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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沒有勇氣邁入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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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着這樣的煎熬,只得給她難堪,動輒得咎,她也不過温順地低着頭。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順從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卻只是怕他。偶爾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頓時無影無蹤。他發脾氣,她也不過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麼叫傷心,傷心過後,是要人命的虛空。他試圖用旁的人旁的事來填補這虛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塊,是惟有她的那一方。

十六楓港的夏季,因着背山面海的獨特地勢,藉着海風的涼,是久負盛名的避暑之地。楓港官邸地勢極高,憑欄遠眺,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碧海之上,點點白帆似濺開的花朵。一隻白翅黑背的鷗鳥,誤入花圃之中,見到人來,又驚得飛起盤旋。那名侍從官匆忙走到後園去,慕容夫人本來正在那裏持着剪刀,剪下新開的玫瑰用來瓶,見了他那樣子,知道有事。猶以為是公事,回頭嚮慕容灃一笑,“瞧,我説中了吧,八點鐘之前,準有你的電話。”誰知侍從官走過來,叫了一聲:“夫人,四小姐打電話過來,説是三少摔倒了。聽她的聲氣,像是很着急。”慕容夫人心頭一緊。若是摔倒後無事,斷不會打電話過來,那後果自然不用問了,惟一希望是維儀年輕慌張,亂了陣腳所以草木皆兵,虛驚一場才好。連忙放下剪刀,説:“備車,我回雙橋去。”她趕回雙橋已經是下午時分,天見晚,雙橋官邸四周皆是參天的古木,越發顯得天晦暗。她一上二樓,小會客室裏幾位醫生都聚在此。見到她紛紛起立,叫了一聲:“夫人。”她看了眾人的臉,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於是問:“情形怎麼樣?”醫生當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認的權威,此刻便答話:“我們還是建議,不要移動病人,以免加劇失血。”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嘆了一聲,説:“我進去看看。”她步子雖輕,素素仍是聽到了。見了她,叫了聲:“母親。”倒想要掙扎着起來。她連忙説:“別動。”素素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落下來,嗚咽道:“我太不小心——實在辜負母親疼我。”慕容夫人握着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回頭對維儀道:“叫他們將樓梯上的地毯全都給我拆了。”維儀答應了一聲。慕容夫人拍着素素的手背,安她:“別哭,都怪我大意。前些子維儀也在那裏絆了一跤,我就沒想到叫人拆了它,説來都怪我不周全。”素素那眼淚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來,問:“老三呢?”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覷,叫了侍從室的人來問,答:“還沒找着三公子呢。”慕容夫人道:“這個糊塗東西!我從楓港都回來了,他難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雖素來慈和有加,氣度雍容,但其實侍從室對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灃之上。她如此厲聲質問,侍從官當即一迭聲應是,退出來又去打電話。因見慕容夫人趕回來,知道事情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聲氣,四處打電話直言不諱:“你替我無論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出了事,夫人已經趕回來了。”這樣才尋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嶧趕回雙橋,天已經黑透了。他一口氣奔上二樓,穿過走廊,突然卻停了步子,站在那裏遲疑了片刻,終於先走到大客廳裏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維儀偎在她身邊。維儀眼圈紅紅的,慕容夫人臉倒看不出什麼,見着他,只嘆了一聲。他臉蒼白,不知不覺向後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説:“你去瞧瞧素素——她心裏夠難過的了。”他站在那裏,像是石像一般紋絲不動,那拳頭卻是攥得緊緊的,半晌,才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我不去。”維儀叫了聲:“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的。”慕容夫人瞧着他,眼裏竟出憐憫的神來,像是他極幼極小的時候,瞧着他拼命努力去拿桌上放着的糖果——可是夠不着,明明知道他絕對夠不着,那種母親的愛憐憫惜,叫她眼裏柔柔泛起薄霧來。面前這樣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在母親心裏,一樣只是極幼極小的孩子。她説:“傻孩子,這個時候,你無論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説什麼,也要叫她知道你。”他掉轉臉去,仍舊是發了狠一樣,“我不去。”維儀叫他糊塗了,回頭只是瞧着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嘆了口氣,説:“你這子,我勸不過來,你父親幾番將你往死裏打,也沒能拗過來——你這一輩子,遲早吃虧在這上頭。老三,我都是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見見她?她現在是最難過的,你不去,她必然以為你是怪她,難道你願意瞧着素素傷心?”他靜默着,過了許久,終於轉身往外走,走到房間之前,卻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盞燈亮着,天氣炎熱,那燈光也彷彿灼人。他站在那裏,像是中了魔魘,四下裏一片寂靜。他傾盡了耳力,也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音,哪怕,聽得到她呼的聲音也是好的。可是聽不到,隔着一扇門,如何聽得到?只一扇門,卻彷彿是隔着一個世界,一個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沒有勇氣邁入的世界。

