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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風喚雨大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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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老人默默地帶領他繼續前行。他們幾乎不停頓地走了整整一天,接着還走了四五天,終於到達狄昂的住處。他們共住一層,約瑟甫斯幫助老人做些常雜活,悉了狄昂的生活起居,他們的共同生活與約瑟甫斯以往多年所過的生活沒有很大區別。不同的僅是他不再單人獨處,而是生活在另一人的庇廕和保護之下,因而現在所過的生活畢竟與從前截然不同了。仟悔者和尋求藉的人陸續不斷地從附近地區、從阿斯卡龍,乃至從更遠的四面八方趕來。最初,每逢來了客人,約瑟甫斯總是急忙告退,直至來客離去才重新面。但是,狄昂長老常常像呼喚僕人似地把他叫回,讓他取水或者做別的小事,子一久,約瑟甫斯也就習以為常幫着料理懺悔事務,也越來越多地陪同傾聽客人的懺悔——只要當事人不表示反對。

事實上大多數懺悔者倒是並不喜歡獨自面對威風凜凜的狄昂·普吉爾,而寧願有這位温和斯文,又樂於助人的幫手在一旁陪聽。約瑟甫斯就這樣逐漸悉了狄昂長老聽懺悔的方式,悉了他的安、斥責、懲罰和施予忠告的辦法。約瑟甫斯難得有勇氣提出問題,除了有一回某個學者或者文學家順道來訪之後。

約瑟甫斯從這位來訪者的敍述中判斷他結了一些會魔法和星相學的朋友。來人想在這裏稍事休憩,便和兩位年老的苦行僧同坐了一兩個小時。這是一位彬彬有禮、十分健談的客人,他滔滔不絕地談論着星相和變化之道,他説人類以及人所信奉的神明,從有遠古時代開始,迄至遠古時代終結,全都得通過黃道十二宮的黃道帶。他説到人類的始祖亞當,認為亞當與被釘上十字架的耶穌實為一人,因而他稱救主的贖罪乃是亞當從智慧之樹走向生命之樹的變化歷程,至於那條天堂樂園之蛇,據他聲稱本是聖泉的守護者,而一切眾生形象,一切人與神,無不例外統統出自神聖泉水的黝暗深處。

狄昂長老聚會神地傾聽這個人以帶着濃重希臘口音的敍利亞語胡説八道,使約瑟甫斯非常惱火,是的,他很生氣狄昂竟然未以憤慨之情反駁這些異端説,而是對這位無所不知的朝山進香者的自作聰明獨白,似乎頗有同,因為狄昂長老不僅潛心傾聽,而且不時為某些詞語點頭微笑,似乎十分滿意。

當客人告辭後,約瑟甫斯用一種近乎譴責的烈語氣問道:“你怎麼能如此耐心地聽完那個無信仰狂人的異端説?是啊,我覺得,你不但耐心地傾聽,甚至直截了當表示出你的同,還顯出頗為欣賞的模樣。你為什麼不反駁他?你為什麼不試圖譴責他,説服他,讓他歸依我們的救主?”狄昂長老只是搖晃着自己佈滿皺紋的細脖子上的腦袋作為答覆。

“我沒有反駁他,因為這純屬自費口舌,更確切地説,因為我還沒有能力進行反駁。這個男人在演講才能、編造神話才能以及對星相的知識方面,都遠遠超出我,我不可能駁倒他的。此外,我的孩子,批駁一個人的信仰,説他的信仰是謊言或者謬論,也不是你我的事情。我承認,聽這個聰明人説話讓我覺得愉快,儘管你聽不進去。他讓我愉快,因為他説得動聽,懂得又多,更重要的是他讓我回憶起了自己青年時代的往事,因為我年輕時也曾從事這些知識和學問的研究,下過許多功夫。這位陌生人講得天花亂墜的神話故事,其實也並非毫無價值。它們都是某一種信仰所採用的寓言和比喻,我們因為信仰了我們唯一的救主耶穌,也就不需要它們。然而對於那些尚未發現我們這一信仰的人——一他們也許永遠不可能認識我們的信仰——他們是有權利尊敬和信仰這種植於自己古老先輩的智慧的。當然,親愛的朋友,我們的信仰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信仰。但是,因為我們的信仰不需要星相學和萬古恆在學,不需要原始水源和宇宙母親以及諸如此類學説的譬喻,我們也絕不能夠説這類學説是謊言和謬論。”

