好象我們本來心安理得地正在常生活中穿走,怎麼突然天就塌了呢?地就陷了呢?地震就發生了呢?掩藏得那麼深的歷史往事和歷史舊賬怎麼突然説翻出來就翻出來和暴在光天化之下了呢?一切來得是那麼地突然。一切來得是那麼地讓人猝不及防。我們是善於把昨天和沒用的事和東西迅速埋葬的人,繃帶和帶着污血的一團團棉紗,埋在蟲鳴草長的8月的月光下,我們以為一切都做得不聲不響和嚴絲合縫,我們以為一切都不為人知但是誰知道它還是成為了一段歷史。就在我們最沒心沒肺和放鬆警惕的時候,我們的歷史從來沒有在這個地方出過問題和紕漏,現在恰恰在這個地方和你料想不到的時間不邀而至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我們在心理上一下還扭轉不過來呢,我們面對現實和世界的突然襲擊一下子還不能接受呢。我們不怕事情和事物的複雜和紛繁,我們僅僅對時間的突然猝不及防。大樓本來傳出的是千篇一律的機械重複的聲音,但是突然就出現了一種拉木鋸的聲音和一種剪刀“咔嚓”
“咔嚓”剪東西的異樣。一開始我們也沒有意識到什麼,是正常的正在剪掉那多餘的和新長出來的頭髮吧。是對正常生活的整理吧。是在剪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一些往事吧。心情和心緒在剪了以後就要好一些呢。要的並不是剪斷或剪不斷的結果而是安和平靜、掩蓋和遮掩的一種過程。我們沒有以為然。我們還在那裏懶散和打着哈欠。但是我們知不知道這就是歷史轉折和一個新的時代開始的標誌呢?當我們意識到它不是常重複而是一場歷史大事的開始我們已經處在一個歷史轉折的重要關頭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大軍就要進城了,留給我們要做的僅僅是,裏繫上紅綢帶去跳着大秧歌接大軍吧。變化原來就是在正常生活中隱藏着。歷史的聲音和歷史的回聲就在正常的司空見慣的聲音中包容着。我們忽略的東西,往往就是重要的和就要發生轉折的東西。我們珍藏的東西,往往倒是連自身都負載不了的一種舊有的虛擬和虛張聲勢。當我們以為這是虛張聲勢的動作和聲音的時候,誰知道它就是歷史回聲的開啓呢?我們以為拉大鋸的聲音和“咔嚓”
“咔嚓”剪東西的聲音和剛才的洗頭聲、洗臉聲、潑水聲、泡沫的“茲茲”聲沒有什麼區別,誰知它就是引導我們走出歷史黑和將要在陽台上看到一個光芒四新東西的前兆呢。事後我們捶頓足地想,當時無們的無動於衷,簡直就是對歷史的褻瀆。我們對歷史的後悔總是無邊無際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要暗自嘬起自己的牙花子。或是不知不覺借提高自己的聲音和嗓子説一句毫不相干的話來掩蓋自己的後悔和恨不得能讓時光倒一切再重來一遍──當然這一切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當歷史和聲音已經從常狀態中走出來到了尖叫、怪叫和提醒的時候,我們還不能從懶散和打哈欠的狀態中掙出來,還不能意識和覺醒到什麼;等我們覺醒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米已經下鍋了,雁子已經拔了鴨子已經煮了。本來還只是洗頭聲、洗臉聲、潑水聲、泡沫的“茲茲”聲、拉大鋸聲和“咔嚓”
“咔嚓”的剪東西聲我們已經把它們混為一談和掉以輕心了,但是這時怎麼突然又出現一個恐怖的但又是壓着嗓子的“不”的聲音呢。這一下就使我們的頭又仰起來和耳朵又豎了起來。這個時候我們才對歷史和聲音的轉折稍微有了一點驚醒。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不”的聲音在壓抑之後──我們還靜聽和觀察了一陣呢──已經開始大作,已經由恐怖的壓抑轉成徹底的尖叫、怪叫和吶喊了。
“不──”
…
這時聲音穿破大樓已經到了天空。夜宿的燕子和麻雀“撲拉拉”地就從大樓的屋檐下飛了出來,橫七豎八地佔滿了整個天空。為什麼美容院裏傳出來幾聲撕心裂肺的“不”字呢?是不洗臉還是不剃頭?是孩子護頭髮護小辮或是護腦門頂上的小鍋鏟嗎?但是這個傳出的“不”字並不和那個正常的孩子的“不”字相一致。雖然都是一種無奈不管你説“是”或是“不”事情已經開始了頭髮和辮子還是要剃,説不説都一樣,叫不叫也一樣;但是這個“不”字我們聽起來還是比頭髮更加急切和危險。美容院裏傳出了不是美容院所説的“不”字。並不是聲音的高低和節奏有變化,而是從這個單詞的話語中傳出的信息和氣息──你文章寫得多麼有氣息呀,一個早逝的素不相識的朋友説──雜草都在生長,長滿了苔蘚的井台發出了綠幽幽的光──中,讓我們聞到了別樣的味道。這不是正常的肯定或否定──你是一個大家,你從來都説“好”