秦醫生推門出來,見了他叫了聲:“三公子。”素素本來已經是疲力竭,昏昏沉沉裏聽到這一聲,急切地睜開眼睛。護士連忙彎下,替她拭一拭額上的汗水,問:“要喝水嗎?”她無聲地張了張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縮地抓住護士小姐的手,那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別…別讓他進來。”護士好奇地回過頭去。他本來一步跨進來,站在門邊,聽到她這樣説,那臉上頓時失了血,如死灰一般難看。她本不敢瞧他,只緊緊抓着被角的‮絲蕾‬,彷彿他是洪水猛獸一般。他終於掉頭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鉛,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陣風似的轉過走廊拐角,走到書房裏去,用力將門一摔。那門“咣”一聲巨響,震得走廊裏嗡嗡起了迴音,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顆淚珠,無聲地墜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護士小姐依然問她:“是不是痛得厲害?還是要什麼?”身體上的痛楚,比起心裏的痛楚來卻幾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麼…她要什麼…輾轉了一身的汗,涔涔地冷…她要什麼…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只能卑微而自覺地不要…惟有不要,才不會再一次失去,因為,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遠不會再失去。失去那樣令人絕望,絕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顆心,令人痛不生。她已經失去了心,再也無力承受他的責備。他生了氣,那樣生氣,他不見得喜歡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錯,她那樣大意,在樓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遠不要面對他。

慕容夫人向來起得極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書房裏去。書房原本是極大的套間,她到休息室裏,只見慕容清嶧和衣躺在牀上,身上卷着被子,面向牀內一動不動地睡着。她嘆了口氣,在牀前坐下,柔聲説:“老三,你還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慕容清嶧驀地回過頭來,直直地盯着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慕容夫人温言道:“好孩子,這不是説氣話的時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倒的,她比誰都難過。”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嘴角微微搐,那聲音卻如斬釘截鐵一樣,“反正我不要她了。”慕容夫人靜靜地瞧着他,不又長長嘆了口氣,“你口口聲聲説不要她了,可是心裏呢?”他看着窗子投進來的朝陽,陽光是淺的金光,彷彿給投到的地方鍍上一層金,那金裏卻浮起灰來,萬千點浮塵,彷彿是萬千簇鋒芒鋭利的針尖,密密實實地往心上扎去,避無可避,不容息,垂死掙扎也不過如此。他緊緊攥着拳,她的聲音彷彿又迴盪在耳畔,她説:“別讓他進來。”她不愛他,連他以為她最無助最痛苦的時刻,她寧可獨自面對,也不願意與他一起。她不愛他,她不要他…他狠狠地出一句話來,“我心裏沒她——我不要她了。”慕容夫人半晌沒有做聲,最後才説:“依我看,等素素好起來再説。這樣的糊塗話,可不能再説了,免得傷了她的心。”他轉過頭去看窗外,銀杏,無數碧綠的小扇子,在晨風裏搖動,似千隻萬隻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樹陰如水,蟬聲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風吹過,林間簌簌地微響,帶着秋的涼意。由台上望去,銀杏紛紛揚揚落着葉子,像下着一場雨。一地金黃鋪陳,飄飛四散,落葉滿階紅不掃。一片葉子緩緩飄落在了台欄杆上,脈絡清晰依舊,卻已經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維儀走過來,手裏倒拈着一枝新開的白菊,輕輕在她肩上一打,“三嫂,難得今天天氣好,又是中秋節,咱們出去吃螃蟹吧。”素素説:“廚房裏有。”維儀將嘴一撇,説:“家裏真是膩了,咱們出去吃館子。”素素輕輕搖了搖頭,説:“我不想去。”她自從病後,鬱鬱寡歡,從前雖然不愛熱鬧,如今話更是少了。維儀只覺得她子是越發沉靜,偶然抬起眼睛,視線也必然落在遠處。維儀本來是極活潑的人,但見了她的樣子,也撒不起嬌來,看她順手放在茶几上的書,於是説:“家裏讀書最勤的,除了父親,也就是三嫂了。書房裏那十來萬冊書,三嫂大約已經讀了不少了。”素素説:“我不過打發時間,怎麼能和父親比。”維儀看她的神只是淡淡的,心裏也覺得不快活。和她講了一會兒話,下樓走到後面庭院裏,慕容夫人正立在池邊給錦鯉餵食。維儀看那碧水之中,五斑斕的魚兒喁喁爭食,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對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對,既然和三嫂結婚,就應當一心一意。瞧他如今這絕情的樣子,得三嫂傷心。”慕容夫人細細拈着魚食説:“你今天又來抱什麼不平?”維儀説:“我昨天瞧見那個葉小姐了,妖妖嬈嬈的像蜘蛛,哪裏及得上三嫂美。就不明白三哥怎麼看上了她,還正經地讓她在外頭招搖過市。”慕容夫人倒嘆了一聲,説:“你三哥是個傻子。”維儀説:“可不是,我瞧他是鬼心竅。”素素按家鄉風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禮。回來時路過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對司機説:“你繞到三觀巷,我想看看原來的房子。”司機將車子開到巷口,停了車説:“少,我陪您進去吧。”素素向來不願意下面的人跟着自己,於是説:“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司機答應了一聲,站在車邊等她。

