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軍權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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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天相有異嬴政七年這一年的初夏,有彗星先出東方,見北方,再見西方。占卦者言,其兆不祥,必折大將。於是,秦國夠級別的大將們都緊張起來,生怕自己就是那個不幸的傢伙。然而,接連幾個月過去了,一切如故,大將們照樣身體倍,吃嘛嘛香。這樣的結果,搞得占卦者也很尷尬。
唐人賈島有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短短十字,寫盡秋氣之蕭瑟。秋的咸陽,天高地遠,調灰冷。就在占卦者都已經不再相信自己的預言之時,預言卻悄然成真。一員大將死在這個秋天,而且是當今秦國最有名最英勇的大將。這個被彗星奪去生命的大將,就是赫赫大名的蒙驁。
近十年來,秦國發動的對外戰爭,大都由蒙驁統率指揮。蒙驁在秦國軍隊中的超然地位,有如當年的戰神白起,無人可以撼動。其威望和功績,更是無人可及。如今,將星隕落,六國去一強敵,自然大為欣喜。而對秦國來説,卻不僅僅是損失一名超級猛將的問題,蒙驁的死去,極有可能在秦國政壇引發一場巨大的政治危機。
蒙驁在世之時,為將主外,而呂不韋為相主內,將相和睦,合作愉快。雖不能因此便斷定蒙驁就是呂不韋的人,然而一旦呂不韋和嫪毐發生爭鬥的話,蒙驁必定是站在呂不韋一邊的。畢竟大家都是元老級別的人物,功勞和地位都是貨真價實、無可非議。像蒙驁這樣的老資格軍官,最看不慣的就是像嫪毐這樣身無寸功、卻能坐火箭升到高位的年輕人。老子有今天的地位,全是靠在戰場上一刀一劍、拼死拼活掙出來的,你小子算什麼東西,還不是靠着太后的寵信而已。蒙驁對嫪毐,不僅是不服氣,更是看不起。可想而知,蒙驁一死,呂不韋大悲,而嫪毐竊喜。
蒙驁的葬禮,輝煌而隆重。秦國的政壇要人,不管曾經和蒙驁是友是敵,悉數出席。李斯也是軍隊體系的人,現在又貴為客卿,自然免不了也要去弔唁一番。
而所謂的追悼會,其實也可以算作是分贓會。蒙驁屍骨未寒,已經有無數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開始打起了小算盤。李斯看着一個個面容悲慼的高官顯爵,心裏冷笑,你們這些人,在別人的棺材前,自己的眼淚,你們這些人中,到底有幾人真心哀痛?又有幾人不是在心中暗暗狂喜?
李斯於蒙驁,並沒有密切的往和私人的關係。他其實和那些被他冷笑的人一樣,非但不哀痛,反而心中狂喜。讓李斯更為關注的是,蒙驁死後在軍隊裏留下的巨大的權力真空。得軍權者得天下,蒙驁一不死,軍權一難收。蒙驁一死,正給了嬴政收回軍權的大好時機。與此同時,嫪毐和呂不韋也是對軍權虎視眈眈。至於嬴政到底能收回多少軍權,就要看嬴政的決心、智慧和勇氣,也許,還要再依靠那麼一點點運氣。
第二節葬禮之上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再英勇無敵的將軍,終究難逃一敗,敗於光陰,敗於死亡。冷酷的歲月,以它那悠然的手指,將秦國老一輩的將星漸次摘下。如王齮、麃公等人,都已先蒙驁而死。及蒙驁死,一直處於這些老將陰影下的中青年軍官終於熬出頭來,秦國的鐵血雄軍,註定要由他們來統領。這些年輕的軍官,可以列出姓名的有:王翦、桓齮、楊端和、羌瘣、辛勝、衞尉竭、內史肆以及蒙驁之子蒙武等等。他們都已等待得太久,早就渴望着能在戰場上統率三軍,大顯身手。