“好”
“就這樣吧”
“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吧”當然有時也説“不”字;莫勒麗·小娥就對美眼·兔説了“不”字;但那還只是一個線跡運動中的正常中斷和改劃,那裏並沒有轉折──而現在我們聽到的“不”字,已經隱約可聽和隱約可見出一種轉折和斷裂的意味呢。雖然我們不是一羣特別的人,我們動不動總是懶散和張着大嘴打哈欠,但是當我們身處斷裂的時候,我們也能從正常的混合的的味道中突然聞出別樣的味道來,也能從正常的演奏中突然聽出那點不和諧之音,我們也知道正是這些別樣和與舊時代的不和諧之音,把我們引向了另一條道路。這是一個新時代和新紀元的開始。但我們已經差之釐謬以千里了。雖然我們從已經下鍋的雞和拔的雁身上,終於看到了自身變化的一種新動向。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後悔呀。空鏡和空景裏,原來一開始就別有含義。現在大樓裏終於傳來了撕心裂肺的“不”的聲音。同志們,我們不能再像傻子一樣象徵地仰起自己的頭和俯下自己的身子了。人們馬上站了起來。人羣馬上向大樓緊了一圈。人羣這時把大樓給包圍了。從“不”字的突然來看,説不定剛剛還是“是”呢,突然就轉向了“不”;剛才還是笑臉相和大好晴天呢,突然就轉成了陰沉鐵青和霾霧瀰漫;剛才還是那樣呢,突然就成了這樣;從“不”字的音頻和速度來講,它決不是孩子護頭或是不要剪辮,而是面對着要向你攻擊的人發出的驚呼;雖然呼不呼都一樣他都會攻擊,炸藥包的火捻子已經點燃了,但是在滅亡之前你還是發出了最後的求生的呼喊。這是一種對過去的懷戀,這是一種對過去的妥協。本來你還是一條好漢,現在一切的軟弱都溢於言表。想到這裏和對着天幕猜測到這裏,我們陽台下寒風中的螞蟻個個都有些動了。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有些螞蟻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剛剛過去的身份──在“不”字還在留戀過去的時候,我們這些看客恰恰忘記了過去;本來我們心中的自我還是一隻小螞蟻,現在起碼有一半人身子在不知不覺中長了八公分。忘情的時候你突然長大了,就像青藤在不知不覺的蔓延前一個星期還是隱約可見怎麼一個星期後突然就躥了一房頂高呢?就像雨後的夜裏莊稼在拔節一樣,還能聽到“吱哇吱哇”的生長聲響呢;只有個別的不是不知不覺而是一種清醒的趁機──但後來到了大家的回憶錄裏,大家都為了拔高自己全不對歷史負責,起碼有一多半在敍述到這件往事時,都説自己是趁機,藉此説明自己當時是清醒的和覺悟的──你們倒是在回憶錄裏趁機了一把。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一羣螞蟻了,我們成了一羣嘁嘁喳喳的麻雀。我們在樓下一蹦一蹦,我們的嘴對着天幕在那裏一啄一啄。接着使我們搞不明白的是,這個“不”字到底是從大樓中誰的嘴裏喊出來的呢?如果是從護頭的角度看,就一定是莫勒麗·小娥了;如果是從剛才莫勒麗·小娥歌之詠之已經在美容院出夠了風頭和佔足了上風來看,也許是那個爾維亞的理髮師?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空鏡在這裏沒有待,我們只是聽到了一種聲音。摩天大樓裏就他們兩個人,如果不是他們發出的聲音,那麼會有什麼別的新加入者呢?要不就是莫勒麗·小娥拿進去的那塊石頭在護頭嗎?──當然,單憑一個“不”字,我們還判斷不出歷史轉折的幅度,我們還得等待事物的發展,我們想看一看“不”字之後會發生什麼情況。這倒比“不”字本身還重要呢。我們跳着腳張着大嘴。但令我們不解和到緊張和恐怖的是,大樓裏説過一個“不”之後,接着又沒有聲響了。一切又沉寂了。一切又中斷了。剛才的中斷和空鏡是對過去的否定,那麼現在的中斷又是對剛剛的否定嗎?這麼短的時間裏,就已經完成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了嗎?這好象我們剛才的動和驚醒是不對的,懶散和打哈欠才更符合歷史的本質嗎?
