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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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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爾米納不能想象,她那封在氣得發昏的情況下寫出來的信,居然被阿里薩認做一封情書。她在那封信裏發了全部的怒,情緒烈,語帶譏諷,令人難以忍受,何況還是不公正的。然而,在她看來,跟她受的傷害和侮辱相比,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這是她兩個星期忍辱負重的最後一個行動,以便使自己安寧下來,適應新的環境。她想再次成為原來的費爾米納,收回半個世紀奴僕般的生活中自己不得不讓出的一切。這種奴僕般的生活無疑使她幸福,但是丈夫一死,連一點印跡都沒給她留下。她象是在別人家裏遊蕩的幽靈,那房子瞬間變得寬大而淒涼,她在裏邊百無聊賴地到處徘徊,不斷痛苦地自問,誰是真正的亡魂:是死了的丈夫還是她這個未亡人。

丈夫把她一個人孤單地留在昏暗的茫茫大海里,她無法抑制內心裏對他的怨恨。

他的一切都使她傷心落淚:枕頭下的睡衣,象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對他站在鏡子前衣服的形象——常常在她準備上牀時——的回憶,以及他的皮膚的氣味——這味道在他死後很長時間還頑固地留在她身上。不管做什麼事,她都會邊做邊停,拍拍額頭,因為突然想起了有什麼事沒有告訴他。時刻都有許多隻有他才能回答的問題鑽進她的腦子裏。有一次他告訴了她一件她困惑不解的事:截了膠的人,能覺到他們失去的腿上的疼痛和痙攣。如今她也有這類覺了,她已失去了丈夫,但她到他仍在身邊。

編劇的第一個早晨,她在牀上還沒睜眼就翻了個身,想找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再睡,正是這時,她才覺得他死了。只有此時她才意識到他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夜。

在餐桌上,她倒不是因為少了一個人到孤單,而是由於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她在和一個已不存在的人一塊用餐。她等女兒奧費利亞夫婦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從新奧爾良回家後再重新坐在桌子前吃飯,但不是通常的那張桌子,而是一張她讓人臨時擺在廊裏的較小的桌子。她一直沒有正正經經地做頓飯。飢餓時,隨便走進廚房,把勺子伸進鍋裏,隨便吃一點什麼,也不使用盤子,而是一邊吃,一邊站在小爐子跟前和女僕們説話。她們是她唯一喜歡和更合得來的人。

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已故丈夫的形象總縈繞在她的腦海裏,不管她在哪兒,也不管她做什麼事情,都會使她回憶起他來。雖然在她看來,痛苦是理所當然的,但她也想盡量不沉溺於痛苦之中。她下了狠心將一切觸發她回憶起已故丈夫的東西,都從家中清除乾淨,在失去丈夫的情況下,這是她想出的唯一能使自己依舊在這家裏住下去的方法。

這是一次徹底的大清除。兒子同意將書房的書籍全部拿走,好讓她把書房改為縫紉室——她從結婚以後一直沒有這樣的房間。女兒則同意拿走一些傢俱和許多她認為很適於在新奧爾良古董行拍賣的東西,這一切使費爾米納到寬。但她後來知道旅行結婚時所買的東西已成為古董商的文物,又覺得很不是滋味。她不顧傭人們沉默的驚訝,也不管左鄰右舍或在那幾天中來陪她的朋友們的困惑不解,讓人在房後的空地上點起一堆火,把能使她回憶起丈夫的東西一古腦兒燒掉:其中有從上一個世紀以來本城最昂貴最考究的衣服,最緻的皮鞋,比像片更酷肖他本人的帽子,死前最後一次從上面起身的搖椅,以及無數與他的生活緊緊相連並已成為他本人組成部分的物件。她毫不猶豫地做了這件事,這不僅僅為了衞生,並且也堅信丈夫如果在天有靈也會同意她這麼做,因為他曾好幾次向她表示,死後願意火化,而不願被裝進針得嚴密合縫的黑的雪松木棺材。當然,他所信的宗教不允許這麼做。他曾大着膽子試探過大主教的意思,探索一下可能,但是大主教給了他一個斷然否定的答案:這是徹頭徹尾的幻想,教會不允許在公墓中設置焚屍爐,哪怕專供異教徒使用也不行。除了烏爾比諾醫生想得出來建造這樣的焚屍爐外,別人誰也想不到。費爾米納沒有忘記丈夫的那種恐懼,即使在最初幾個鐘頭的懵懵懂懂中,她也沒有忘記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縫透亮,以此作為對丈夫的安

