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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八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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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坤寧宮西邊的欞花槅扇窗縫隙中灑進鋪着地毯的宮殿中,讓皇后張嫣的心頭也如這光線一般亮堂起來。其實她明白她的心不是因為這陽光而明亮,而是因為張問。

這裏沒有別人,就他們兩個,偌大的宮殿就他們兩個人。張嫣的近侍被人抓了,還沒來得及放出來,而門外看管她的太監宮女也不敢進來。

“張閣老請坐。”張嫣自坐於上位的寶座上,指着旁邊的一軟墊凳子有點冷淡地説了一聲。

她的內心如顛山倒海,但情緒已然平復下來。這裏沒有外人,她還是保持着禮儀。她説完一拂長袖,正身坐在軟塌上,脖子玉白纖長、得很直,清秀的眉宇之間正氣十足又帶着幾分威儀,母儀天下三年有餘,張嫣的氣質早已因她的身份練達出來了。雖然她的衣服和青絲因為先前被人無禮對待而顯得有些凌亂,但因其氣質到位而絲毫不影響她的儀表。

“臣謝皇后娘娘隆恩。”張問朗聲説道。他很瀟灑地坐下,他的一頭長從帽子中垂下來,披在後背上,讓他堅毅中又帶了一股子儒雅之氣…張問確實是一個俊朗的人。張嫣此時注意到他的五官和儀表,眼神裏有些許異樣。

而張問則目不斜視地正襟危坐,不敢正視皇后。這裏是皇后寢宮,他從來沒有來過,從來沒有看過坤寧宮,寬敞恢宏的大殿,緻華貴的裝飾,無處不透出古典的味道,這個地方全然不似早朝時御門那樣的格局,乍一身處如此環境,張問還有些緊張。

張嫣緩緩説道:“我對你説句實話,此前皇上有遺詔,要詔信王朱由檢入繼大統。因任貴妃和太監王體乾從中作梗,遺詔沒有到達信王那裏。任貴妃以私心、立她的兒子朱慈炅為帝,王體乾擔心信王繼位之後用自己的心腹而打壓他,二人狼狽為,勾結假傳聖旨、干涉皇權,又以下犯上挾制我,若非張閣老來救,我斷無可依賴之人。皇上不幸遭急難,現在朝野內外,全賴張閣老撐持,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辦?”張問皺着眉頭,心道如果遵循皇帝的遺詔,讓信王為帝,不僅要設法對付王體乾任貴妃,而且對他張問也十分不利。信王虛歲十二歲,還是個大孩子,但是他身邊有一干心腹太監內侍、有王公大臣支持、有完整的一班人,不僅要分派權力,而且會防範張問專朝廷之權…事情真要那樣,張問就不得不再次陷入朝廷內鬥中,勝敗都還另説。張問冒着極大的危險陰了皇帝,不就是為了掌握大權實現自己的抱負嗎?要是搞成那樣的局面他瞎忙乎個啥呢?總之他絕不容許信王入繼大統!

他必須勸説皇后篡改遺詔,和王體乾等人聯手把嬰兒朱慈炅扶上帝位。只有這樣,張問外有朝廷大權、內有皇后支持,才能佔據絕對優勢的位置。至於王體乾,張問很瞭解他,相信他會很明智,投到自己這邊來…王體乾很明智,他如果不明智,張問也有辦法對付他;而任貴妃,張問並不認為她是自己的對手,朱慈炅那麼小,本就是個傀儡。

“皇后娘娘,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説不當説…”張問硬着頭皮開口道。

張問因為禮儀的關係低着頭不能去正視皇后,看不見張嫣臉上的神情,但是張嫣居高臨下,卻是能看清張問臉上的緊張。

她在宮中耳燻目染瞭如許多年,當然明白權力這個東西人人都要想要,張問也不例外。她也很容易就能想到,誰繼位對張問的權力更有好處…所以當張嫣説出皇帝的遺詔時,張問緊張了。

