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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成蟜之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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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氏哭罷,知道蒼天是不會來搭救她們一家了,於是道,小兒無辜,我説,我全都説。姚氏的故事很簡單:她遇見了浮丘伯,浮丘伯知道了她曾經是趙姬的婢女,大喜,便許以重金——她幾輩子也賺不到那麼多的錢,有了這些錢,她和她的小兒女永遠也不會再受苦——誘她前來咸陽,並編造了一段謊言,讓她背。反正,浮丘伯叫她背給誰聽,她就照背。

這下,宗室們徹底地倒向了嬴政一方。雖然姚氏還在繼續往下説,她説當年和她一道服侍過趙姬的婢女們,後來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害怕極了,生怕她也和她們一樣。宗室們卻已無心多聽,幾個女人的命算得了什麼,重要的是,真相大白了,皆大歡喜了。

華陽太后卻仍陰沉着臉。為了保住成蟜的命,她必須利用嬴政尚未明確的身份再作些文章。

第六節手足無情華陽太后於是問呂不韋道:“相國當年親歷其事,始末曲折,必皆知悉。老婦問相國,相國獻趙姬於子楚之時,趙姬可有身孕?”呂不韋好不容易有機會説句對白,本來老實回答也就夠了,偏他要賣一下自己的聰明,況且,近段時間他一直揹着陰謀纂國的黑鍋,心裏委實憋屈,極找個機會痛斥發,於是短話長説道:“近老臣飽受言之苦。飽受言之苦啊,諸君。老臣心痛難當,夜不能寐。今吾王已有言在先,許以百無忌諱。老臣願直言自白。人稱老臣先令趙姬有身(呂不韋這廝在此口了一把),而後方進於先王,意在後以呂氏之子代嬴氏而為秦王。此言何其謬也。即便趙姬先有身,又安知是男是女,老臣焉能預為釣奇?實則先王…”呂不韋正再往下説,華陽太后卻已話道:“如此説來,畢竟還是有孕在先了?”呂不韋愣住了,急道:“太后怎可如此定斷?老臣話尚未畢,太后不宜斷章取義。”嬴政暗恨呂不韋多事,又見華陽太后似乎有意胡攪蠻纏。以華陽太后的身份和地位,存心耍起無賴來,也實在叫人頭痛得很。嬴政於是向昌平君使眼,讓他代表宗室出面表態施壓。

昌平君得令,起身道:“太后,今事已明也。浮丘伯、姚氏造謠生非,毀謗今王。樊於期蓄意亂國,領兵作亂。宗室一時乏察,為其所乘,罪實大也。今王顧念骨血脈之情,願與宗室言歡,既往不咎,共守祖宗基業。此家國之幸,宗室之幸也。祖宗在天之靈,亦必深。”華陽太后已覺出自己勢孤力單,便道:“既如此,長安君何以置之?”嬴政道:“不知太后以為該當如何?”華陽太后嘆道:“長安君尚且年幼,徒有意氣,不辨是非,是以為人所蔽,致有咸陽宮之難。咸陽宮之難至今已數也,並未見長安君有謀反之狀。老婦以為,長安君雖無謀反之心,卻有縱容之嫌,理當削爵十級,罰金百鎰,將軍之位褫奪與否,陛下決之。”成蟜不死,嬴政絕不甘心。嬴政道:“太后所命,孫兒自當遵從。惟長安君之事,恕孫兒不能聽。反賊不誅,骨皆將謀叛矣!長安君反心早決,假以伐趙為名,領十萬大軍在手,意在和樊於期裏應外合,取孫兒而自代也。趙國聞知吾大秦鐵騎將臨,大懼,三遣使節入咸陽媾和。一旦秦趙言和,長安君再無名據十萬大軍自有。因此,趙國使節三度,皆於途中為長安君所殺。長安君迄今未反者,為王翦、桓齮所阻,無勝算,故而遙遙觀望,不敢驟然發難,絕非天良發現,自慚戴罪也。”平君幫腔道:“長安君垂涎王位已久,縱無謠言在先,長安君謀反必也。太后何疑哉!”華陽太后動情道:“夏太后在,爾等兄弟曾發誓相扶相持,永不離棄。夏太后西去未遠,言猶在耳,陛下卻已取長安君命,老婦誓死不能從。手足斬斷,不可再續。骨相殘,動祖宗之怨,招天下之笑。陛下三思。長安君縱千錯萬錯,陛下為長兄,獨不能慈憐而活之歟?”第七節最後一擊華陽太后祭出情攻勢,嬴政自然不便接招。好在他幫手眾多,落井下石之事,自有旁人代勞。昌平君接話道:“太后想來定然記得,長安君常追查先王死因。臣以為,先王英靈已逝,不宜多擾。其中縱有蹊蹺,也不必再究。有些秘密,該當長久沉睡,不為生者觸及。未知太后之意如何?”華陽太后聞言心中一沉。昌平君話裏有話,隱含威脅。説起來,孝文王之死,她是不去幹系的。那,她和孝文王例行房事,孝文王本已酒醉,還硬要竭力索歡,是為雙斧伐柴,不覺馬上風而亡。華陽太后暗想,聽昌平君的意思,明明是在暗指此事。這內宮秘辛,難道他已然知曉?一念及此,華陽太后不由默然。