午後時分,巷子裏靜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也不知哪裏去了。天陰沉沉的,面吹來風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早晨那樣好的天氣,一轉眼就變了。

遠遠望去,籬下的秋海棠開得正好,籬上的牽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輾轉,夾着一兩朵半凋的藍花朵。院子裏拾掇得十分整齊,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這房子她住了許多年,為着房東太太人極為和氣,房子雖然舊小,但到底在她心裏如同家一樣。

她站在風頭上,也沒有覺得冷。痴立了許久,只聽房門“咿呀”一聲,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大約才一歲光景,跌跌撞撞走出來。她的母親在後頭跟出來抱起她,嘴裏埋怨:“一眨眼不見。”抬頭見了她,好奇地打量。素素見她是尋常的‮婦少‬,一張圓圓的臉,倒是十分和氣,那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光鮮,但向人一笑間,眉目間都是宜然恬淡。

角牽起悽清的笑顏。少女憧憬時,也以為這樣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眾生一般的喜怒哀樂,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機不放心,到底尋過來了。她回到車上,只望着車窗外的街市。那樣熱鬧的世俗,卻和她都隔着一層玻璃。車子已經快要出城了,遠遠看到岔口,黑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官邸的專用公路。她對司機説:“麻煩你調頭,我想去見一位朋友。”她到牧蘭家裏去,卻撲了個空。方太太客氣得不得了,説:“你是貴客,等閒不來,今天真是不湊巧。”她告辭出來,卻正巧遇上一部車子停在門口,那車牌她並沒有見過。牧蘭下車來見到她,倒是高興,“你怎麼來了?”牽住她的手,口就説:“你瘦了。”素素勉強笑一笑,説:“原先跳舞的時候,老是擔心體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一轉臉看到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張明殊。她猶未覺得什麼,那張明殊卻早已經怔在了那裏,如五雷轟頂一般,直直地瞧着她。牧蘭亦未留意,説:“站在這裏怪傻的,屋子裏亂七八糟的,我也不好意思請你進去坐,咱們還是出去喝茶吧。”素素與她多不見,牧蘭自然話多,叫了雨前邊喝邊聊。牧蘭説:“這裏的茶倒罷了,只是茶點好。你們瞧這千層酥,做得多地道。”素素説:“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牧蘭哧地一笑,説:“你的舌頭倒有長進。”她這樣沒輕沒重地一説,素素反倒覺得是難得聽到的口氣,終於淺淺一笑。見對面的張明殊只是悶頭喝茶,於是問:“張先生如今還常常去看芭蕾嗎?”牧蘭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場的。”又講些團裏的趣事,素素聽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牧蘭心情甚好,俏皮地一笑,説:“那是求之不得,不過,只怕又是大陣勢,又要叫導演緊張得要死。”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獨個去不讓人知道就是了。”這樣談了兩個鐘頭,素素惦記是中秋,晚上家裏有小小的家宴,縱然不捨,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分,因着下濛濛細雨,那些樹木濃黑的輪廓,都已經漸次模糊。屋子裏燈火通明,僕從往來。家宴並沒有外人,錦瑞夫婦帶着孩子們來,頓時熱鬧起來。慕容灃也難得閒適,逗外孫們玩耍。慕容清嶧最後一個回來。慕容夫人因是過節,怕慕容灃生氣,連忙説:“這就吃飯吧。”幾個孩子吃起飯來也是熱鬧的,慕容夫人説:“小時候教他們食不語,他們個個倒肯聽,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規矩了。”慕容灃説:“他們天就活潑,何必要得和大人一樣無趣。”慕容夫人説:“你向來是縱容他們,一見了他們,你就耳軟。真是奇怪,錦瑞維儀倒罷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樣嚴厲。真想不到如今對他們又這樣溺愛。”頂小的那個小男孩傑汝,脆生生地説:“外公最好,外公耳朵軟,我就最喜歡外公。”引得一家人全笑起來。素素本來亦是含笑,一轉臉忽見慕容清嶧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令邊的一縷笑容無聲地凝固,角漸漸下彎,彎成無奈的弧度。