不僅張問想要權力,經過今天的事兒,連張嫣都特別想擁有權力。她差點被人整成一個不能説話的行屍走、差點要不人不鬼地在冷宮裏活剩下的慢長人生…可以説張嫣幾乎是死了一回的人了。很多從鬼門關轉了一圈的人,都會頓悟生命的真諦。而張嫣在短短的一天時間,也改變了許多。

宮廷這個大染缸,可以讓張嫣這樣善良的女子改變對這個世界和人的認知。她面上很淡然,內心卻如飢似渴地要掌握皇權。她更加深刻地看到了人的陰暗面,心越來越冷,她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命運要自己掌握!

張嫣看着面前這個男人,心裏充滿了瘋狂的想法,她不僅要掌握自己的命運,還要得到所有她想要的!包括安全、尊嚴、權力、財富,還有打動了她的男人!

有人説,文靜的女人內心掩藏着瘋狂;又有人説,正派人心中的秘密最多。此非虛言。張嫣看張問的眼神越來越大膽。她想: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奪取!既然上天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我要找回二十年時間缺失的所有東西!

“有什麼話你就直説吧。”張焉努力壓抑着內心的排山倒海的瘋狂,努力保持着平靜。一種窒息的覺又泛起,她有輕度的哮病。

張問小心地使用着措詞:“皇上既然有長子朱慈炅,按照祖制理應讓長子繼位,如果遵循遺詔讓信王繼位,那將皇子置於何地?且信王非皇上正脈,勢必心存疑心而讓朝局動盪,非社稷之福,請皇后娘娘三思!”張嫣不動聲地説道:“那依張閣老之見,應該擅改皇上遺詔,讓朱慈炅繼承大統?”

“是。”張問直截了當地説道。

張嫣捂住口,使勁地了一口氣,平息住那種窒息的難受,有些疲憊地低聲説道:“我聽姐夫的。”張問頓時怔了怔,一句姐夫讓他心裏一熱。他的心裏很是受用,只要這次政變成功,以後這朝廷還是誰説了算?

她想了想,又説道:“遺詔這樣寫:朕以皇長孫入繼大統,獲奉宗廟三年有餘…蓋有皇長子朱慈炅延續朱氏正脈,宜上遵祖訓,下順羣情,即皇帝位。因其年幼,內事託皇后張嫣,勉修令德,勿遇毀傷;外事以武英殿大學士張問,輔佐幼主治理朝政…”她心裏記着今之仇,故意讓張問不加上皇帝的生母任貴妃,然後問道:“如此寫,可否行通?”張問沉道:“其他倒是沒有問題,但是任貴妃作為皇長子的生母,遺詔裏沒有提到,不僅任貴妃不服,恐怕大臣也會生疑。”張嫣冷冷道:“任貴妃鐵了心要和我們作對,須得從開始就打壓她。張問,我相信你能做到。”

“是,臣謹遵懿旨。”張問拱手道。

“那你即刻就叫王體乾安排正式擬遺詔。”張問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跪倒在地行了拜禮,告辭而出。剛走到門口,張嫣又叫住他,張問復轉身道:“娘娘還有旨意?”

“你辦好的事兒,要回到我這裏來。”張嫣不忘加了一句。她的心裏仍然有些恐懼,需要一個依靠。

“臣遵命。”張問應了一句。

張問出了坤寧宮,王體乾還在泰殿門口,張問走上前去和王體乾抱拳執禮:“王公公還在這裏,正好,咱們趕緊商量大事…咦,任貴妃呢?”王體乾回禮道:“去乾清宮了。”張問心道不在這裏正好,先把遺詔給好了,免得和這女人又吵一頓耽擱時間。這時王體乾迫不及待地問道:“皇后娘娘怎麼説?”