昌文君也站出來發言道:“長安君恃太后之寵,目無今王,妄生不臣之心。太后仁厚寬慈,疼愛幼孫,卻不免為長安君所欺也。”事情演變至此,華陽太后已全處守勢。她成了驚弓之鳥,草木皆兵。昌文君的話,又讓她到彷彿是在諷刺和影她和成蟜之間的關係。但她很快就覺得自己太過緊張,太過多疑。她和成蟜睏覺之事,除了兩個當事人,不可能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她不可能,成蟜更無可能到處亂説。至於説成蟜在利用她,則猶為可笑。她高興被利用,還被利用到牀上去了。五十多歲的女人,還能被英俊得不顧別人死活的成蟜這樣利用,試問天下還有誰能作到?

昌文君接下來的一句話,才是真正扭轉乾坤的一擊。昌文君道:“太后今愛長安君,及長安君壯,卻未必同樣愛太后也。”華陽太后心忽如撕裂的疼痛。她能控所有的權力和財富,卻無法控時間。她的美貌還能持續多久?以事人者,衰而愛弛。這是美人命定的悲劇。總會有一天,也許就在不遠,成蟜看見她會開始皺眉,開始討厭。她能怎樣?難道跪下來乞求他的垂幸,乞求他的憐憫?這樣的屈辱,為她所無法忍受。而她即將衰老,成蟜卻還那般年輕,那般俊俏,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他溜溜地求。那些嬌眩目的女子,甚至新鮮得都尚未完全長成,成蟜難道不會為之顛倒動心?任由她們在成蟜的懷裏汗尖叫,任由成蟜的目光在她們的臉龐上留戀沉醉,成蟜不再為她獨有,乃至不再為她所有。這樣的屈辱,為她所無法忍受。秋天,收割的季節,最好的結局,或許便是留下一具完美的軀體,讓世人長久地追思唏噓。既然她不能得到,那也絕不能再便宜了別的女人。是的,她能作到。她要親手毀滅這個世上最美麗的男子。他曾經是她的,也就此將永遠屬於她。

華陽太后心思戰,一時未下決斷。忽聽外面一陣喧鬧,抬首望去,見是兩個宮女喜形於地步入殿來。她們懷中,赫然抱着一個嬰兒。宮女拜見嬴政,將嬰兒遞給嬴政,道:“吾王大喜。夫人剛為吾王吾國誕下公子。”這個嬰兒,在歷史上也將大大有名,他便是嬴政的第一個孩子,公子扶蘇是也。嬴政呆呆注視着懷中那小小的團,也是忘情痴笑。初為人父的覺,大概總是比較奇妙和瘋狂的吧。當他後來孩子多了,也漸漸麻木起來,再也無今動和興奮,有些孩子,他甚至從未親自抱過。

