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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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十八年,前面的三年,多數已經不復記憶,後面的十五年,她從未曾像現在這樣覺自己是個活人。
腳步雖然有些踉蹌不穩,身子覺輕飄飄的,有點騰雲駕霧的覺,但她不需要別人攙扶,不需要像個屍體一樣被擺在轎椅上抬過來抬過去,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
她在幽深的宗殿秘徑裏裏慢慢走着,受著腳踏實地的幸福,背後的辛無歡像是幽靈一樣跟隨著她。
“你可以不用來。”她嘆息著停下腳步。
“這很危險。”辛無歡居高臨下淡淡睇她一眼。
“你説這種話不覺得很好笑?有命危險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他們會抓你。”
“他們抓我有什麼用?幫他們治病嗎?我是醫者,治誰都一樣。”他把人命説得那麼簡單,別人的愁苦全不在他眼中,那麼…隨便!
延壽別開臉,繼續往前走。是她對這人的期待太高吧?死而復生那一剎那的覺果然是不能相信的。她還在幽冥間時所聽到的那一聲聲懇切哀痛的呼喚…絕不會是這男人發出的。
這男人只不過比鬼多了口人氣罷了。
望着延壽的背影,辛無歡只是默默跟隨。
其實他也不懂自己何必跟著來。這女孩一心求死,救她只是枉費心力…更何況他也未必真有本事救她。
讓她能好好走動、説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吧?任何人見了都要讚一聲:不愧是聖手!令已死的人回魂、令已死的人變得如正常人一樣,這已經比淼森熾磊他們當初所要求的還要來得多。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大可揚長而去,心裏沒有任何負累愧疚才對。
然而望着她堅毅的背影…頂著個又大又硬的肚子,四肢細瘦得像是孩子似的背影,他心裏居然隱約到不安。
他只給她吃了一片侏儒曼陀羅,反正她身上的毒已經夠毒了,早已經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再多一片侏儒曼陀羅又有何妨?更何況那還能讓她完成她那愚蠢的心願。
可是就這樣走在她身邊,聽到她細細的息,看到她那瘦削的側臉慢慢泌出汗水,他卻到一絲怒意從心底慢慢升起。
就説這裏的人全是笨蛋!即便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久了,卻還是要把責任往自己肩上扛;明知道改變不了什麼,卻還是在這種凌晨時分一步一腳印地固執前進。
她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躺在牀上好好的調養生息。有他在身邊,她即便不可能立即痊癒,至少也能保住命火不熄,就算是苟延殘也還能撐上些時,讓他慢慢想,總能想出解救的辦法;然而她卻寧願提早結束自己的命。
這想法讓他不由得稍微頓了頓腳步,對自己所思所想到一絲驚詫。那要花多少時間?以自己目前這種狀況,是能待在她身邊多久?他怎麼會想得那麼長遠?怎麼會以為還有未來?
“到了…”憑著幼年的記憶,他們在秘徑間迂迴前進,終於來到議事堂後方的長生殿。
“聽蕊兒她們説過,之華姐來的時候都是住在長生殿。”延壽微微蹙起眉。雖然她已經多年不曾踏出破綠樓,但她知道宗殿內素來沒什麼戒備可言。東海之國一向安詳寧靜,守衞一座無人有興趣的宮殿只是多此一舉,但現在長生殿外不但有守衞,而且數目還不少。
穿著冑甲的衞士三兩成羣立在長生殿外,莫説她不會武功,就算是輕功卓絕的武林人士,要在這麼多雙眼睛前毫無聲息地進入殿內也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這表示長生殿內所住之人的確需要保護。
“呼…”延壽嘆口氣,轉身又走回秘徑之中。
“這裏行不通的…從小花園過去好了。”
“我以為你已經很久沒有離開破綠樓了。”
“嗯…很多很多年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汗水,不斷抹著從額際落下來的汗,呼開始變得有些濃濁,明明並不覺得熱啊。
“很久以前我父親帶著我跟哥哥走過幾次,這是宗殿內的秘徑…外人看不出來的。宗殿是古代高人所建,裏頭隱藏著一條只有歷代宗主才知道的秘徑,從外頭看只能看到花木山石,但這條秘徑其實貫穿了整座宗殿,哪裏都可以去。”
“你那時候還很小吧?怎麼記得住?”他説著,不知不覺地站在她身旁支撐著她的重量。其實她哪裏有什麼重量,一個十歲孩兒的體重可能都比她重些,但她卻活得這樣吃力。
“我當然記得住。如果…”如果一個人的一生都只能躺在牀上遙想着外頭的世界,那麼過去曾有幸走過的每一腳步都是幸福,將深深的鐫刻在腦海裏,用十幾年的時間一次又一次不斷複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