“但是我們的信仰,”約瑟甫斯高聲叫道“確是更為優秀的學説,而耶穌又是為一切人類死去的。所以我認為,凡是認識教主學説的人,都必須反對那種過時老朽的學説,而代之以新的正確學説。”

“我們早就在做了,你,我,還有許多其他人都做過,”狄昂冷靜地回答。

“我們都是救主的信徒,因為我們都被基督學説和甘為人類而死的信心與力量所懾服了。然而另外有些人卻信仰黃道十二宮的神話和神學理論,他們全然沒有受救主的力量,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而強制他們懾服,並不是我們的事情。約瑟甫斯,你難道沒有注意到,這位神話學家何等善於敍述美麗動聽的故事,又何等擅長編織形象譬喻麼?你難道也沒有看出他何等和諧自在地憂遊於自己的形象和譬喻的智慧之海中麼?是的,這就是一個表徵,説明他沒有任何痛苦煩惱的壓力,他很知足,一切都順遂他的心意。對於事事順心的人們,我們是無話可説的。一個人總是直至情況糟糕,甚至極糟糕之時,直至他歷經諸多痛苦和失望,飽受種種煩惱之後,直至大水幾乎淹沒脖於之際,他才會急着要得救和獲得拯救的信仰,才會拋棄眷戀已久的舊信仰,轉而冒險地接受得救奇蹟的信仰。啊,約瑟甫斯,不要着急,我們暫且讓這位博學多才的異教徒自得其樂吧,讓他享受自己的智慧、思想和能説會道的快樂吧。也許就在明天,也許一年或者十年之後,他的藝術和智慧突然崩潰了,也許有人殺了他心愛的女人或者他的獨生兒子,或者他自己落到了貧病加的境地。