第八節神奇的嬰兒扶蘇的出現,讓現場緊繃的氣氛突然變得温情。眾人紛紛向嬴政道賀,沉悶已久的大殿之內,一時間有説有笑起來。據説,演技再高的演員,也害怕和孩子演對手戲。因為孩子就像魔鬼,太容易搶戲。這不,扶蘇小朋友就那麼傻乎乎地躺着,姿勢談不上優美,演技也無派可言,而且一句台詞也沒有,可大家的注意力卻還是一下子就全被他引了過去。曾一直處在眾人關注中心的華陽太后,這時也不免覺出些落寞來,而她的牙齒,也越發疼痛得厲害。

嬴政自然不會忘記華陽太后的存在,他知道,華陽太后還是今天的主角。嬴政將扶蘇抱給華陽太后,道:“請太后給小兒賜福。”華陽太后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接過扶蘇。眾人的目光重又回到華陽太后身上。扶蘇這個才出孃胎的嬰兒,會不會有着成人也不具備的力量,可以改變華陽太后的頑固立場?

華陽太后抱着扶蘇,貼身傳來一陣柔軟和熱度。她知道,就算她再想支持成蟜,怕也是不能成功了。即便嬴政立即暴斃在她眼前,秦王之位,也輪不到成蟜來坐,而是要傳給自己懷中這個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小胎。扶蘇給嬴政的獲勝添加了最後一個籌碼,也宣告了成蟜在王位之爭中的徹底出局。

華陽太后再去看向扶蘇,但見扶蘇雖剛出生,卻也不哭,兩隻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就無聲地笑,嘴巴張得老大,裏面一顆牙齒也還沒有。華陽太后一生沒有過孩子,忽然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個嬰兒,居然有些衝動地想哭。小胎,你多好啊,你就不會牙疼,因為你本沒有牙齒。咦呀,你還在笑,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就如此無敵?

在華陽太后和扶蘇之間,彷彿已建立了奇妙的聯繫。她體內的某種情被瞬間喚醒,不同於和成蟜之間的男女之情,而是更為温柔無私的母

扶蘇看了一會兒華陽太后,大概是倦了,於是旁若無人地打了個呵欠,然後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十分無恥地把眼睛閉上。華陽太后又愛又憐,恨不得再把扶蘇的眼睛扒開。她終於沒能下得了手,而是輕撫扶蘇之頂,目光安詳,嘆道:“真吾嬴氏兒也。”真吾嬴氏兒也,加起來共是六個字,卻讓眾人聽得又驚又喜、如蒙大赦。華陽太后終於以扶蘇為媒介,婉轉地表了態。扶蘇是嬴氏兒,嬴政作為扶蘇的老爸,自然也必是嬴氏無疑了。這短短的六個字,正式給嬴政的身份之爭劃上了句號,同時也掃去了籠罩在帝國天空上的陰霾。這短短的六個字,將嬴政送上天堂,同時也將成蟜逐入地獄。

華陽太后忽然起了一念,又道:“老婦育此兒於宮中。未知吾王之意如何?”看見華陽太后對自己的稱呼都改了,嬴政動都來不及,哪有不許之理,道:“蒙太后垂愛,小子之幸也。”至於扶蘇的生母,將會對他這個決定作何想,他是全然顧不上了。

李斯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是他們嬴氏的家事,和他這個外人沒有關係了。李斯於是乖覺地退下。李斯退出思德宮,在門口守望已久的王綰連忙上,神情急迫地詢問宮內情形。李斯見王綰滿頭大汗,舉止失措,於是一笑,安他宮內一切安好。王綰這才喜笑顏開,連忙擦汗,道,大王入宮前,曾説如兩個時辰無人出報平安,則許吾率大軍衝入,格殺勿論。還好李兄出來了。不然,殺戮宗室,王綰心實不忍也。聞得嬴政尚留有如此決絕的後手,李斯也是心裏不

思德宮內,嬴政再請華陽太后道:“請太后降旨,申明長安君叛國之罪,以誅反賊,以安百姓。”華陽太后冷笑道:“吾王何望之奢也!老婦尚見祖宗於地下!長安君之事,何須老婦居間,吾王自為之可以。”只要華陽太后不反對,嬴政便已算是取得完勝。接下來的事情易辦得很。嬴政作為嬴氏子裔的身份,得到確認並載入宗室決議,封入金滕之中。今後敢再議論此事者,死罪。