無論如何,那都只是些徒勞無益的行動。費爾米納很快就發現,對亡夫的記憶是如此牢固,沒有隨着子的逝而有所削弱。更糟糕的是,衣服焚燬後,她不但仍舊十分懷念她所愛的丈夫的許多東西,尤為煩心的是她彷彿時刻都聽到丈夫起身時發出的那種響聲。這些回憶使她擺了憂傷。她超一切,下決心在回憶已故丈夫中繼續生活下去,就當他沒有死一樣。她知道,每天早上醒來時仍然不是味兒,但是會逐漸好起來的。

果然,過了三週,她開始看見最初的幾道光線了。可是,隨着光線的增加和越來越明亮,她漸漸意識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一個惡的幽靈,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寧。

那個幽靈,已經不是那個當年在“福音”公園偷偷窺視她的令人憐憫的幽靈——使她在步入老年後還經常温情地回憶着的幽靈,而是那個穿着折磨人的長禮服,把帽子壓在前的令人深惡痛絕的幽靈,他的愚蠢的冒失行為得她為此惶惶不安,以致她實在無法不想他。自從她十八歲拒婚以後,她始終相信,播在他身上的仇恨的種子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生發芽。她時刻都覺到這種仇恨,當那幽靈在附近的時候,她到仇恨隨之在空中飄蕩。只要一看見他,她就心慌意亂,六神無主。那天晚上,她丈夫的遺體旁的鮮花還散發着幽香,她認為他那鄙的言行只不過是第一步,天曉得這後面隱藏着多少陰險的復仇企圖。

他頑固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越想越恨自己。葬禮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她想起他時,使勁皺了皺眉頭,做了個堅定的動作,終於把他從腦海裏驅趕了出去。可是,趕走的憤怒旋即恢復,她很快就明白了,越想忘掉他,就越會記得他。於是,她終於為舊情所戰勝,鼓起勇氣,開始回憶那個未能實現的愛情的夢幻般的時光。

她盡力回想當時的小公園、折斷的扁桃樹和他坐在上面向她求愛的長靠背椅是什麼樣子,似乎這一切都失去了本來面貌。一切都變了,樹被砍走,黃葉鋪成的地毯也已不見。在被新首的英雄塑像處,人們重新樹起了另一個人的塑像,他身着華麗制服,無名無姓,沒有期,也沒有對塑像的説明。塑像下有一個很有氣派的墩座,裏邊安裝着本地段的電力控制裝置。——多年以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經被賣掉,在省政府手裏毀壞得七零八落。

想象出當時阿里薩的樣子,對她並非易事,但要認出雨中那個無依無靠、沉默寡言的小夥子跟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陳腐的虛弱多病的老頭兒是一個人就更不容易。

這個人完全不顧她的處境,對她的痛苦沒有起碼的尊重,而是用一種烈火般的侮辱來煎熬她的靈魂,這就得她説不出話,透不過氣來。

她在弗洛雷斯?德馬利亞莊園呆了一段時間,忘卻了林奇小姐給她帶來的倒黴時刻後回家不久,伊爾德布蘭達表姐來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顯得幸福快活,由大兒子陪着。這兒子跟他父親一樣,曾當過陸軍上校,可是由於他屠殺大沼澤地聖?胡安香蕉園工人的不體面舉動,受到父親的斥責。表姐妹兩人相見過多次,每次時光都在回想他們相識的子中慢慢過去。在最後一次來訪時,伊爾德布蘭達比任何時候都更懷念昔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紀,不集。

為了回憶往事,她帶了一張她們裝扮古代資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時攝影師在年輕的烏爾比諾看中任的費爾米納的那個下午給她們拍攝的。費爾米納自己的那張已經丟失,伊爾德布蘭達這張也已消褪得幾乎看不清楚,但是透過那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認出她們當年年輕、漂亮的風姿,可惜這一切都已經過去,永遠不會再來了。

要想使伊爾德布蘭達不談起阿里薩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一直將他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她回想起自從她拍出第一封電報後,再也無法從心中把他那個註定被戀人遺忘的憂傷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費爾米納曾和他見過許多次面,但沒跟他説過話,她不能想象他就是自己第一次愛過的那一個人。關於他的消息統統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裏,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的消息遲早都會傳到她耳朵裏一樣。人們説他從未結婚,因為他跟別人的習慣不一樣,可這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對傳言她向來不理會,還因為許多男子的這類事常常被傳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到奇怪的是阿里薩仍堅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裝,用他的奇特的洗滌劑。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體面的方式開闢了一條生活之路之後,仍舊使人到神秘和費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來的那位阿里薩。當伊爾德布蘭達嘆息“可憐的人兒,他受了多少苦喲”時,總是到驚訝。因為好久以來她看到他時,已經沒有痛楚的情,他的影子已從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從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回來後有一天晚上看電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情。他跟一個黑種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驚訝的是,他居然保養有方,舉止瀟灑。她沒想到,由於林奇小姐突然闖進了她的私生活,發生變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從此時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繼續觀察着他。為丈夫守靈的那天晚上,她不僅認為他去那兒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認為那表明他對她的怨恨已經煙消雲散:那是一個原諒與忘卻往事的行動。所以,當他戲劇地向她重申在她看來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愛情時,她大為驚奇。她認為到了她和阿里薩這種年紀,除了湊合着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徵地為丈夫舉行了火葬儀式後,第一次衝擊給她帶來的巨大憤怒不但絲毫沒有消除,而且還在繼續增加,甚至當她到無力控制的時候,這怒氣還朝各個方向擴散開來。更在甚者,她努力減弱對亡夫的回憶,但騰出的記憶空間卻逐步以一種無情的方式被隱藏着對阿里薩的記憶的虞美人草坪所佔據。就這樣,她總是被迫地想着他,越想他就越氣,越氣就越想他,她覺得實在無法忍受,簡直要發瘋了。

