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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螺絲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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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四月就站在場邊。淡的如同水的藍襯衫,肥大的黑褲子,外頭披着那件蒼白的風衣,腳下依然是面試時穿的那雙黑男式皮鞋。短短的頭髮別在窄小的藍底白花水洗布帽子裏。她遠遠地看着他,仍然一臉不以為然的漠不關心,彷彿一點興致也沒有。

他們要在酒店裏開一天會,然後才回到公司裏去。趁着同事們在宴會廳準備吃飯,疙瘩便買了包餅乾,然後拽着莫名其妙的四月出來,走吧,走吧。他拖着毫不知情的四月來到卡丁車場,叫她幫他翻譯着説他要開十圈車,然後便丟下她進場了。此時,他便站在場中叉着看她。風把她肥大的褲腿吹得不停發抖。她倚在欄杆上,雙手纏在一起相互撕扯,彷彿手足無措。

疙瘩突然覺得不安,打擾了她的午餐,就又跑到四月面前,你回去吃飯吧,別等我了。

你不是一向要我照顧好你嗎?四月抬起臉笑笑,站直了身體,不用了。

為什麼?你不餓?他突然有點明白,她是不願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飯桌前去,身邊連一個稍微悉的人都沒有,全部都是陌生的目光和陌生的言語。四月説過,她最不能適應的,就是那種全然陌生的尷尬。

他想是這樣。有一次,他帶四月去機房,四月在玻璃門外看得清楚,裏面坐了四五個陌生的德國男人。她或許是覺得他不需要翻譯了,便死活也不肯進去。他記得當時自己狂笑,連連問她,你怕什麼?究竟怕什麼?她不自在地紅了臉,輕聲説我才不怕。但她還是沒有進去。他進門之後,一個德國同事覺得好玩,便開玩笑地走到門外,請四月進去認識一下大家。四月立刻慌亂地失了神,勉強走進去,手足無措地站了兩秒鐘,尷尬地回答了眾多的你好之後,轉身又退了出去,一直站在門外等他。她站在門外的樣子,就跟現在一樣,落寞、頑固而又心甘情願。他在玻璃窗裏面看到她,便這樣認定了她的情緒。

你還是回去吧。格曼先生在裏面。你可以坐到他那兒去,你認識他,不是嗎?疙瘩耐心地勸她,希望她回去吃飯。他甚至懊惱起來,原本就不該擾了她的午餐,叫她跟出來。他是知道她的。

哦,不用了。真的,我不餓。她笑了起來,我不是害怕,真的。她堅持站在那裏,孤零零的。

他往回走,又不安地回頭看了她一眼,衝她笑笑。看見她被風掀起了髮梢,臉上的笑容若隱若現,彷彿有些落寞,但他離得遠了,並不能看得真切。他略微遲疑了一下,但是他想,還是玩罷,既然已經來了。不吃,那是她的個有問題。或者,她真的不餓。

他不再去想她的存在,挑了輛藍的卡丁車,飛快地衝上了跑道。

飛馳的覺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喜歡高速駕着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瘋狂地奔跑。那是一種臨界的覺,覺自己要飛到了極限。沒有時速限制的馬路,他儘可以如閃電般滑過、掠過,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路過的影像,如風般模糊。在這裏工作,每往返的路程短暫,這種覺已經接近喪失,四處的人使車速不得不放慢,慢地如同四處亂爬的蜘蛛,纏繞住道路,卡丁車當然慢了許多。但是,對卡丁車來説,他已經是在飛了。

一圈。他接近了四月站的位置。她眼睛垂下,還在拼命撕扯自己的手,盯着被挖得變形的手指甲。他還沒來得及看個清楚,便完整地滑過了她身邊。兩圈,三圈,她都在場邊,沒有回去吃飯,也沒有在看他,只是孤零零地站着撕扯手指,不時抬起頭看看天,然後,注意力又回到手指。他匆忙地路過她身邊,偶爾捕捉到她百無聊賴的片段。他覺得有幾分得意,自己大力飛翔,始終有個女孩在場外等候,這種覺相當不錯。他自己咧開嘴樂了。

四圈。他又快接近她了,正想朝她望,卻突然聽到"咯"