“不”字難道只是一個冷不丁的曲甚至是我們的錯覺嗎?大樓裏本來沒有傳出聲音或者“不”字不是大樓的聲音嗎?再次的中斷和再次的空鏡,又使我們對自己的剛才產生了懷疑呢。是沉默和千篇一律太久了的一種幻覺吧?是我們自身想從螞蟻長到麻雀的一種藉口吧?我們以為關注的是大局,其實考慮的還是自身吧?這個信息是誰先聽到和發現的?是誰將這個信息傳遞出去的?我們對四周的同胞和同類都產了懷疑──這時我們也不是首先懷疑自己,而是首先懷疑別人。這種虛假的氣氛和環境起碼不是由我身上的器官首先聞到和散發出去的。我也只是一個被傳染的受害者。當我們懷疑自己的時候,我們會對過去和往事懊悔,當我們懷疑別人的時候,當我們把一切客觀的原因都推到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自身也就心安理得地得到了解。當我們看着天幕上的空鏡和空景的時間太長的時候我們容易產生幻覺,但是這個幻覺首先不是由我產生的。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大樓裏的掌鏡人,你們的空鏡和空景是不是也用得太多和時間太長了呢?時間一長,我們的腦子裏就希望聽到一種新的聲音和信息,甚至這個時候傳來的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不是現在的一切不好,是單調和辛苦的時間太長了。就好象我們在拘留所呆的時間過長我們開始嚮往監獄一樣──並不是監獄會比拘留所好,而是因為我們在拘留所呆的時間太長了,我們希望換一個環境。我們從天幕上看到大樓和空鏡的時間太長了,脖子仰得太酸了。這個時候我們就希望變換一下佈景就是不變佈景哪怕是從舊的佈景裏傳出一種新的聲音也好呀。於是這種虛幻的聲音就應着我們的期待和希望產生了。它是那麼地清晰,它是那麼地恐怖,它是那麼地真切它正是我們希望聽到的那種新奇和刺的尖叫。這對剛才的單調是多麼大的反叛和反動呀。是狗看到已經點燃的狗尾巴和人看到已經點燃的炸藥包説出的“不”字。
“不──”
…
當我們聽到這種聲音的時候,我們的心情是多麼地動和歡呼呀,情節就要發展了,空鏡就要結束了,馬上就要有好看的了。誰知到頭來這一切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我們想象和虛幻出來的。就像在灰的千篇一律的常生活之中,我們會有更多的虛幻和想象一樣。但到第二天早上起牀,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還都是昨天的樣子。灶台還是昨天的灶台,韭菜還是昨天的韭菜──經過一夜的時間,韭菜甚至比昨天剛買回來的時候還要蔫許多呢。一開始大家對幻想和希望的破滅還有些不甘心和不服氣,折騰了半天和興奮了半天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嗎?真是一切都沒有發生嗎?真是折騰了一輩子就是走不出這幢大樓嗎?真要一輩子生活在這裏永遠走不出這永無改變的小山鎮嗎?──就好象一個懷着美麗幻想和懷着的山鎮姑娘看着四周圍的高山一樣。四周黑黔黔的大山已經將人給壓死了。一天一天發了黴的子就是這麼重複和永無改變。可怕的不是變動的突然,而是一輩子的死氣沉沉和永無改變。哪怕往小鎮上發一發炮彈呢。哪怕馬上血成河呢。但是一切都沒有發生,第二天的太陽照樣升起。如果這一切都不可能和來不及發生的話,哪怕突然有一天有人要強姦我呢。但是連強姦你的人都沒有。就任你花朵般的青在那裏自開自敗和自生自滅。過去我們也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當我們看着天幕上千篇一律的空鏡和大樓的時候,我們就意識到了。大樓又不抖動了。我們就是那嬌的花朵。風雨與我們無關。我們的懶散和打哈欠倒是對的,機靈,警覺,好象自己突然聽到了和傳來了一種新的聲音特別是對過去生活發出了那麼強烈的抗議和否定的“不!──”字倒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多情。不想到這一點我們的心還在蠢蠢動,一想到這一點我們就徹底灰心、破滅和破碗破摔了。入孃的。就這樣下去吧,又怎麼了?就好象蠢蠢動的姑娘突然明白自己幾十年後也就是山鎮上另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一樣,她怎麼能不破碗破摔呢?