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十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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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張問認為自己已經算是愛裝筆的人了,但是當他看見面前這個名喚青峯的小夥子時,才明白自己裝得是多麼低調。
一個奴婢端上來一盆清水,清水漂着幾片花瓣。青峯把修長的手指伸進水裏洗手,旁邊還放着一塊如雪一般白的巾。
張問愕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果不是心裏掛念着自己已經被兩千守備軍包圍,張問真想放聲大笑。
青峯看見旁邊的眼光不對勁,他淡然説道:“殺人對我是一種享受…”
“受”字剛剛落音,突然刀光一閃,張盈已經跳將過去,手裏多了一柄雪亮的薄刃。張盈才懶得和他廢話。
張盈的身影非常捷,攻擊的軌跡是一條筆直的直線,快和準是她的特點,沒有任何招式和美觀可言,這樣的一刀只重實效。青峯大驚失,他沒想到一個剛剛還帶着微笑的女人,出手這樣狠。情急之下,青峯舉起水盆抵擋。
“滋!”鋒利的刀刃在銅盆底部割出一道劃痕,出令牙酸的聲音。青峯總算擋住了張盈突然的一擊,但是他已是十分狼狽,剛才用來洗手…和裝筆的水,全部潑在了他自己的頭上。
青峯的額頭上沾着一片花瓣,一頭一臉的水就像一個落湯雞,他怒道:“好不講理的婆娘…等等,我的劍!”這時張盈身子一矮,再次襲擊。青峯拿着一個銅盆作為武器招架,哪裏還有機會去拿桌子上的劍。
張問走到桌子前面,拿起了青峯的劍。一聲龍,如水的劍身,這確實是一把好劍!張問拔出劍,隨手就將鑲着名貴寶石的劍鞘丟在地上。
張問拿着劍指着錢益謙,柳影憐驚呼道:“張大人,手下留情!”
“站着別動!”張問見柳影憐作勢要衝過來,頓時頭疼,真想一劍劈死這個麻煩的女人,當然他不會真這麼濫殺無辜。柳影憐見狀擔心錢益謙的安危,只得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
張問的袖子從劍鋒上掃過,頓時袖子被割斷,一塊絲綢飄到地上。這柄劍何其鋒利!錢益謙見狀臉煞白,擺着手道:“張…張大人,有話好説,有話好説…”
“錢大人,你應該明白,老子如果在這裏被刺殺,你也得抵命!是不是有人要挾你這麼做的?”張問一臉怒氣。
錢益謙點頭如雞啄米:“是、是,下官也是受人脅迫啊,張大人…咱們有話好説。”張問的劍尖又送過去一寸:“誰調動的軍隊?”
“都指揮使陳所學…”