如果我們有機會在上述情況下與他再相見的話,我們就樂意助他一臂之力,向他敍述我們擺痛苦的種種方法。倘若他質問我們:“為什麼昨天不告訴我,為什麼十年前一聲不吭?‘——我們就可以回答:”當時你正自得其樂呢!’“老人説到這裏,神情嚴肅起來,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又好似從往舊夢中醒覺一般,補充説道:“我年輕時也曾沉湎於古代長老們的智慧學説,即或後來踏上了十字架苦修道路,研讀神學學説還常常帶給我許多快樂,當然,也不時讓我到憂慮。我的思慮大都停留於世界的創造上,也即是説,當一切創造完畢之後,世間一切應該十分美好這一事實上,因為《聖經》告訴我們:”上帝看了(基督)創造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十分美好。‘然而,事實上這種美好、圓滿僅僅只有一剎那,天堂樂園完成時的一剎那,轉瞬間,就在下一個剎那裏,罪孽和詛咒便因為亞當吃了那棵樹上的果而破壞了和諧完美。世上有些教派的教師説:這位創造了世界,創造了亞當及其智慧之樹的上帝,並非獨一無二最高的神道,而只是神之一員,或者只是一個低級的神道,一個造物者而已,然而所創造的世界並不美好,甚至是一大失敗,以致被造的眾生度艱難,不得不把一段世界時期託付給魔,直至最高的神——一靈魂的上帝,親自決定由聖子來結束這段糟糕的世界時期。與此同時,這些教師説道,我也這麼想,從此以後,造物主及其創造物也開始趨向滅亡,整個世界也逐漸枯萎、衰老,直至出現一個既無創造、無自然、無血、無慾望和罪孽,又沒有生殖繁榮與死亡替的歷史時代,但是,一個和諧完美的、充滿靈的得救世界也會隨之誕生,這個新世界裏,不存在對亞當的詛咒,也不存在對慾望、生育、繁殖與死亡的永恆詛咒和懲罰。對於當前世界的醜陋惡劣,我們更多歸咎於造物主,而不是人類的始祖亞當。我們認為,造物者果真就是上帝自己的話,就應當把亞當創造成另一種模樣,或者至少得讓他免受誘惑。我們這番推論得出的結論只能是:兩個上帝。第一個是創造者上帝,另一個是天父上帝,而我們對第一個毫無畏懼地不斷批評。我們中甚至有些人邁出了更加大膽的步伐,他們聲稱,創造畢竟不當是上帝的工作,而只應是魔鬼的勾當。我們全都認為,可以用我們上述種種聰明想法幫助救世主,促進未來靈魂世界的誕生,於是我們推出了形形式式的神道、世界以及改造世界的構思。我們忙碌於研究和討論神學,直到有一天我發高燒幾乎死去,我在熱病昏夢魔狀況中,腦子裏仍然在和造物主打道,我覺得自己必須投身戰場,浴血奮鬥,而惡夢中的故事卻越來越恐怖嚇人,竟至有一夜在高燒中,我認為自己必須殺死親生母親,才可能熄滅我血之軀裏的生命。魔鬼趁我熱病昏之際放出他的全部走狗追逐我。但是我還是痊癒了,令我的老朋友們失望的是,我又重新變回了早先模樣,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缺乏靈的愚蠢之人,儘管很快便恢復了體力,卻始終沒有恢復對哲學的興趣。因為在那些逐漸康復的夜夜裏,當恐怖的高燒夢魔終於消褪,我幾乎始終沉沉昏睡之際,凡是有一剎那的清醒時刻,我都到救主在我身邊,到救主把自己的力注人我身體之內,當我重新恢復健康時,我便不再能夠受救主的親近,這讓我覺得深深悲哀。當時我對這種親近懷有強大渴望,因而一旦重又傾聽到種種哲學辯論時,立即意識到這將危及我的熱烈渴望——當時我還把這一渴望視為自己最寶貴的財富——,生怕它會像泉水失在沙地裏一般,被思想和語言所淹沒。我的朋友,我説得夠多了,這就是我知識和神學生涯告終時的情況。從此以後,我就屬於隱退的人。然而我對於任何擅長哲學和神話的人,任何懂得那類我自己也曾沉湎其中的遊戲的人,我決不加以輕視,也不加以阻攔。如同我當年不得不滿足於現實情況,不得不把造物主與上帝,創造與拯救之間的無法理解相互並存關係,永遠成為自己的不解之謎一樣,如今我也同樣不得不滿足於眼前的現實,我沒有能力把哲學家造就為信徒。當然這也不屬於我的職責。

“有一回,狄昂長老聽完一個懺悔者敍述自己殺人和通姦罪行後,便對身邊的助手説道:“殺人和通姦,聽着可怕之極,當然也確實是壞事,事實如此。不過我得告訴你,約瑟甫斯,實際上這些世俗人畢竟算不上真正的罪犯,我經常試圖完全站在他們中某一人的立場上看問題,我就會發現他們完全像小小兒童。是的,這些人很不規矩,不善良,不高尚,他們都是自私、好、狂妄、怨氣沖天的人,然而從本質上來看,歸結蒂他們都是無辜的,他們的行為幼稚無知,就和小孩子一模一樣。”

“但是,”約瑟甫斯遲疑地説“你常常嚴厲責備他們,還向他們描繪活生生的地獄景象。”

“正是如此。他們都是孩子,因而當他們良心上不安來向我懺悔時,所求的就是嚴厲對待,以及狠狠的訓斥。至少這是我的觀點。你那時的做法與我不同,你從不責罵和懲罰,你的態度友好,最後於脆用一個親吻打發悔罪的人。我不想指責你,絕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説,我自己辦不到。”