於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寫字枱前,給阿里薩動地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罵了一通,並且無情地向他挑戰,有意識地做了這件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名譽的事情之後,她才到了寬

對阿里薩來説,那三個星期也是極度痛苦的。在向費爾米納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他沿着當天下午被洪水沖壞的街道,漫無目標地遊蕩,不時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把那隻抵擋了他半個多世紀的圍困的老虎殺死,現在該拿這張老虎皮怎麼辦?由於洪水的兇猛衝擊,城市處於緊張狀態。在一些房子裏,半着身子的男男女女想從洪水中隨便攜出點什麼東西來。阿里薩覺得大眾的那場災難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是,空氣是平靜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突然,在無比的沉寂中,阿里薩聽出了許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亞妮在同一時間、同一街角聽到的那個男聲唱:“我從橋頭回來,滿臉沾滿淚水。”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隻歌那天晚上與死亡有點關係,但只是對阿里薩來説是如此。

他從來沒有象當年那樣如此思念特蘭西託,他想起了她的聰明的話語和用紙花打扮起來的愚人的美女的髮式。每當他處於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這對他是無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師範學校,去尋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見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寢室的一長溜窗户上有燈光。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沒有象老祖父一樣瘋狂地在凌晨兩點鐘,把那個睡得正香的象他孫女服的女孩從散發着她的鼻息的搖籃裏帶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亞妮獨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凌晨兩點、三點,還是在任何時候,她都願意給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門,這對他來説並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聰明,他們又愛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懷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傷的真實原因。在荒涼的城市中,他象夜遊神似的走着,考慮了許久,最後還是覺得去找“雙料寡婦”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比找任何別的女人更合適。她比他小十歲。他們在上一個世紀就已相識。他們一度沒有來往,只是因為她不願讓他看見她現時那副樣子:半失眠,老態龍鍾。

一想到她,阿里薩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納斯大街,在一個賣東西的拎包裏裝了兩瓶歐波爾圖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後再去看她,實際上他連她是不是在原來的家裏,是不是一個人獨處,或者是不是還活着都不知道。

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還沒有忘記他們的暗號,聽到他用指甲抓門她就明白是他來了。開始用這個暗號時他們自以為還年輕,但實際並非如此。她問都沒問就給他開門。街上漆黑,他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蝙蝠式雨傘掛在臂上,幾乎讓人看不到。她眼神不好,光線又陰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誰。但是,她藉着金屬眼鏡架閃出的燈籠般的光亮,立刻認出了他。看上去他象個雙手還沾滿鮮血的殺人兇手。

“請收留一下我這個可憐的孤兒吧!”他説。

為了找個話題,這是他説的唯一的話。他很吃驚,從上一次見面以來,她竟老了這麼多,同時他意識到,她也會同樣這麼看他。但是,他隨即又想,過上一會兒,當兩個人都從久別重逢的最初驚愕中恢復過來以後,又會慢慢發覺對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傷痕,重新覺得都還是象四十年前剛認識時那般年輕。這麼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

“你好象參加了葬禮。”她説。

確實如此。她也象全市的人那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呆在窗前,觀看着自德魯納大主教死後所見到的最大、最豪華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通過。那震撼大地的炮聲,亂哄哄的軍樂聲,以及蓋過從頭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雜在一起的鐘聲的葬歌聲,將她從午睡中吵醒。她從陽台上看見了穿着儀仗隊制服並騎着馬的軍人,宗教社團,學校隊伍,當局人士乘坐的長長的拉下窗慢的黑旅遊車,戴着帽檐着羽的頭盔、披着金馬披的馬拖着的馬車,用一等歷史的炮架拖着的蓋着旗幟的黃棺材和排列在最後的一溜老式敞篷馬車,它們載着花圈,顯得十分活躍。午後不久,這支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的陽台前過去,大雨便傾盆而下,人們驚逃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