嬴政退出思德宮,又問李斯:“劉媪之事,何不先告寡人?”李斯道:“臣罪該萬死。臣不敢告吾王者,以吾王若有知在先,恐不能情動於中,真,而太后及宗室也不能信吾王也。”嬴政以為李斯用心良苦,體察上意,於是稱善。

是夜,華陽太后有夢。她夢見自己疼痛的牙齒掉了下來。雖然口腔內的空虛讓她恍惚離,難以適應,但從好的方面來看,畢竟是不痛了呀。

第九節待死可以且説成蟜於午後的悶熱中醒來,環顧帳內,空無一人。他也不喚人前來服侍,而是靜靜地發着呆。他到孤獨,無可名狀的孤獨,難以推諉的孤獨。他點上逍遙香,深深地了兩口,似乎多出些神來,再向帳外望去,但見陽光毒辣,人困馬乏,整個軍營安靜得如同千年古冢,無半點生氣。

這已是他被困在屯留的第三天了。三天之前,他統帥的十萬大軍,一夜之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像一場惡夢。探詢之下,才知道十萬大軍被蒙武連夜帶走,回奔咸陽而去。成蟜的嫡系部隊倒還追隨着他,人數卻只有三千餘人,難派大用。他別無辦法,只能困在屯留。然而,等了三天,無論是咸陽還是邯鄲方面,都無任何消息和動靜傳來,彷彿成蟜這個人本就不曾存在。

浮丘伯和樊於期一起來見成蟜。兩人也是心神不定。蒙武的行動實在太過詭異,雖讓人難以猜透用意,但終歸不是什麼好的兆頭。

浮丘伯道:“往君侯若從我言,錐殺蒙武,何來今之困?”成蟜只是笑,奇異的笑,魔王般的笑,道:“噫嘻,錐殺…”浮丘伯見狀,知道成蟜又是逍遙香用得太多,神智已經不甚清醒。儘管如此,他該説的話還是得説。他上前一步,厲聲道:“勢危矣,君侯坐以待斃乎?”成蟜還是笑,自以為如同嬰兒。浮丘伯卻以為他是白痴。樊於期也是看得直搖頭。樊於期道:“事已,大軍將至,臣以為,當早作綢繆,發屯留、蒲惣二縣丁壯,悉編軍伍,也不下十萬。秦軍既來,大可開城延敵,與之一戰,勝負也為未定之數也。形勢急迫,君侯速斷。”成蟜忽然住了笑,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冷靜而殘忍。浮丘伯和樊於期頓刺骨的壓力,身不為之一彎。成蟜冷眼看着樊於期,道:“秦兵之強,天下共知。今汝以孤城抗之,以烏合之眾當之,是為必敗也。”於期道:“屯留雖為孤城,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君侯未戰先怯,樊某不敢苟同。”成蟜拔劍在手,目注秋水,傲然道:“三步之內,取將軍之首,將軍能逃乎?”成蟜的勇力當世罕有其匹,樊於期自知不能敵,於是道:“臣不能逃。”成蟜又看着浮丘伯,道:“姚氏之辭,乃汝編造而出,特欺孤耳,然否?”浮丘伯恐懼不敢答。成蟜再道:“事已至此,死在旦夕,汝尚有何懼?”浮丘伯跪奏道:“姚氏之辭,雖然不實,然善用之,假亦能成真。”成蟜笑了,如同嬰兒,道:“果不其然。先生不必驚慌,孤若害先生,何必待到今?”又視樊於期,道:“孤如免難,將軍之首足也。孤不曾反,秦王縱有心誅殺,何以服眾?謀反者,將軍也。將軍留此,正予秦王以發兵之藉口。是以將軍死而孤能全也。”樊於期聽得一身冷汗。成蟜再道:“然而,孤偏不殺你。”又問浮丘伯道:“先生謀士也。以先生之見,孤當何去何從?”浮丘伯未及開口,成蟜卻已繼續説道:“孤之去從,不外有三。孤知之,秦王也知之。一為東奔燕趙,乞全命。孤貴為王弟,非萬死之罪,豈可輕棄宗廟,去父母之邦?孤東奔燕趙,無疑自承罪在不赦,此乃秦王所望、孤所不也。二為回奔咸陽,面質秦王。倘孤所料不差,宗室已棄孤而從秦王也。孤為伐趙而來,今一矢不發,一劍未出,大軍也不知所在,便倉皇而返,縱宗室合力保孤,秦王不殺孤,孤已無顏苟活。此亦秦王之所望、孤所不也。三為滯居屯留。秦王之意,孤反叛也。孤偏不戰不走,不叛不降。秦王殺孤,由得他來。此非秦王之所望,而為孤之所也。”浮丘伯急道:“王翦、桓齮二將各率五萬大軍,駐於四十里外,其意不問而知。今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不能走則降,不戰不走不降,唯一死耳。”成蟜道:“吾意已決。負嬴氏祖宗者,寧為秦王,不為孤也。”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又道:“散了吧。孤待死可以。二君是去是留,自作主張。”樊於期道:“樊某赴蒲惣,發卒備戰,以為犄角之勢。”成蟜卻已是閉目不語,彷彿本就沒在聽。