“明白了,”約瑟甫斯説“但是我還得問一下,當我向你仟悔之後,你為什麼不像往常處理懺悔者那樣對待我,為什麼只是默默地親吻我,隻字不提懲罰的事?”狄昂·普吉爾用他那種透視內心的尖鋭目光盯着約瑟南斯。

“難道我做得不對嗎?”他問。

“我沒有説你不對。當時你顯然做得很正確,否則那次懺悔後我就不會那麼舒坦了。”

“那麼,就不必再提它了。然而當時我倒也切切實實給了你一次為時很長的嚴厲懲罰呢,儘管我嘴裏一字未説。我讓你跟我走,把你當成僕人役使,硬讓你重舊業,迫使你陪聽懺悔——那正是你逃離自己的原因呢。”狄昂長老説完這番話便轉身想走開,他一向反對長篇大論地講話。然而約瑟甫斯這回卻非常頑固。

“你當時就知道我會順從你的,我想,在我向你懺悔之前,甚至在我認識你之前,你就料到我會順從的。不,我現在只想問:你是否僅僅出自這一原因而如此對待我的?”老人來來回回走了一會兒,然後站停在約瑟甫斯面前,把一隻手擱在約瑟甫斯肩上,説道:“我的兒子,世俗的人們都如同兒童。而聖賢之人——是的,凡是聖人都不會來向我們懺悔的。但是我們,你和我均屬同類,我們是苦行僧、探尋真理的人、避世修行的人,——我們不是兒童,不是天真無辜的人,因而也不是通過説教和懲罰可以矯正的人。我們,我們才是名副其實的罪人,我們是有知識有思想的人,我們是吃過天堂智慧之樹果實的人,因而我們之間不應當孩童般拿鞭子接一通後便不了了之。我們不會在作過懺悔和忍受懲罰後,又重新返回世俗世界,不會像世俗人那樣又縱情尋歡、熱衷功名,偶爾甚至互相殘殺。我們所體驗的罪惡並非一場短暫的惡夢,不能夠通過懺悔,或者犧牲就可以卸下拋開的。我們是居留在罪惡之中的,因而不可能有無罪,我們是永恆的罪人,我們居住在罪孽中,在我們自己良心的烈火中,我們知道,我們畢生都不可能償清與生俱來的巨大債務,除非在我們死後得到上帝憐憫,把我們納入慈懷。約瑟甫斯,這就是原因所在,為什麼我不能強迫你接受我的佈道,強迫你懺悔。我們並沒有犯了這種錯誤或者那種罪過,而是永遠生活在原罪之中。因而你我之間只具有互相認識和互相敬愛的關係,絕不能用懲罰的方法來治療矯正另一個人。難道你還不懂得麼?”約瑟甫斯輕聲答道:“是的。我已經明白了。”

“那麼我們就不必再説無用的話了,”老人簡短地説,轉身走向門的大石塊,跪到石頭上開始常的禱告。

幾年過去了,狄昂長老一天比一天體力衰弱,以致約瑟甫斯每天早晨都得扶持老人起牀,否則就站不起身子。接着是早禱,早禱後老人又站不起身來,必須由約瑟南斯再加以扶持,此後老人便整天坐着凝望遠處。這是一般情況,有些於,老人也有力氣自己站起身來。就連聽人懺悔的工作,老人也不是天天都能勝任,每當約瑟南斯代行他的職務後,狄昂長老事後總要把懺悔者叫到自己身邊,對他説:“我的大限近了,孩於,我已走近大限。請告訴人們:這裏的約瑟甫斯是我的繼任人。”當約瑟甫斯想要話表示異議時,老人便向他投去極嚴厲的目光,迫令他住口。