“王公公,借一步説話。”張問故作神秘地左右看了看,其實這裏就三個人,除了張問和王體乾,還有李朝欽。

王體乾隨將張問帶到就近的一個偏殿,讓李朝欽在外邊守着,他和張問走到偏殿説話“張閣老,娘娘怎麼説?”偏殿裏透光不太好,太陽還沒下山,但是這裏邊光線很暗淡。張問壓低了聲音道:“皇后娘娘説皇上親自下旨要詔信王朱由檢入繼大統?”王體乾怔了怔,忙解釋道:“不瞞您説,當時西暖閣裏邊只有皇后娘娘和老夫兩個人。皇爺的遺詔確實是這麼説的,可您也知道,老夫不能真去給信王傳旨啊!當時在內閣值房裏,顧閣老問起皇爺的遺詔,因為他在場,老夫就説不知道。現在皇爺的遺詔就三人知道,張閣老您、皇后娘娘、還有老夫,你我都不説,皇后同意,誰知道皇爺的遺詔是什麼?!您勸了皇后娘娘嗎?”兩人都壓低了聲音説話,在這樣陰暗的環境中,張問頓時受到一股子陰氣。在這偌大的紫城、恢宏大殿的光輝形象後面,這些角落裏該生過多少陰謀?

張問道:“王公公,咱們的情也不淺了,如今皇上不省人事,咱們也犯不着對着幹不是。我什麼立場您還不清楚?”王體乾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張問又道:“皇后娘娘…”張問言又止的樣子,充分利用着王體乾的急迫心態。所謂關心則亂,王體乾此時關心着自己的身家命、關心着自己的榮華富貴,什麼風雅早都刨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彎着身子側耳專心致志地要聽張問説話的時候,渾身都泛出一股子俗氣。其實在這樣的環境中,密議陰謀,原本就談不上任何風雅。

“我勸了。”張問道“但是娘娘的為人您是知道的,這種事兒她不願意做…”王體乾愕然道:“娘娘不聽張閣老的勸説?”

“我話還沒説完呢,皇后娘娘是不願違背皇上的遺詔,但是我將厲害關係詳細解釋之後,娘娘動了心,但是娘娘可不願意背罵名…你我不是外人,我就給您直説皇后的意思吧。當時聽遺詔的時候有王公公和皇后兩個人,而皇后和任貴妃的關係您知道,就怕您站在任貴妃那邊,皇后參與了此事會對她不利。”王體乾忙指天誓道:“皇上的遺詔,咱家也聽了的,咱家怎麼會説出去?連任貴妃也不會説啊!咱家的心思不是明擺着麼,不忠於皇后娘娘還能忠誰呢?”張問點點頭,便把草擬遺詔的內容給王體乾説了一遍。王體乾才不管任貴妃的權利,當即就和張問達成了共識。

當張問和王體乾走出偏殿的時候,夕陽已經快下山了,在天邊出今天最後的光芒,整個紫城都籠罩在一種温暖的金光之中,但是,張問卻分明覺周圍都陰風慘慘;他抬起頭,天上連一朵雲都沒有、十分清澈,他卻總覺得好像烏雲密佈。

他站在大明的中心,恢宏的宮殿樓閣之間,沒有生出一絲王八之氣,反而茫極了。整個朝廷都因為他的一番陰謀暗算、變得霧重重。他想問蒼天:我做錯了嗎?張問心裏充滿了彷徨,他侵蝕了帝國的中心,但是面對的卻是整個龐大的國家機構,整個大明朝的歷史。在浩浩的歷史洪面前,他覺得自己真的很渺小。面對天下與青史,個人都是誠惶誠恐的…

宮廷的機構,司禮監太監控制着大部分,當王體乾完全加入了張問的陣營之後,幾個人聯手,任貴妃實際上已經失去任何主動權。形勢逆轉,王體乾為了表態對皇后的忠心,把任貴妃給控制軟了。