"嗒"的響聲,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覺到車身迅速傾斜,他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他聽見自己發出慘烈的尖叫聲。他被自己恐怖的叫聲嚇壞了,立即本能地緊緊閉上眼睛。他覺到自己翻滾了兩圈,衣服被磨擦得發出"刷"

"刷"的聲音,如同利爪動物用爪子撓門那樣刺耳。然後,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安全地躺在路邊,胳膊上劃出幾道骯髒的印子。

他翻身就跳了起來,看見幾個人從不同的方向朝他跑過來,其中一個就是四月,她的臉因為驚嚇而變得慘白。或者,她以為,他死了。

他轉過臉憤怒地衝服務員們揮了揮拳頭,螺絲鬆了!鬆了!你們為什麼不事先檢查!那幾個男服務生站在了他面前,沮喪害怕得如同孩子,驚惶失措地望着他。他狠狠地用手指戳戳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大男生,不再説話,既然他們本聽不懂他在説什麼,説什麼都沒有用。

他頓了頓,用力跺着腳大步走回停車場,在場地上找了一輛藍的新卡丁車,重新衝上了跑道。他的速度不能被打斷。不能。不能。這需要有一個自然的過程。滑落,而不是戛然而止。他想。

你害怕了?幾圈以後,他從車上下來,拎着餅乾坐進了茶座。

四月略微聳了聳肩,一臉的心有餘悸,眼神慌張,上下打量他,你沒事吧?

小事兒。他安似的拍拍她的手,呵呵笑了起來,有點為她的關心動,但沒有出來,螺絲鬆了,沒事。他伸出手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被擦傷了,有三條明顯的刮痕,泛着紅的血暈,白的表皮裂出了幾瓣小小的碎花瓣。

她看着他的傷痕,一言未發,拿起侍者給她倒的一杯白開水,澆在他的手上,伸出手按在傷痕上,洗洗手吧。

他看見她的手在顫抖。他摸摸她的手,安地衝她笑,沒事了,沒事了。

一個男人從門外走過來,跟她説了句什麼,她一臉漠然地聽完,又回答了句什麼。男人仍然側立一旁,彷彿等待她繼續回答。她卻無動於衷地看着他,我行李裏有創可貼,等會兒回酒店給你吧。

他好奇地看着這個一臉迫切的男人,問她,他有事嗎?

沒什麼。她抬眼看看他,不太重要。有什麼領導來視察,想玩卡丁車,他説他要退給你錢,叫你別玩了,讓領導單獨玩。

不行!他立刻生氣了,血飛快地衝上面頰,我先來的!堅決不讓!

我告訴他了。不行。她禿鈍的手指捻桌子上的康乃馨,手指染了一小片淡淡的紅,你吃完了繼續玩吧。她甚至笑了笑,笑容裏有不妥協的堅硬神態。

哦。或許是沒有想到獲得她的支持,他原本漲紅的臉剎那間便緩和了,轉過眼睛去看窗外,不再注意那個形猥瑣的男人。

只是在他們進來的這一會兒,突然變得灰撲撲的,彷彿空中的女妖在陡然間便拉上了灰的窗簾,將世界隔在她的身外。那張巨大而灰暗的簾子裏,隱隱地透出些綽約的人形來。他輕輕地晃啤酒瓶,酒瓶口輕輕地衝出來一朵的花朵,嘩嘩地往下,破碎的花瓣了一桌,衰敗成憔悴的黃殘肢。

還可以再去衝幾圈,衝破錮,衝到臨界。他想,抬起眼睛看看四月,笑了。四月,想過沒有?螺絲鬆了,就沒有速度了,速度是螺絲綁起來的。他站起身來,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拜拜,我再去衝幾圈。

四月抬起臉看看他,又低頭喝水,沒有回答他。

天空上好像有音樂悄悄響起。是幻覺,抑或是他的心靈在低語?他幾乎分不清楚,他甩甩腦袋,若是幻想,便可以立即消失。但音樂卻越發地清晰起來。涅的《somethingintheway》。聲音壓得低低的,彷彿有什麼在轉盤旋,沉悶地壓抑在半空中,轉動。

somethingintheway。有什麼在擋道。

餘音滿了呼的空間,他的呼間有厚重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