有一天,老人顯得比較有生氣,不靠幫助獨自起了牀。他把約瑟甫斯叫到身邊,一起來到小園圃邊緣的一處地方。

“這裏就是你將來埋葬我的地方,”老人説“我們一起來挖墓,我想我們的時間還有一些。拿把鏟子給我。”從那天開始,他們每天清晨總要挖掘一小片土地。每當狄昂長老覺得自己有點力氣時,總要滿滿掏出幾鏟泥土,儘管十分費勁,臉上的神情卻比較愉快,似乎這樁工作帶給了他很大快樂。而且這種愉快表情往往整整一天都掛在臉上。自從開始掘墓之後,老人持續保持着良好的心態。

“你得在我的墳頭上栽一棵棕櫚樹,”有一天他們在挖掘時,老人説道“也許你能活到吃它的果實。倘若吃不到,別人總會吃到的。我總是不斷植樹,然而還是種得太少了。俗話説,如果一個人沒有植一棵樹,留一個兒子,他就不應該死。

嗯,我不僅植下一棵樹,還留下一個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

“約瑟甫斯發現老人的神情越來越愉快和泰然自若,自從他們結識以來,還從未見老人如此開朗過。某天傍晚時分,天已昏暗,他們也已用過餐,作過晚禱了,老人把約瑟甫斯喚到牀前,請他在自己卧榻旁稍坐片刻。

“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他親切地説。老人的神情清朗,毫無倦怠模樣。

“你還記得自己在加沙附近小屋裏最後一段糟糕子麼?你甚至厭倦了生命,於是你逃離那裏,決心去拜訪老狄昂,向他訴説自己的故事,你還記得麼?而後你在隱修士的聚居地邂逅了那位老人,向他詢問狄昂·普吉爾的住處,記得的吧?嗅,你記得的。你最後發現這個老人就是狄昂·普吉爾,是不是像是一個奇蹟?我現在要告訴你發生這個情況的原因,因為整個情況對我而言也像是出現了奇蹟呢!

“你很清楚,當一個聽人懺悔的長老苦修多年,已屆老年之際,他聽過無數人向他悔罪,人人都把他視為無瑕的聖賢,毫不覺察他是比他們更巨大的罪人,他心裏會有什麼覺。他會覺得自己的工作內容空虛,對別人毫無用處,覺得以往自己眼中既重要又神聖的一切——因為是上帝派遣他來這裏傾聽和洗滌人們靈魂中的污垢和垃圾的——,如今對他竟成了難以承受的重大負擔,是的,是一種過分沉重的負擔了。他覺得自己的工作是一種詛咒,最後甚至看見有哪個可憐蟲帶着兒童式的罪孽來向他悔罪,他就惴惴不安。他就一心希望來人趕快走開,希望自己迅速得到擺,即使是懸在樹上吊死也在所不惜。這便是你當時的情況。現在到了該我懺悔的時刻了,我要訴説的是:這也是當年發生在我身上的情況。我當時也相信自己的工作毫無用處,我的靈魂已黯淡無光。每當對我滿懷信仰的人不斷蜂擁而來,不斷向我傾瀉他們幾俗生活中的污泥髒水,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承受了。凡是他們無法對付的事情,我也不再能夠對付。

“那時候我常常聽人説起一個名叫約瑟甫斯·法莫羅斯的修士。我聽説向他悔罪的人很多,有許多人更樂意找他而不找我,因為他比較温和,比較慈祥,從不責罵和有所要求,他把他們當成兄弟,只是傾聽,臨別時還給與一個親吻。你很清楚,這可不是我的工作方法。當我第一次聽人形容這個約瑟甫斯時,我認為他的作法有點愚蠢,甚至可説過分幼稚了。然而,如今在我開始懷疑自己之際,我便沒有任何理由指責批評約瑟甫斯的做法,而自以為是了。當時我有點疑惑,這個人會有何等樣的魔力呢?我知道這個人比我年輕,不過卻也屆近老年,這情況讓我高興,因為我很難輕信一個青年人。我當時便到了這個法莫羅斯對自己的引力。我決心去向約瑟甫斯·法莫羅斯朝聖,向他供認自己的困境,請他指點津,即或得不到具體指點,總可以獲得些安和鼓勵。我的決心下對了,我獲得瞭解