正式的遺詔很快寫在了黃絹上、用了玉璽、在內府備了案,從程序上説,這份詔書變得完全合法。

張問一面叫王體乾下令午門放入、放王公大臣進宮,一面拿着詔書去坤寧宮見皇后。

張問把詔書到皇后手上時,他充滿了惶恐。雖然這一切都是他預先就計劃好的,但是當他意識到要在滿朝大臣面前讀出來的時候,心裏面依然沒底。

朝廷大臣會如何應對、這龐大的國家機器會怎麼反應?其實張問也完全無法預見,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猜測。他在這種時候,才覺出一種無力…一個人,面對無數勳親貴族、萬計官員、億兆臣民,而且他沒有“天賜王道”沒有“奉天承運”可謂名不正言不順,這種無助的受,就如一個人面對浩浩萬里黃河、面對滔滔長江巨

張嫣內心也有愧疚,她接過遺詔的時候,臉蒼白。

對張問來説,壓力最大的是明明心裏惶恐不安、卻要做出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態,他壓抑着自己,冷着臉躬身拜道:“王公大臣要到乾清宮了,微臣不能與娘娘同行、只能一會和大臣們同到乾清宮來…臣,告退。”

“張問!”皇后怔怔地喊住他,她的聲音帶着顫音,可以想象她和張問一樣誠惶誠恐。

張問強作鎮定地回頭對玄月説道:“你陪着皇后娘娘。”説罷不再猶豫,頭也不回地向從景運門那邊走去。

黃瓦紅牆,猶如幻境…

張問從景運門出去,先去了內閣,內閣衙門的院子裏已經站滿了官員,這些官員以輔顧秉鐮為中心議論紛紛。他們都是部堂、都察院等職能部門官員,大部分是張問執政以來提拔的“新浙黨”黨爭,大家已經見慣了、有經驗了。很明顯,張問的命運將關係着他們的死生榮辱。

“張閣老來了,張閣老來了…”眾人從中間讓開一條道,張問提了一下長袍下襬,左手按劍從人羣中間那條道路中走過去。他冷着臉,儘量讓每一步都邁得穩…但是,誰又真能每一步都從容不迫?

周圍頓時安靜極了,穿紅袍的、青袍的,胖的、瘦得,白臉的、紅臉的,都把目光全部聚集在張問的身上。他們的神情極其豐富。

張問穿過人羣,走到內閣辦公樓前面的石台階上站定,緩緩掃視了一遍在站的眾官員,他現,新任兵部尚書朱燮元也在人羣裏。

人們看着張問,屏住呼

張問深深了一口氣,緊緊握着劍柄,鎮定地説道:“無論什麼時候,無論生什麼事,大明朝廷都穩如泰山!國家養士三百年,仗節死義,正在今!”他那高大的、又略顯瘦弱的身軀紋絲不動,長劍掛在間,他的目光堅定如遠山,微微抖動的長袍,似乎承載不了那如山的意志…

在這一刻,一句“國家養士三百年”與飽讀詩書的眾文官產生了劇烈的共鳴,他們真的相信,張問是一座偉岸的大山!在眾讀書人的眼裏,仗義死節,伯夷叔齊做過;文天祥、顏真卿做過。此時,張問,無疑做着和他們同樣的事。

“我等願與張閣老共進退!”張問受周圍氣氛的染,中驟然開闊,他對天地説:我做的一切,雖然過程很陰暗,但是這一切並不是因為私慾。當一個人面對太沉重太宏大的東西時,權謀已經變得單薄,必須要為自己找到一個信念的十足點,才不會被壓垮。

張問抬起手平息大夥的嘈雜,説道:“皇上人事不醒,社稷蒙難,我等作為國家大梁,必須維護皇上的遺詔、朝廷的權威。如有人倚仗權貴勢力禍亂綱紀、干涉朝政,我等以死力爭。”眾官員紛紛高聲慷慨陳詞。

“去乾清宮!”張問極目望去,光線暗淡,夕陽收住了最後的餘輝。硃紅大門,檐牙高閣,雄偉宮殿,都在慘白的天邊印下了黑重重的輪廓。一天結束了,但是夜晚並不妨礙人們的爭鬥,今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