蒙驁的地位將由他們中間的哪一個來繼承?事實是: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他們的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裏,而是掌握在那些既不拿刀,也不握槍的政治家手裏。
作為軍官,最在乎的自然是部下士兵的戰鬥力。然而政治家首先考慮的卻並不是軍隊的戰鬥力,而是軍隊聽誰的話,歸誰指揮。
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雖説自己也是軍職在身,但無論怎麼輪,也輪不到他來作將軍。況且,帶兵打仗、衝鋒陷陣也不是他的本行。但是,軍隊的問題他卻又不能不關心。可以預見的是,眼前這些前來致哀的大小官員將領,一待葬禮結束,便會馬上化悲痛為力量,為軍權展開一場劇烈的爭奪。
蒙驁死得很突然,出乎他自己的預料,也出乎李斯的預料。所以,當李斯趴在蒙驁的靈柩前大哭:蒙驁將軍,你怎麼説死就死了之時,他説的確實是真心話。李斯了太陽,決定暫且不去想軍權歸屬的問題。而就在這時,在靈堂角落裏的兩個少年引了他的注意。
李斯見那兩個少年,長者約十五,幼者約十三,皆身披重孝,當是蒙氏子弟無疑。尋人一問,原來乃是蒙驁之孫,蒙武之子。為兄者名為蒙恬,為弟者名為蒙毅。李斯向蒙恬蒙毅走去,蒙恬蒙毅急忙叩拜行禮。李斯受禮,再一一攙起。
李斯打量着兄弟二人,但見二人雖是小小年紀,卻已是風神俊逸,儀表卓然。舉手投足間,氣度大是不凡。李斯心裏暗歎:此二子,後必是秦國棟樑之材。有道為將者三世必敗,以其殺伐太多,其後受其不祥也。今觀蒙恬蒙毅二人,方知此言大謬。
李斯有些氣餒地想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和蒙家二兄弟比起來,李由李瞻實在相差甚遠。在這一點上,李斯很是客觀。不過作為父親,他對兒子的不成器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有十一年不在兒子們的身邊。且不論天分,單説李由李瞻困在上蔡那種小地方,環境不好,教育水平又不高,和蒙家二兄弟比,早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李斯又想,即便我千辛萬苦地作上相國,成為除了秦王之外,整個秦國最有權勢的人,然而如果子孫無能,不能將這得來不易的權勢傳承下去,而是拱手任人奪去,則我的奮鬥又有何意義?説不得,到頭終究只能是一場空而已。
蒙恬蒙毅有如兩塊瑰寶,讓李斯眼前一亮,卻又讓李斯不免抑鬱。我若是有蒙恬蒙毅這樣的兒子該有多好,老天未免對他蒙家也實在太慷慨了些。李斯此時失落的表情,正好和葬禮所要求的氣氛極為相宜。
第三節天兆再次降臨且説蒙驁下葬,三軍傷。遙想蒙驁當年,鐵騎金甲,征伐天下,一戰傾人城,再戰傾人國,雄圖武功,縱橫睥睨,恨六國之羸弱,以九州為渺小。而今闔然長逝,與世永辭,方知躬眇軀微,所據僅片席地而已。人歸塵,功入土。逐勝於人間,永沒於黃泉。陸機《吊魏武帝文》雲:“已而格乎上下者,藏於區區之木;光於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千古英雄,寧無同悲?