“我踏上了朝聖之路,向人們傳説他居住的地點走去。與之同時,約瑟甫斯修士恰恰與我有了相同體驗,也做了與我相同的事,為了向我求援而逃離了自己的住地。我還未抵達他的住處就遇見了他,我們剛剛談了幾句,我就認出他正是我期望拜見的人。然而他卻是在逃亡途中,他的情況很糟,和我一樣糟,或者還更糟糕些,因為他已不能夠沉思,不能夠傾聽懺悔,卻悽悽惶惶地要訴説自己的苦惱,要把自己託付給另一個人。那一瞬間,我到失望極了,也非常悲傷。因為即使這個約瑟甫斯還沒有認出我,不知道我也厭倦了自己的工作,也懷疑自己生命的意義,——也全都無關緊要,難道事實還不夠説明我們兩人都一文不值,都年華虛度而一事無成麼?

“我講到這裏你總早已明白了吧——後面就可以簡短些。你住在修士們聚居地的那個晚上,我獨自靜坐沉思,我站在你的立場上再三考慮着,心裏想道:倘若他明天知道了實情,知道自己寄厚望於普吉爾實屬徒勞,他會怎麼樣?倘若他知道普吉爾也是一個逃亡者,一個懷疑分子,他又會怎麼樣呢?我越是替他着想,就越加替他到悲傷,同時也越發到他好像是上帝派遣來我身邊的,我將在瞭解他、治癒他的過程中,同時認識自己,治癒自己。我這才得以安心睡覺,這時已過了‮夜午‬。

第二天你就與我同行,並從此成了我的兒子。

“這段歷史是我早就想對你敍述的。我聽到你在哭泣。哭吧,哭出來會舒服些。

我既已嘮叨了半天,乾脆再煩你耐心聽一忽兒,而且把我現在説的話牢記在心:人是奇怪的,是很難以信賴的動物,因而,也許某一時刻又會有些苦惱和誘惑再度襲擊你,試圖重新徵服你,這是非常可能的事。但願我們的救主到時候也送你一個善良、耐心而體貼人的兒子和弟子,就像當年把你送給我一樣!至於讓伊利奧特的可憐猶大吊死在樹幹上的那棵大樹,也即是當年誘惑者讓你陷進去的幻景,我今天已經能夠給你講清一個道理:讓自己這樣死亡,不僅是一種愚蠢和罪過,儘管我們的救主將會不計較小過失而寬恕這一罪孽。但是,一個人在絕望中死去,也是一種特別悲慘的憾事。上帝把絕望遣送給我們,並不是想殺死我們,上帝送來絕望是要喚醒我們內心的新生命。約瑟甫斯,當上帝把死亡送給我們,當上帝讓我們離俗世和體的羈束,召喚我們向上昇華時,那麼這是一種偉大的歡樂。一個人累極了獲准安眠,一個人長久負重之後獲准放下重擔,這當然是一種十分珍貴的、美好的事情。自從我們開始挖掘我的墓以來——別忘了你得種一棵棕桐樹——,自從我們開始掘墓以來,我比以往許多年裏都更快活,更滿足。

“我嘮叨得太久了,我的兒子,你一定很累了。去睡吧,回你的小屋去。願上帝與你同在!”第二天早晨,狄昂長老沒有出來做晨禱,也沒有呼喊約瑟甫斯去幫他起牀。約瑟甫斯心裏有些恐慌,他悄悄地走進狄昂的小屋,走向牀邊,發現老人已與世長辭,他容光煥發,面帶孩子般的微笑。

約瑟南斯埋葬了老人,在他的墳頭種上了那棵樹,他自己也活過了那棵樹結出第一批果實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