她突然覺得現在的生活也很好,山鎮是那樣的安靜和温暖,雞們都在地上和麥秸垛旁悠閒地覓着食。豎起耳朵聽一聽,剛才真的沒有什麼聲音。我們都像幾十年後的老太婆一樣,相互用眼神嘲笑了一下對方,接着就又温暖的一成不變地──什麼叫温暖呢?温暖就是一成不變──在可愛的大樓和空鏡下重新松馳了我們的神經重新懶散地打起了我們的哈欠。有一批老太婆經過這場面的曲折甚至更加昏昏睡對歷史的發展和自己的命運開始漠不關心。但誰能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奇蹟真的發生了呢?當才老太婆在太陽下閉上眼睛昏睡的時候,一輛坦克車就真的開了過來。將覓食的雞嚇得四處橫飛。就在我們以為大樓已經沒有奇蹟和聲音的時候,就在我們相信世界永遠是微笑着説“是”、“好”、“好”、“對”、“又對了”的時候“不──”突然地猛烈的真實地又一次來到和開到了我們面前。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剛才的由懶散到警覺又到懶散和打哈欠的過程是錯的,對的還是我們剛才的警覺和警醒。我們抬起我們的頭和支起我們的耳朵是對的,我們又伏下我們的頭和耷拉下我們的耳朵是錯的,我們犯了錯覺之錯覺的錯誤,我們犯了否定之否定的錯誤。我們走得太遠而不是太近了。我們以為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是沒有什麼好處的,誰知道這次的近路和快捷方式又是可抄的呢。我們由於習慣總是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們的耳朵總是一次次聽錯,誰知道在千錯萬錯之中,這次就夾藏着一次對呢。歷史真要轉彎了,在不知不覺和常生活中的突然一聲驚叫中,但是由於生活在轉彎之處又趨於平緩就好象火車轉彎又放慢了速度一樣,我們就把這不太明顯的轉折和轉彎現一次給忽略和放過去了。轉得也太平緩一些了吧?這種迅速恢復平靜的姿式和姿態使我們再一次對“不!──”字發生了懷疑,我們以為還是一個“對”字呢。我們還停留在原來的列車上和軌道上,只是當列車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後,我們才知道列車已經在另一條新的軌道上行走了十公里。不知不覺之中,車站就搬了道岔。在這趟新的列車上,我們就成了固執的前朝遺老和被歷史拋棄的垃圾堆。我們一下又從麻雀還原成了嗎蟻。也許這時體內的自我連螞蟻也達不到了。──因為在天幕又固定一段空鏡之後,陽台上突然就出現人物了,莫勒麗·小娥一下就站到了陽台上。我們已經從天幕上看不到大樓了。空鏡和空景已經結束了。恰恰就在我們最懶散和最鬆懈的時候。我們一下都沒有反應過來。我們以為現在的人物出來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以為這也是一個正常的空景呢。我們還以為這也是大樓的本身呢。我們一下還不知道這就是我們盼望和等待的時刻不知不覺就在大樓的空景之後悄然而至。只是當銀幕和天幕繼續漸漸地變動就像是緩慢的列車在那裏漸漸轉彎一樣,大樓已經從一種空景慢慢的退為一種陪襯在背景和天幕上越退越遠,人物莫勒麗·小娥卻越推越近,漸漸大樓就淡化了和淡出了,人物由一個陽台上的小螞蟻最後越推越近變成麻雀、變成雞、變成狗和猴,最後她內心的自我和外在的自我已經完全重合但是鏡頭沒有停在這裏人物接着由全身推到了半身由半身推到了頭像由頭像推到了臉部特寫內心已經遠遠大於外在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歷史的重大轉折終於來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不該繼續散懶下去和打哈欠了。我們應該真的警覺和集中我們的力了。我們在這裏千辛萬苦地等待為了什麼?我們等着等着,已經把我們的本和目的給忘記了。我們站在這裏似乎就是為了等待。等待本身就是我們的目的而我們把真正的目的──要看她到陽台上來亮出什麼拿進去的是石頭現在亮出來的不是石頭而是什麼別的東西給忘到爪窪國裏去了。只是隨着鏡頭的一步步推進,我們才像在歷史中鈎沉一樣漸漸想起了我們在寒風中站了一年從天的花朵站到秋風掃落葉目的的一鱗半爪。