“想活命馬上讓陳所學帶着人馬滾蛋!”錢益謙幾乎要哭出來,看着張問手裏的劍彷彿隨時會捅過來,錢益謙的長袍下襬不斷~顫,哭喪着説:“張大人饒命,下官知錯…你讓下官出去知會陳所學…讓他滾蛋…”他嗎的,讓你出去知會陳所學,你還不趁機溜掉?張問頭大:陳所學是都指揮使司的,錢益謙是布政使司的人,沒法指揮!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青峯尖叫道:“我的臉!你陪我的臉!”只見他的左臉鮮血長,被張盈割了一個大口子。
一聲哨音,緊接着是青峯哭叫的喊聲:“來人啊!殺了!把他們全部給我殺了!”樓下衝上來一羣提着刀劍的短衣漢子,玄月唰地一聲從間拔出彎刀,兩步作成一步,跳將過去,見人就劈。玄月喊道:“東家快走,跳下去!”張問用劍指着錢益謙道:“跳!忙跑老子一劍捅死你。”錢益謙聽罷站在木欄後面向下看,張問一腳踢在他的股上,錢益謙嚇得大喊一聲,飛身落下樓去。張問隨即跳了下去。
不一會,柳影憐也從樓上跳了下來,跟着張問。張問怒視柳影憐道:“別跟着我們!我不會殺錢益謙。”柳影憐臉蒼白道:“他們會殺我滅口…”這個女人確實是個聰明的女人,這麼快就意識到了處境。
錢益謙抱着腿哭道:“我的腿斷了!”張問舉着劍道:“快起來,否則老子一劍幫你砍斷。”於是錢益謙就站了起來,看來劍是可以治腿傷的。
這時樓裏的刺客們從門裏衝了出來,直撲張問。玄月還在樓閣上,見狀急得喊道:“東家快走。”説罷向下跳。
短衣刺客已衝到張問面前,張問提起長劍掃了過去,頓時砍斷好把刀,手裏這柄寶劍真的是削鐵如泥的寶劍!玄月已經跳到張問身邊,護住張問,與衝來的刺客拼殺。
東邊的一道門裏,也衝出來一大羣手持器械的人羣,都是些私兵。守備軍並沒有衝進來,畢竟那是朝廷的軍隊,如果知道了張問的身份,他們是萬不敢來搞張問的。
玄月見狀又來了這麼多人,説道:“咱們快走!”張問並錢益謙和柳影憐急忙向北邊逃竄,玄月緊跟其後,不一會張盈也追了上來。張盈看了一眼錢益謙道:“把這昏官一劍殺了,留着幹甚?”張問一邊跑一邊説道:“這是錢益謙的院子,説不定他知道秘道。”錢益謙忙説道:“對對,這院子下官最悉不過,我知道秘道!”幾個人進了一道門,裏面又是一個院子,房屋、山石、樹木應有盡有,張問等急忙向前急奔。張問一手提劍,一手抓着錢益謙的手腕,問道:“秘道在哪裏?”錢益謙指着北邊道:“在後院。”張問便讓錢益謙帶路,向後院奔去。那些刺客還在後面,人聲鼎沸,喊聲四起,不過園林佈局複雜,一時把人給跟丟了,只能四處搜查。張問等趁機直奔後院。
錢益謙把張問等帶進了一間沒有窗户:“秘道在哪裏?”錢益謙指着裏邊的一個:“在後面。”張盈聽罷和玄月跑了過去,一起將牆,貼着牆紙。張盈摸了摸,將牆紙揭開,是一堵磚牆,她用手推了推,紋絲不動,又把耳朵貼在牆上,用手敲了敲,回頭説道:“怎麼打開?”錢益謙走到牆角,抓住一繩子使勁拉了幾下,只聽到嘩嘩的輪子轉動聲音,那道牆就開了。張問一看大喜,嗎的真有秘道。當下就讓錢益謙走前邊,自己隨後跟了進去。後邊的事,有張盈和玄月處理包括破壞掉開啓的機關。
過得一會,五個人都走進去,玄月吹燃火摺子,遞給張問。張問問道:“錢益謙,這秘道通往哪裏?有其他人知道麼?”