第十節叛而復降,降而復叛浮丘伯和樊於期二人辭出,相顧茫然。嚴格説來,他們和成蟜並不能算是拴在一繩子上的螞蚱。成蟜方才對自己的處境已經作了準確和透徹的分析。不叛,成蟜憑藉自己的特殊身份,也許能夠全命,他們二人卻是必死無疑。只有叛,他們才會還有一線生機。而從成蟜的態度來看,他們叛還是不叛,他卻並不在乎,換而言之,成蟜對自己的生死都已全不在意。他二人不明白的是,成蟜才十八歲的年紀,何以竟會對人生全無留戀和惋惜?

和法律一樣,既然沒有明文止,那便是被允許的。於是浮丘伯和樊於期兩人計議已定。浮丘伯留在屯留,守住成蟜;樊於期則前往蒲惣,招兵待敵。

樊於期到了蒲惣,發全縣之民,倒也聚得數萬士卒,一時頗有聲勢。未幾,王翦領兵來攻。樊於期緊閉城門,不與戰。王翦也並不趁新來之鋭而發令攻城,只是在城下高呼樊於期之名,道:“特護送將軍家眷,前來與將軍相見。”樊於期於咸陽宮謀反未成,自度全家必已盡為嬴政誅滅。忽於城上見得全家安好,也是又驚又喜。王翦又道:“秦王寬大,知將軍有功於社稷,有意活將軍。將軍家眷盡在,便知秦王愛惜將軍之意。秦王有令,只在首犯長安君,降者不問。”樊於期於城上默思良久。成蟜待他不薄,又曾饒他一命。他現在束手投降,無異於掐滅了成蟜最後殘存之希望,將成蟜送入死路。再説了,他犯下的乃是謀反大罪,嬴政真會有那麼好心,能許他不死?但他的家眷明明是能殺,而嬴政卻並沒有殺的呀。

王翦又道:“將軍不必遲疑。如將軍不肯歸降,城破處,恐將軍不能自保,復累家眷同死也。將軍思之。”樊於期嘆息,自知無可抗拒,於是開城。王翦大軍湧入,接管蒲惣不提。局勢掌控之後,王翦設宴款待樊於期。樊於期再與家人團聚,恍如隔世,數度涕下,對嬴政的寬宏仁慈也是讚不絕口:非有王霸之度,不能至此也。

王翦笑着附和,又見樊於期劫後重生,飲酒放縱,於是勸道:“將軍,酒飲不得了。再飲必大醉。”樊於期大笑道:“今也。樊某蒙大王垂恩,得以不死,正該大醉才對。”便命侍者添酒。王翦搖搖頭,於是侍者不動。樊於期笑問道:“將軍惜酒乎?”王翦道:“非也。吾王有令,將軍不能醉。”樊於期道:“何故醉不得?”王翦道:“使將軍觀戲也。將軍若醉,焉能觀戲?”王翦一擲杯,眾甲士奔入,刀劍在手,架在樊於期的家眷頸項之上。