我們過於迂執和麻痹了。我們看空景的時間一長,就以為我們是來看稀奇和看空景的,就好象我們等鄉村的公共汽車時間長了我們已經忘了自己是在等汽車好象一切都是為了等待就像等待戈多一樣。我們雖然身體已經到了大都市──我們的故鄉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我們的心怎麼還是留在了那條鄉村公路上呢?但是也不要以為我們背叛公路和過去有什麼困難。當我們面對新事物和新突然的時候,就像我們剛才會忘記目的一樣,我們也會厚顏無恥地馬上忘記沒目的。心態馬上可以調整,鬆懈馬上可以再一次克服。如果剛才我們沒有抄近路是錯的話,現在我們馬上就可以抄一個更近的路讓你看一看。我們馬上就可以從我們搭錯的列車上跳下去,接着大步星地趕上你新開出的列車。接着就坐到了你座位對面和你平起平坐還大言不慚。我們剛才説到哪裏了?我們接着説行不行?我們馬上就能和你搭上話混個自來。剛才我們懶散和打着哈欠,現在我們已經神了。隨着你們的突然變化,我們也已經調整好了我們的神經。我們用不了那麼長時間。我們在歷史上已經習慣了。如果現在你對我們的變化也到吃驚和有些不習慣的話,就好象剛才我們對你的轉折沒有思想準備一樣,説明現在你在你對人民和千萬老百姓同樣準備不足我們在這裏倒是打了一個平手。既然是這樣,小丫的,現在亮出你手中的東西來吧。讓我們平等的看看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新的貨和新的花樣。現在不是你計較我們錯誤之錯誤的時候,而是我們計較你現在錯誤之錯誤的時候。如果從歷史發展的趨勢和大局計我們能因為錯誤統一起來的話,我們對你的出現倒是可以再一次表現出我們的驚喜和歡呼。從莫勒麗握着雙手但是臉上已經着大度微笑的表情來看,她已經開始自覺地向我們靠攏和統一了。於是我們又一次排山倒海地從後向前推着歡呼:“亮開你的手!”
“讓我們吃驚!”
“我們在樓下和陽台下等得好不易!”
“莫勒麗·小娥姑姑,我們愛你!”
“你拿進去的是石頭,現在亮出來的能是什麼呢?”
“剛才大樓裏是不是有人在説『不』呢?”
“這個説『不』的人是誰呢?”
…
接着一個個在那裏跳躍和蹦高,都想在莫勒麗·小娥姑姑亮開巴掌的時候能看得清楚一些。看着莫勒麗·小娥倒和很久之前進入美容院的時候沒有什麼區別呀。是歌着進去的還是歌着出來的呀。是詠着進去的還是詠着出來的呀。還是那麼大度地微笑──得我們在那裏計較過去或者現在倒到有些慚愧了。──臉兒還是像花朵,身兒還是像花枝,一笑起來還是花枝亂顫。不是在嘲笑我們吧?我們自己安自己:“莫勒麗·小娥姑姑不是那樣的人。”
“我們已經統一了。”
“從歷史大局的角度出發,現在要計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我們只是觀眾,現在要看演員手裏亮出的是什麼東西,她哪裏還會有心思嘲笑我們呢?
…
我們沒有過於計較自己。我們還是把矛頭對準了莫勒麗·小娥。我們接着看莫勒麗·小娥的神,她對自己還是那麼信心十足和底氣十足。平靜,鎮定,既不誇張,也不矯飾。這就皆大歡喜了。當然,她是不會輕易亮出自己的巴掌的。東西還在她手裏緊緊攥着呢。她就那麼微笑着看我們。這倒讓我們心裏有些發。你還要歌一曲嗎?你還要向我們鋪墊一些深刻的人生哲理嗎?你還要講一遍你的酸甜苦辣嗎?但她什麼也沒講,她用她的不講和微笑把她要鋪墊的一切都講了出來。這就讓我們再一次無地自容心中的自我又縮成了小螞蟻。這時人民中有兩個大膽的,代表着我們的利益也代表着他們自己的利益對莫勒麗·小娥説──看似她不和我們一般見識和不追究我們的一切,但是到了大是大非問題上,她在我們已經原諒自己的時候,她並沒有原諒我們呢。這種歷史的延拖和抻長的本身,對我們就是一種懲罰。我們在寒風中站了多長時間了?到頭來還得由我們出面來協調這個僵局而她覺得自己不用做任何努力。當我們已經看到東方出的時候,她在天際又加上一層厚厚的雲層和霧氣。當然,也許只有這樣,才更能顯出出的意義和它的魅力呢。它就像少女臉上蒙的一層薄紗?──我們的代表採取的策略是再一次承認自己的錯誤:“莫勒麗·小娥姑姑,我們知道自己錯了。”
“你就再一次原諒我們吧!”
“亮開你的巴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