“什麼通往哪裏?”錢益謙愕然道。
張問瞪眼道:“沒有出口?”錢益謙道:“出口就在剛才那裏啊,這裏是我藏銀子的地方。”張問怒道:“沒有出口,那我們不是被困死在這裏了?”錢益謙可能意識到自己現在沒什麼用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秘室裏有許多銀子,都是大人的,您饒下官一條命吧…”張問冷笑道:“真沒見過比你更怕死的。你現在還想活命?放心,我才不想殺你,但是我想你很快就會被抓進牢裏,然後不明不白地被死,上邊可不想讓你亂説話。”
“大人,下官想通了,只有您才能救下官的命。您上面有魏公公、有皇上,他們拿您沒辦法。只要大人保下官一命,下官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大人的救命之恩啊…”張問聽罷心下一動,愕然道:“錢大人願意投靠閹黨?”錢益謙憤憤道:“我只不過失誤了一件事,他們便設計讓我做替罪羊,置之死地而後快。我還向着他們幹甚?只要大人願意為下官引路,下官定然讓他們吃不完兜着走。”柳影憐聽罷愕然道:“錢大人…”在火光下,她的臉蒼白,一個高大清高的形象,就在她的眼前轟然崩潰。
張問扶起錢益謙,笑道:“好説、好説,只要你識時務,一切都好説。”張問興奮得幾乎忘記了身在險地,錢益謙只要願意反咬一口,這事兒簡直對自己太有利了。這時張盈的話如一盆冷水澆下來:“相公,我們還是先想想怎麼困吧。”張問看着錢益謙道:“這裏邊是個死衚衕?”錢益謙點點頭道:“過去是一間秘室,是下官放銀子的地方。”張問想了想,現在出去是自投羅網,便説道:“先過去看看。”一行人沿着黑漆漆的秘道走了一段路,兩邊都是石壁。不一會,一道鐵門擋住了道路,鐵門被鏈子鎖着。錢益謙見狀説道:“糟了,剛才忘了帶鑰匙。”
“閃開!”張問提着劍走到鐵門面前,舉起長劍,對準鐵鏈,一劍劈了下去,只聽得“哐當”一聲,那鐵鏈應聲而斷。張問讚道:“真是寶劍!錢益謙,這把劍叫什麼名字?”錢益謙道:“這是葉公子座下四護衞之一的青峯所配之劍,名叫胭脂淚,削鐵如泥,曠世罕見。”
“胭脂淚?這個死人妖,取個名字白白糟蹋了一把好劍,現在它是我的了,得改個名字,就叫…張少爺的劍。嗎的我太喜歡這把劍了。”張問愛不釋手地看着手裏的寶劍説道,他又突然問道“誰是葉公子?”
“葉公子就是葉楓,當今輔葉向高的孫子!”錢益謙説起那個公子,眼睛全是怨恨。
葉楓!張問看向張盈道:“盈兒,以前你説沈小姐和人訂過親,可是這個葉楓?”張盈點點頭道:“萬曆時,葉向高罷相,路過浙江,與沈老爺相識,以棋會友,以為莫逆之,遂定下親事。不料李如梓的女兒瘋狂地愛上了葉楓,得知了這件事後,不擇手段報復沈小姐。當時李如梓的勢力如中天,至沈小姐身殘方才罷休。沈小姐因此才和李家結怨。”張問聽罷心裏騰起一團火氣。
正在這時,聽得有人一聲驚呼,張問聞聲看時,眼睛裏全是黃光白光,那是金子銀子反的光。玄月用火摺子點燃櫃子上放置的蠟燭,光線變強,石室中的情景一下子看得更清楚了。
只見石室中放着六個大木櫃,木櫃裏面放着好幾層隔板,隔板上整整齊齊地放着元寶!金元寶、銀元寶,都是五十兩一錠的,密密麻麻的排着,數都數不過來。
“哇!”眾人忍不住出一個聲音。
錢益謙一臉疼地説道:“只要大人願意拉下官一把,這些金銀都是大人的。”柳影憐看着錢益謙道:“錢大人,你哪來的這麼多錢?賑災的時候,為什麼説沒有錢?”錢益謙憤憤地盯着柳影憐,冷冷道:“你知道得太多了。”他隨手拿起一錠金子,突然對着柳影憐的額頭砸了過去“砰”地一聲,柳影憐慘叫一聲,一股鮮血順着她的額頭下,她隨即昏了,身體搖搖墜,張問忙抱住她的,入手柔軟纖細。張問看向錢益謙道:“你幹什麼?”錢益謙道:“只是個風塵女人,讓她知道太多,恐漏出去,不如殺掉滅口。”柳影憐軟在張問的懷裏,她的眼睛滑落兩行清淚,滑進鮮血中,無人察覺。
