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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俄羅斯套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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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當年,有一回市政府辦公室開新年晚會,各科輪上台表演節目,綜合科三個幹部一起卡拉ok,唱俄羅斯民歌《三套車》。卡拉ok歌單上歌曲多如牛,找如此古老的外國民歌一起自娛自樂,沒有特別緣故,只因為三人共事,總被周邊人等戲稱為“三套車”所以自覺對號入座,拿人家的歌當自己的招牌。

當年三個人裏,塗森林是後頭來的。塗森林大學裏讀哲學,畢業後到宣傳部下屬的講師團當理論教員。理論教員給基層幹部上課不容易,理論要懂,口才要好,人得活絡,舌頭得順溜,知道怎麼深入淺出,人家才聽得下去。有的理論教員會搞創作,擅長編順口溜,例如“遠看像座廟,近看是幹校,腐敗分子在深造”等等,聽眾覺得新鮮,哈哈哈,效果倍好。塗森林不行,雖然笑眯眯,對文學熱愛不夠,編講義不會押韻,不知道怎麼譁眾取寵,且有個小病,一緊張就口吃,如人們所笑“有,有時舌頭有點大。”因此講課效果不佳。偏偏有個人注意到他,政府一位副市長在宣傳部編的簡報上看到一篇短文,話不多,表達得清楚,印象很深,打聽這個誰寫的,結果發現了塗森林。機關裏一向文牘,到處需要會寫材料的,領導瞭解了塗森林的情況,説別看這年輕人舌頭大,筆頭不錯,看文字就知道內秀,頭腦清楚。給我吧。

於是塗森林進了政府辦的綜合科,當副科長。時綜合科缺筆手,裏邊只兩個幹部,常材料任務很多,彼此還內耗,有矛盾,兩人中一個是柯德海,時任科長,另一個為幹事,就是小於於肇其。

於肇其對塗森林發牢騷,表示對科長的不滿。他説人家姓柯,所以當科長,發號施令,動口不動手。我們家老祖宗不行,姓了個於,人稱“幹鈎於”幹字加一鈎,也不知道鈎哪去了,只能當幹事,什麼事都得幹。

那時候的小於已經顯示出對職位的巨大熱情,他對科長柯德海有意見,是認為柯德海對他不關照。小於出自名牌大學,復旦中文,人聰明,領導意圖抓得準,材料得快,是政府辦王牌寫手之一,但是年輕氣盛,自視較高,看不起別人,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塗森林到來之前,政府辦提了幾個年輕人,小於認為無論如何自己該算一個,結果因民意較差,沒輪着,其他人上了,此桌無魚。因此於肇其不服,遷怒柯德海,認為科長只會壓任務,不會關照屬下。柯德海年長几歲,為人處世成得多,本也搞材料出身,當科長後逐漸收手,親自捉刀少,主要從事“協調和文字把關”科裏除於肇其外,原本還有一個寫手,後來調走了,大材料一來都壓到小於身上,小於説有事要他幹,好處不給他,如此不公怎麼行?格外不滿。

塗森林安他,説來方長,彆着急。彼此同事和為貴。

柯德海也有不滿,他跟塗森林説,小於不成,功利心太強,非常情緒化,這麼鬧像個什麼?不像話。

柯德海説小於可取之處也有啊,大材料出手快的。

當時於肇其鬧彆扭,沒心思幹活,塗森林一聲不吭,什麼都先頂起來。有天晚上他到辦公室加班,搞科長辦的一份應急材料,這材料本該小於寫,人家不幹,只好歸塗。叫做幹事甩手,副科長接着。遠遠地看到辦公室亮着燈,卻是小於來了,在辦公桌邊亂翻。塗森林開玩笑,説小於這麼認真,學習什麼重要文件?於肇其把手一攤,抓着的卻是塗森林剛擬一半、隨手丟在辦公桌上、正準備當晚加班搞完的稿子。

“你行,這部分寫得利索。東西擺着呢,比那個強多了。”於肇其説。

於肇其未經當事人許可,這般學習,就此卻服塗森林,因為人家文字拿得起來,還任勞任怨不計較。示服之餘他還影科長,表達不滿。塗森林笑笑,沒多説話。

後來塗森林笑眯眯,在柯德海和於肇其間和稀泥,調和雙方關係。如他們經常代書於紙上供領導們講話時朗讀的那樣,叫做“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説,不利於團結的事不做”一個科室有了這麼一個人,情況總是大不一樣,就像有了一塊兩面膠,你才有望把兩塊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塗森林就這麼兩面膠,科裏氣氛漸漸比較融洽,慢慢地就有了綜合科“三套車”之説。

那時候於肇其跟塗森林走得最近,無話不談。於肇其説機關裏筆頭強的還很多,塗森林最讓他服氣的是為人。塗森林好人一個,正派,友善,跟他的笑容一樣,人雖隨和,心中有譜。於肇其稱自知格上有病,跟別人搞不來,塗森林卻能容他,大人有大量,説什麼都聽,能幫就幫,於不間指點勸告。兩人一塊工作真是有幸,讓他學到很多,長進不少。