與此同時,唯一一支在外征戰的秦國大軍,也正向咸陽急速回奔。這支大軍,由桓齮率領,本在攻打龍、孤、慶都三城,指可下,突聞蒙驁死訊,又奉呂不韋之召,雖心有不甘,也不得不火線撤退。還軍途中,順手攻汲,聊為憤。大軍一入函谷關,塵煙未散,關門便迅即緊閉,不與六國通消息。
蒙驁之死,早有細作通報於六國。今又見函谷關緊閉,六國使節,恕不接待。六國皆是狐疑不安,心神不寧。老虎不吃人,絕不會是突發善心,要麼是腹瀉,要麼是牙疼。可想而知,此時的秦國政壇,必是陰雲密佈,山雨來。秦國這麼一緊張,六國也跟着緊張,他們可沒有心情看戲。隔岸觀火,不僅需要眼力,更需要實力。
秦國這次閉關鎖國,頗有些開封閉式會議的意思。會議不開完,不拿出個結果來,裏面的就別想出去,外面的也休想進來。
關於繼承蒙驁的人選,嬴政一直沒有表態。李斯也猜測不透嬴政的心思,只覺其漸陰沉,恍惚的神情,折出他內心艱苦的思考和劇烈的衝突。此後的三十年裏,李斯再也沒有見過嬴政如此緊張過。即使是後來嫪毐舉兵造反,取嬴政命之時,嬴政也是談笑自如,不少改。
李斯倒有些可憐起嬴政來了。他才只有二十歲,正是揮霍青的年華,卻不得不以雙肩扛起帝國的重任。黃帝曰:上下一百戰。嬴政方弱冠之年,就要和年齡比他大上幾十歲的猾老臣們鬥心計,比手段。雖然説,年輕沒有失敗,可對嬴政來説,政治不是體育,可以按年齡大小分級別進行比賽。年輕不是他的藉口,他不能失敗,也不敢失敗。
嬴政明明是沉默的君王,奈何呂不韋和嫪毐偏要當他是沉默的羔羊。王綰事件並沒有引起他們足夠的警醒。呂不韋和嫪毐置嬴政於不顧,就軍權的歸屬展開了新一輪的爭奪。郎中令可讓,軍權萬不可讓。呂不韋首推蒙武,備選桓齮。嫪毐首推內史肆,備選衞尉竭。論起為將作戰的水平,自然是蒙武和桓齮二人更堪大任,但嫪毐的邏輯是:我説誰行,誰才行。嫪毐以為,內史肆和衞尉竭是行的,蒙武和桓齮是不行的。而嫪毐的邏輯,也就是太后的邏輯。呂不韋佔理,嫪毐佔勢,兩相僵持,皆是不肯退讓。軍方則擦亮刀槍,觀望彷徨。
李斯自知,呂不韋和嫪毐已呈水火之勢,又是在死爭政治生命中不可放棄之軍權,即便自己能舌燦蓮花,怕也不能説服二人。而讓李斯不解的是,嬴政也本沒有讓他去做説客的意思。李斯不納悶:莫非嬴政早已智珠在握,抑或是嬴政寄望於天,坐等奇蹟出現?
秦國上下,空氣令人窒息,危機一觸即發。而就在這樣的微妙時刻,連老天也忍不住要前來湊趣添亂。
彗星,又見彗星。
這次的彗星,高懸西方的天際,長達十六晝夜,這才光芒消滅。對此異常天相,占卦者不敢明言,只能含糊其詞地解道:恐非吉兆。占卦者雖未明言,而其意卻已昭然。參照蒙驁的案例,這回的彗星又將奪走誰的生命?這次的彗星,遠比蒙驁那次來得更大更亮,也更持久。莫非,這個註定要因彗星而死的人,竟能比蒙驁更加顯赫,更加尊貴?
第四節幾被遺忘的女人秋風又起,凜冽蕭條,葉夏花,催敗零落。有老鴉悽鳴,為不能護巢。巢為風傾,自樹梢跌落,蛋破雛亡。
咸陽恆貞宮內,焚香裊繞,一婦人平躺於榻,雙目空。她已經老了,很老很老了。多年前,她有一個名字,叫作夏姬。如今,夏姬已湮滅於歲月的長河,她作為夏太后卻還在活着。曾經,她只是孝文王眾多妃子中的一個,並不受寵。還好,她生了一個兒子,異人。呂不韋將異人扶植為秦王之後,她於是尊為夏太后,被高高在上地供着。
夏太后是忽然得了急病的,延醫而曰不可治。此時的夏太后,已到了彌留之際。她明白了,自己就是那個要被彗星奪去生命的人。她並不恐慌,反而到解,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