張問冷冷道:“你不是待她如正室夫人?真是枉費了她對你的一片真心!她為了你,什麼不願意做?算計本官的時候,她冒着多大的風險?為了你口中所説的利國利民的理想,她不顧自己安危,親身涉險,這樣的女子,你一錠金子就想把她砸死?”張盈和玄月都憤怒地看着錢益謙,各自手握武器,讓錢益謙嚇了一大跳,忙説道:“這…大人喜怒、兩位姑娘喜怒…聽我解釋,柳影憐説到底就是一個青樓女子,聖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切不可為了一個青樓女子漏機密,壞了大事啊!大人,如果換了您,您也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冒身敗名裂的風險吧?”張盈冷冷道:“不要把他和你比較!你知道他為了一個女人,做過多少事嗎?”張問搖搖頭道:“盈兒,你説這些幹甚?錢益謙,柳影憐不能殺,我信她不會漏機密。”錢益謙強笑道:“既然張大人話,那就放她一條生路。”張問接過張盈手裏遞過來的手帕,輕輕為柳影憐擦拭傷口。現在外面全是刺客,張問等人自然不敢出去,這裏又沒有其他出口,等於是困在這裏面,沒有其他辦法。
柳影憐的血止住後,張問便將她放下,看向錢益謙道:“這麼説,葉楓就是棋館的幕後掌控者?”錢益謙皺眉想了想道:“我不知道輔葉向高是否知道這事兒,元輔從來沒有出面,咱們也不好對元輔明説。但是朝中一些東林的大臣照應着我們,實際上是看在元輔的面上。”張問想起輔葉向高,又想起他在廟堂上正義凜然的身影,他全身都散一種憂國憂民的氣質。不!葉向高絕不會知道此事!葉向高更不會參與這樣的事,這一切一定是葉楓打着他爺爺的幌子乾的!
滿朝的大臣,無論是東林黨還是閹黨,在張問眼裏都是一鍋黑烏鴉,唯獨葉向高,雖然葉向高是東林黨領袖,是自己的對立面,但是張問打心眼裏敬重葉向高的為人。葉向高嘔心瀝血,一生都在尋找匡扶社稷的辦法;葉向高德高望重,數十年堅持着“安臣民、通言路、清榷税、收人心”的政~治理想,憂國憂民,憐憫天下蒼生。
這樣一個人,雖然張問不贊同他的政~治理念,但不影響張問對他的崇敬。在張問的眼裏,葉向高是這個世間的真君子;是大明皇朝的棟樑;是漢民族的脊樑!正直、高風亮節、德才兼備、懷大志、理想高於一切!
張問不相信葉向高會參與齷齪的事,更不願意相信。所以他斬釘截鐵地説道:“住口!元輔絕不是這樣的人!”錢益謙用驚奇的眼光看着張問,因為張問是閹黨!張盈和玄月也被張問突然的情緒動得摸不着頭腦。張問的情緒有些失控地説道:“葉楓是葉楓,葉向高是葉向高。你聽明白了,葉楓能幹這樣的事,但是葉向高絕不可能!”柳影憐也醒了過來,頹然坐在牆角里,她的心恐怕已經冰涼一片,這時候聽見張問如此動,也忍不住看着張問。
良久之後,張問才平息下情緒,冷冷問道:“參與斂財的朝中大臣,有哪些人?”錢益謙怔怔道:“我不是完全知道,據我所知,內閣大臣吏部尚書趙應星(東林黨)、內閣大臣韓況(東林黨)、兵部尚書崔呈秀、司禮監太監王體乾,去年分了銀子。浙江的東林黨官員受趙應星影響,也有許多參與其中…”張問想了想,沉聲道:“魏公公應該不知道吧?”錢益謙忍不住出笑意,説道:“如果能把魏公公也拉進來,恐怕咱們和閹黨也不用爭得你死我活了。”張問點點頭,説道:“等我們從這裏出去,你就投奔魏公公,供出那些東林黨。切記,不能指認崔大人、王體乾和孫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