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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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者在鳥準備推門時,説:“孩子,你父親,怕是活不長久了,你快點進屋吧,他心中不知多麼想你呢。”鳥回頭看了一眼人羣,推開了屋門。
鳥一時還不能適應屋裏的昏暗,只覺得眼前糊糊塗塗的。他輕輕叫了一聲:“爸爸。”沒有父親的回答。
“爸爸。”鳥已一腳踏進了父親的房間。
黑暗裏傳來微弱的聲音:“誰呀?”
“爸爸,是我。我是鳥。我回來啦!”
“鳥?你是鳥?你回來啦?你真的回來啦?”鳥走到父親的牀邊。藉着小窗的亮光,他看到了父親的面容:這是一張極端消瘦而憔悴的臉。
“爸爸,你怎麼啦?”鳥跪在牀邊,將冰涼的手伸過去,摸着父親的同樣冰涼的臉。
父親看清了鳥,兩顆渾濁的淚珠從眼角滲出而滾落到枕頭上。他朝鳥吃力地笑着,嘴中不住地小聲説:“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爸爸,你到底怎麼啦?”鳥的雙眼已模糊成一片。
那位長者在鳥的身後説:“你父親半年前就病倒了。”鳥用衣袖擦去眼中的濕。父親的面是蠟黃的;眼窩深陷,從而使眉骨更為凸現;嘴巴癟進去了,從而使顴骨更為凸現。父親躺在被子下,但鳥覺得那被子下好像就沒有父親的身體——彷彿他的身體已經瘦得像紙一般薄了。
晚上,鳥與父親睡在一張牀上。
父親問道:“你找到那個大峽谷了嗎?見到那個小姑娘了嗎?”鳥不做聲。
“那你怎麼回來了?”
“我想家。”父親嘆息了一聲:“你怎麼能半途而廢呢?”鳥不做聲,只是用手在被窩裏撫摸着父親乾瘦的腿。
“你這孩子呀,最容易相信一件東西,也最容易忘記一件東西。你這一輩子,大概都會是這樣的…”鳥用雙臂抱住了父親的腿雙。他讓父親説去,而自己卻一句話也不願説。此時此刻,他只想抱緊父親的腿雙。
七天後,父親便去世了。
從墓地回來後,鳥並不到害怕,只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他有點不願回到那間曾與父親一起度過了十四個秋的茅屋。大部分時間,他就坐在院門口,神情漠然地去看秋天在菊坡留下的樣子。
鳥一直記不起大峽谷。
兩天後,鳥走進了自家的柿子林。他小心翼翼地往筐裏收摘着成的和將要成的柿子。他給菊坡人的印象是:從此,鳥將像他的父親一樣,成為菊坡的一個獵人,一個農人,他不會再離開這個地方了,他將在這裏長成青年,然後成家、生小孩,直至像他父親一樣在這裏終了。
鳥解開了馬的僵繩:你願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但白馬沒有遠走,只是在離鳥的家不遠的地方吃草,而太陽還未落山時,便早早又回到了院門口的大樹下。
秋天將去時,鳥的心緒又有了些變化。而當冬天正從山那邊向這裏走來時,他開始變得煩躁不安,彷彿心底裏有一顆沉睡的種子開始醒來,並開始膨脹,要頂開結實的泥土,生出芽。
鳥開始騎白馬,在菊坡的河邊、打穀場上或山道上狂奔。
菊坡村的小孩最喜歡看這道風景。他們或站在路邊,或爬到樹上,看白馬馱着鳥,在林子裏如白光閃過,在路上跑起一溜粉塵。有幾個膽大的,故意站在路中央,等着白馬過來,眼見着白馬就要衝到自己跟前了,才尖叫着,閃到路邊,然後在心中慌慌地享受着那一番刺。
鳥讓白馬直跑得汗淋淋的,才肯撒手。然後,他翻身下馬,倒在草叢裏息。白馬的嘴角着水沫,息着蹲在鳥的身邊。這時,會有一兩隻牛虻來叮咬,它就用耳朵或尾巴去扇打,要不,就渾身一抖,將它們趕走。白馬終於徹底耗盡了氣力,最後連那幾只牛虻也懶得去趕了,由它們它的血去。這時,稍微有了點力量的鳥,就從草叢裏掙扎起來,走到白馬身旁,瞄準了牛虻,一巴掌打過去。當手掌離開馬的身體時,手掌上就有了一小片血。
這天,白馬馱着鳥在河邊狂奔,在拐彎時,一時心不在焉的鳥被摜下馬來,落進了河水中。水很涼。就在他從水中往岸上爬時,他的頭腦忽然變得異常的清醒。他本應立即回家換上衣服,但卻濕淋淋地坐在河邊上。他朝大河眺望着。大河空空的,只有倒映在它上面的純靜的天空。而就在他將要離去時,他忽然看到遠處縹緲的水汽中,悠然飄出了父親。他看不太清楚,但他認定了那就是父親。父親懸浮在水面上,默然無聲。而鳥的耳邊卻又分明響着父親的聲音:“你怎麼還在菊坡?”他心裏一驚,睜大了眼睛。隨之,父親的影子就消失了,大河還是剛才的那個大河,河面上空空的。
鳥騎上馬背。此刻,他的耳邊響着父親臨終的那天晚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牙縫擠出的兩個字:天意。
鳥騎着馬在村裏村外走了好幾遍,直走到天黑。他要好好再看一遍生他養他的菊坡村,然後直讓它被深深地吃進心中。
這天夜裏,菊坡村的一個人夜裏出來撒,看見村西有熊熊的火光,便大叫起來:“失火了!失火了!”人們被驚動起來,紛紛跑出門外。
鳥正站在大火面前。那間曾給他和父親遮蔽烈、抵擋風寒的茅屋,被他點燃後,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