樊於期驚問道:“將軍,此又是為何?”王翦道:“俱在眼前,何須多問!”樊於期泣道:“樊某自知罪大,秦王必不能容也。然老母稚子何辜之有?樊某願伏劍自戕。將軍持樊某之頭,回咸陽呈於秦王,或能息秦王雷霆之怒,保全樊某家眷命。將軍與樊某也有故,能不憐之?”王翦道:“國有國法,非某所敢擅專。將軍之頭,秦王早晚見之,何必急在一時。當咸陽宮一戰,大王險為將軍所弒。大王深恨將軍也,特意傳令,必當着將軍之面,盡誅將軍家人,以消大王中之恨。某奉命行事,將軍勿罪。”説完,沉聲又道:“殺!”一時刀劍起落,白光耀眼。稚子老母,瞬即皆倒於血泊之中。樊於期大怒,持劍上前相救,早被甲士圍住廝殺。樊於期血戰而出,自思無顏再去屯留,乃向東而去,不知所蹤。

第十一節英俊王子的最後傳奇桓齮圍屯留,成蟜閉門不視事,作起了甩手掌櫃,全仗浮丘伯支撐,方力保屯留不失。樊於期投降的消息傳來,浮丘伯氣得破口大罵,又聞其家人全死,隻身亡命,於是快意大叫活該。王翦既敗樊於期,便前來屯留,與桓齮合兵一處。眼見屯留旦夕可下,浮丘伯只得來勸成蟜逃走。

成蟜尚處在逍遙香的繚繞之中,浮丘伯遠遠望去,但見煙霧朦朧,光影慘淡,不似人間景象。成蟜靜坐,面緋紅,呼急促。他彷彿能覺到,在千里之外的咸陽思德宮內,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他的命運已經被宣判定局。而他,對此卻並不想作任何的反抗。

浮丘伯怒其不爭。因為成蟜的憂鬱和猶豫,他們已經錯失了太多良機。浮丘伯道:“君侯不可自棄。為今之計,惟舍屯留而去,或東向趙,或南奔楚。六國苦秦久也,聞君侯至,其王必郊百里,延君侯為上賓。君侯身得以全,萬事皆可從長計議。豈不聞童子歌謠盛傳:長安到,天子笑。意為長安君當為天子也,其應必在君侯無疑。君侯輕身捨命,逆天之美意也。”成蟜笑道:“童子歌謠,汝所編造也,尚來欺吾?”浮丘伯叩首血,道:“臣安敢再欺君侯。童謠者,每藏天機,不可不信。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成蟜道:“天何貴之有?天子何貴之有?孤無意於天下也。其應另有他人,必不在孤。”多年之後,那時浮丘伯仍然在世,漢高祖劉邦於雒陽登基稱帝,再遷都咸陽,且更名咸陽為長安,浮丘伯這才恍然大悟:成蟜當年所言未錯,童謠之應,不在成蟜,而在後世之劉邦也。

成蟜不再理會浮丘伯,他只是望着鏡子中的容顏,神情痴。良久嘆息道:“如此美貌,後世可復得乎?後世人不得見吾,竊為後世人哀之。”成蟜看着鏡中之人,目光漸漸冷酷,又道:“我實在告訴你,生固大善,死乃愈善,未生尤善之善者。善之善者,千萬人中無一也。既而生人,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與其斤斤於得失,不如兩忘而化之。或曰,至得者莫過於生,至失者莫過於死。然莊子有云,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是為無生無死,無可無不可。屯留咸陽,嬴政嬴成蟜,太后宓辛,浮丘伯樊於期,將無同也。”浮丘伯並不以為這又是逍遙香發作之後的胡話,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應答。他隱約覺到,成蟜已經瘋狂。他的魂靈,已被強烈的幻覺魔障統治,毀滅是唯一行進的方向,註定不可阻擋。浮丘伯心中惋惜,同時也傷不已。

成蟜又道:“我將赴死,天地鬼神萬物將殉我同死也。我在,故有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自無天地鬼神萬物存身之所。故而,我死則浮丘伯死,嬴政死,太后死,天地死,萬物死也。”浮丘伯乃是荀子門下的高徒,自然覺出成蟜這番話太過阿q,十足的神勝利法。出於知識分子的本能,他倒很有願望和成蟜就此展開辯論。成蟜卻已經披髮狂笑,持刃在手,對鏡割面,血如注,紅染衣襟。成蟜不少改,大叫道:“飛昇吧,美貌。寧殘缺,毋凋謝。”一刀復一刀,直至無處容刃。