三人共事近兩年,機會來了,於肇其老家那個縣的政府辦副主任退休,要找人接替,必須是能寫材料、有辦公室工作經驗的。於肇其有興趣,因為該職在當地屬中層領導,不像市政府科長副科長其實都是“幹鈎於”不算領導,只能算些大幹事。他遂自薦,亦請柯德海塗森林幫着説話。兩位科長聯手隆重推薦,於肇其終於衣錦還鄉。

於肇其提拔榮調之際,科裏“三套車”開進酒店,一起吃一次飯,為小於餞行。於肇其喝了點酒,略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拿《史記》中陳勝吳廣説事。當年陳勝尚未揭竿而起當陳勝王,還在田頭地腳充苦力時與夥伴們有約,叫“苟富貴,無相忘”於肇其説咱們一樣,今後出頭了,彼此不要忘,還得互相幫。

塗森林即開玩笑,説小於這是幹嗎呢,企圖謀反還是拉幫結派?

於肇其説你這傢伙説哪去了。咱們這是“三套車”嘛。

柯德海説主席當年講過,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

於肇其回縣裏當他的中層領導,起初還順利,很快又不行了。這人格上確實有病,自視太高,目中無人,加上情緒化,不容易得人緣。幾年下來,一直原地踏步,領導不欣賞,羣眾不看好,陷在縣裏升不上去,揭竿而起,自立為王那就更難。相比之下,柯德海塗森林很順利,坐在辦公桌邊彼此搭檔,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塗森林接科長,後來柯轉正,塗再接。一晃數年,時逢下邊縣區換屆,柯德海對塗森林説這是個機會,下去幹幾年願意不?有一段基層領導的工作經歷,對今後發展可能有利。塗森林説那當然好,聽主任安排。此刻柯德海不説運籌帷幄,也有些長袖善舞了,這人辦事縝密周到,頗受市裏頭頭器重,不聲不響就把事情運作起來。那年秋天塗森林離開政府辦,派到縣裏任職,當副書記,去的剛好就是於肇其那個縣。柯德海代了一句話:“關照一下小於,情況不太好。這人咱們都瞭解。”塗森林到來時,恰跟當年一樣,於肇其很不得志,牢騷滿腹,這一次不滿的對象是縣裏的書記汪濤。這書記格強悍,説一不二,用幹部很挑剔,他看不上於肇其,成見很深,總是把他丟在一邊。塗森林去時,恰逢縣直班子調整,縣政府辦主任缺位,於肇其是資深副主任,輪也該輪上了,書記卻説不行,這人撐不起來,另外找一個。塗森林悄悄努力,百般建議,末了才給於肇其爭取了一個主任科員頭銜,聊為安。於肇其很氣憤,説汪書記搞小圈子,只計親疏,唯要自己人,不管水平和能力,讓這種人壓着就跟叫閻羅打鈎似的,十八層地獄之下休想翻身。塗森林還説別急,不是有那句話嗎,運動是絕對的,事物總是處在發展變化之中,沉住氣。

小於要能沉得住氣,恐怕早是另一番氣象。這人不甘寂寞,東方不亮西方亮,總是要想辦法。有天晚間他突然跑到塗森林的辦公室,一臉神秘,關門閉窗,拿出一張紙讓塗森林欣賞。

“這回他死定了。”他説。

他拿的並不是誰誰的死亡判決書,是涉及本縣書記汪濤的一封舉報信。此信當時在縣裏已沸沸揚揚,發送範圍甚廣,塗森林自己也收有一張,內容主要是指前些時候汪濤的父親重病,後去世,汪利用為父親舉喪之機大肆收禮斂財,嚴重違反黨紀。於肇其對塗森林説,這件事已引發省領導重視,省有關部門即將立案調查。

“他跑不了了。”塗森林説這種事誰幹了誰跑不掉,咱們心中有數就成。

於肇其説姓汪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回肯定要給下來。汪濤不光一直壓着小小的於肇其,對身為副書記的塗森林也一樣。這兩年塗森林在縣裏工作,最難最重的活都是他的,好事總歸別人。該書記疑心極重,對塗森林不信任,不放心,旁人都看不下去,機關內外到處都有議論。

塗森林説小於咱們不説那些。

“趙縣長説了,塗副有能力,早就該重用的。”塗森林明白了。於肇其不是沒事找事前來傳播小道消息,他負有重大使命。於肇其提到的趙縣長叫趙紀,他跟書記汪濤不和,由來已久。這兩人個都很強,為人處世風格很相像,時常在一些具體事項上意見相左,磕磕碰碰,有時得很不愉快。他倆背景也都相當,汪濤擔任書記多年,上層人脈豐富,趙紀則是後起之秀,跟市裏主要領導的關係十分密切。一個縣裏,書記縣長兩位主官鬧矛盾,機關內部必定很複雜,環境氛圍必定很惡劣,特別是格如汪濤和趙紀這兩人者,情況尤其嚴重,塗森林觸至深。這段時間裏汪濤趙紀兩人的矛盾趨向表面化,有傳聞説汪濤書記強烈要求上級將縣長趙紀調離本縣,而趙紀表態堅決不走。

塗森林對班子裏的事情當然清楚,汪濤趙紀跟他當年碰上的柯德海於肇其不同,彼此間矛盾深得多,如塗森林所自嘲,他所慣用的“塗氏兩面膠”伎倆不管用了。他到縣裏後,一向就事論事,與雙方都保持一點距離,不去跟誰靠誰。為此書記汪濤對他有所看法,可能猜忌他腳踩兩隻船。縣長趙紀則多次對他示好,説塗副為人正派,會協調,有水平,可惜還沒機會充分發揮出來。

現在機會來了,通過於肇其悄悄降臨到塗森林的身上。這天晚上於肇其找塗森林,是鄭重其事前來傳話並協調動作的。於肇其説,省裏決定調查汪濤被舉報事項,這只是個由頭,汪濤的其他問題可能也會涉及,一個一般違紀案可能會變成反腐大案。趙紀縣長讓他把這一情況趕緊告知塗副書記。

塗森林説:“小於,這種事怎麼歸你管了?”於肇其説,趙縣長知道他跟塗森林是老同事老朋友,私一直很好,所以跟他説這些事。他明白趙縣長的想法,自告奮勇來找塗森林。這段時間於肇其跟縣長趙紀走得近,一來他是政府辦副主任,工作上接觸多。二來他認為書記汪濤對己不公,而趙紀比較欣賞他,他當然就靠過去了。

“老塗,現在是個機會。”於肇其強調。

確實是機會。縣長趙紀準備抓住機會跟書記汪濤攤牌,他可能掌握有一些重要線索,時機不成不能拿出來,此刻恰當其時。如果汪濤出問題走人,甚至倒台,趙紀可能接任,於肇其必得重用。塗森林是副書記,身份特殊,趙紀希望他跟自己站在一起。具體要做些什麼還待細細商議,首先塗森林當然得通過於肇其傳遞一個明確態度:沒問題,堅決支持趙縣長,聯手行動。而後趙紀自會找塗森林深談。

“趙縣長説過,塗副好合作,當縣長是最佳人選。”於肇其説。

這話要由趙紀跟塗森林當面説會顯得太直,有些像是開支票做易了。通過於肇其轉述比較含蓄,留有餘地。可想而知,到時候即使塗森林沒當上縣長,其他好處也該會有的。

塗森林卻還是老樣子“慣用伎倆”他説:“小於你肯定搞錯了。趙縣長那麼有水平的人,哪會這樣摻和。”於肇其發急道:“老塗你怎麼啦,不相信我了?千真萬確!”塗森林説可能嗎?他覺得不對。如果汪濤有問題,上級決定查他,咱們當然堅決擁護,端正態度,認真配合,知道什麼反映什麼。但是這種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沒必要摻雜個人考慮,搞其他動作。

“咱們堅決反對腐敗,咱們行事也應當陽光,對吧小於?”他説。

於肇其叫:“老塗!怎麼説到那個去了。”塗森林發笑,説彼此相處多年,都清楚的。他塗森林一向就這個樣,這種時候想的就那個東西。現在是夜間,明天一早太陽總歸要出來,那就可以看到陽光了。

於肇其悻悻離去。

兩天後縣裏開大會,塗森林在主席台上見到了趙紀。他倆在班子裏排名靠近,排位經常緊挨。趙紀見到塗森林就沉着一張臉。那時候會議尚未開始,還可容領導們空聊幾句,趙紀問了塗森林一句話:“陽光是個啥呀?”顯然於肇其把話搬過去了。顯然趙紀覺不太好。

塗森林笑眯眯。他對趙紀説,當年他參加工作時,安排在講師團,時常給各單位上理論課。為什麼待不下去了?因為人家認為他講課有問題,平時在台下好好的,上了台一緊張就口吃,所以走人。他對此一向不服,認為自己素質其實不錯。今天上這個台,讓趙縣長一追問,發現確實還是不行“有,有時舌頭有點大。”陽光是個啥?太陽光嘛。這麼説等於沒説,對不對?趙縣長的問題得從光子啊電磁啊能量啊什麼的去論述,他塗森林還真不行,因為學的不是那專業。

“我在大學讀的是馬哲,馬克思主義哲學。老師沒教過那個。”他説。

趙紀説是這樣啊。

一個月後,本縣領導層發生大地震,書記汪濤被停職審查,帶離本縣。果如於肇其所傳,汪濤案初起時似乎是一般違紀案,這人父親去世,喪事大大辦,許多人前往弔唁、送禮。有人把當時情況錄像下來,舉報到省裏。省有關部門很重視,作為糾風案子開展調查,這一查竟查出了一個腐敗大案,從收禮受賄直至買官賣官,涉案金額百餘萬。汪濤因之倒台,趙紀接任書記。

於肇其被提起來擔任副縣長,不久又兼常委,開始大紅大紫。於肇其在與腐敗分子汪濤的鬥爭中態度堅決,立場堅定,衝鋒陷陣,指哪兒打哪兒,不留後路,奮不顧身,終於如願以償。與此同時塗森林陷進汪濤案中,幾乎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