浮丘伯大駭,叫喊,卻難以發聲。成蟜已是奄奄一息,執浮丘伯之手,道:“將我焚燒,挫骨揚灰,毋使人尋到,然後君可去也。”赤紅的大火沒了成蟜的軀體,浮丘伯彷彿在火焰中聽到呼喊:我的禱求湧出如水,為什麼離棄我?為什麼遠離不救我?浮丘伯定了定神,再來傾聽,卻分明並無聲音。

成蟜已不復存,浮丘伯於是率眾突圍,僥倖得,如風消失於天空,再無人知悉其下落如何,直到十二年後…

外篇簡單羅嗦或者哆嗦幾句。

成嶠之變,從96部分-135部分,總40小節,61448字。從5月25號到8月10號,歷時兩個月又15天。時間拖的長,但終於算是告一段落了。

成嶠在歷史上的記載,今天已經只能找到這樣的寥寥數字:“八年,王弟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於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惣反,戮其屍。”因此,在本文中出現的成嶠以及其相關行為,純屬曹三臆造,不能作為真實相信,此為不得不特加申明。

雖為臆造,但也不能太過離譜,而是據一些確有之線索想象而成。以下事件皆為史實:嬴政七年,蒙驁和夏太后的確先後離世。而在嬴政八年,成嶠謀反失敗之後,秦國的政局也隨之發生了重要的變化。昌平君和昌文君開始擔任相國。而嫪毐也在這一年封為長信侯,事無小大皆決於毐,在呂不韋長期的鬥爭中終於佔據了上風。這些新鮮的動向,應該説和成嶠事件帶來的衝擊密切相關。因此,結合前後史實來看,本文中的成嶠之變雖為瞎蒙,但也勉強能算合勢合理,也並不和歷史產生重大沖突。故而,不能當歷史看,卻還能當小説來讀。

至於成嶠這個人的格以及外貌,則更多的是出於作者的某種主觀願望。在我的設定下,成嶠更象一個早生了四百來年的魏晉名士,持人生虛無的態度,而他的美貌,更讓這種虛無無可救藥。成嶠和宓辛、華陽太后的糾葛,對他也產生了許多影響,但並非決定的。在他眼中,始終是隻看得到自己的。他有那麼點自己的思想,但卻並沒有通透,因此會受到浮丘伯的鼓動,卻又始終猶豫,需要時時説服自己繼續。這樣的人,並非成事之人,更遑論想造反成功了。在這一點上,和哈姆雷特有些些相似。註定是失敗的結局。成嶠的某些情緒,也有我個人的小小“離騷”在內,因此是越發不可相信。

浮丘伯此人,歷史上確有,也確實是李斯和韓非的同學,但應該和成嶠沒什麼關係。他的主要活動時間還是在漢代,傳詩授學,也為一代大儒,在今浙江景寧縣,有其隱居之處,名為鶴溪。幾年前曾去過景寧,卻未曾到鶴溪一遊。當年的幾個旅伴如今也是天各一方,可發一嘆。斗膽唐突栽贓古人,再發一嘆。

成嶠之變和李斯的關係不是很密切,大家居然沒有棄我而去,而是耐着子看完,這是我要特別謝的。從常理來講,王弟謀反這麼大的事,秦國政壇的高層們不可能不被在不同程度上地捲入。李斯時為客卿,級別已經夠參與最高層的抉擇。成嶠的失敗,李斯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應該不小。同時,成嶠的失敗,改變了秦國的政局,李斯的仕途也難以避免地要受到其影響。本文在這方面着墨不多,更多的是虛寫,一方面是偷懶,一方面李斯此階段的工作質本身就比較神秘。

成嶠之變寫完了,我也不曾回頭再讀。但憑自己的記憶,其中會有許多未盡之處,或有許多地方也沒有寫得很清楚,容易讓人惑。如果以後修改的話,當對此再作調整。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