十七他吃過飯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裏難過,特意叫她去説話:“素素,你別往心裏去,他在外面有他的難處,難得你這樣體諒他。”素素輕聲應了聲“是”。慕容夫人牽着她的手,温和地説:“老三隻是嘴硬,其實他心裏最看重你——你別理他的胡鬧,回頭我罵他就是了。我看你心裏有事,只是不肯説出來,難道是怪他?”素素輕輕搖頭,説:“我沒有怪他。”慕容夫人道:“他近來心裏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味讓着他,夫之間有什麼不能説出來的?我看你和老三談談才好。我這做母親的,話也只能説到這一步,你們兩個孩子老這樣僵着,最叫我難過。”素素低着頭,輕輕道:“都是我不好,讓母親心了。”慕容夫人嘆了一聲,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聽母親一句,跟他談一談,夫哪裏會有隔夜仇,什麼事情説開了就好了。”素素心中有事,神不免怔忡。牧蘭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將她嚇了一跳。牧蘭微笑問:“想什麼呢?這樣出神。”素素打起神説:“沒有想什麼。你今天叫我出來,説是有事情對我説?”牧蘭臉上卻微微一紅,説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裏奇怪,問:“到底是什麼事情?”牧蘭説:“我知道他——原來是喜歡你的。”素素剎那間有些失神,想起那三隻風車來,不過一秒鐘,便是苦楚的隱痛。他對她這樣好,可是自己心裏早已容不下——那個人那樣霸道,長年如夢般無盡地折磨苦恨,心裏竟然是他,是那樣霸道地奪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許令她終了奢望,可是到底錯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過換得他棄若敝屣。

牧蘭見她神恍惚,勉強笑了一笑,説:“咱們上綢緞莊看衣料去吧。”她們從綢緞莊裏出來,素素無意中看到街邊停在那裏的一部車子,卻叫她怔了一怔。車上的侍從官見她望着,知道她已經看到了,只得硬着頭皮下車來,“少。”她心裏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有多想。侍從官到底心虛,連忙説:“三公子在雙橋,我們出來有別的事情。”他這樣一説,素素反而漸漸明白,點點頭“嗯”了一聲,和牧蘭作別上車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嶧卻難得回家來吃飯。慕容夫人陪慕容灃去參加公宴了,就維儀在家裏。偌大的餐廳,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維儀極力找話來講,問:“三哥,你近來忙什麼呢?”慕容清嶧説:“還不是公事。”望了素素一眼,見她依舊是平的神,心裏卻是莫名地氣苦與煩躁,手裏一雙錯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幾要扔下去。她這樣不在意他,連問一句都不肯,連稍假辭都不肯。

素素吃過晚飯就去書房裏看書,一卷宋詞,只是零亂的句子:“八張機,迴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雙花雙葉又雙枝…不忍更尋思,千金買賦,哪得回顧?”早就失去了勇氣,今的撞見不過是最後不得不直面的現實。眼裏的淚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輕微的灰塵。她憑什麼可以去質問他?早知他對她不過是惑於美,從起初的強取豪奪便知。

捱到半夜時分才回房間去。房間裏只開了一盞睡燈,幽暗的光線,她輕輕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來是醒着的。見牀頭燈櫃上放着一盞茶,伸手端起,早已經涼透了,遲疑着又放下,終究囁嚅出一句話來,“我…我拿去換杯熱的來。”他的聲音裏有幾分僵硬,“不用了。”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彷彿像一隻蝸牛,希望可以蜷縮回自己的殼裏去,可是,她連像蝸牛一樣脆弱的殼也沒有。

他盯着她看,突然問:“你為什麼不問?”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問什麼?”他要她問什麼?問他為何夜不歸宿?問他每與何人共度宵?親友的閒言碎語裏,有意無意令她聽聞到的名字?她早已連淚都乾涸,他還要她問什麼?!窗外是沙沙的風雨之聲,滿城風雨近重陽,連天公都不肯作美。

燈下她的剪影,削瘦單薄得令人心裏泛起痛楚。幾乎是夢魘一樣,他伸出手去,她卻本能地微微往後一縮。他心裏的痛楚瞬時如烈火烹油一般,“轟”一聲瀰漫四濺,摧枯拉朽燃起最後的殘存恨意。

他冷笑了一聲,“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將孩子找回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裏最不可觸及的傷疤,猝然叫他揭開了痂,血淋淋牽起五臟六腑的痛不可抑,不容她息。他眼裏幽暗的神氣已咄然至面前,“我現在就告訴你,孩子死了。”她渾身發抖,只剩下最後的氣力緊緊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雙發顫,卻説不出一句話來。他卻仍不肯放過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這輩子,你永遠也見不着他了。”她一隻手緊緊攥着領口,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夠掙得呼的空氣。他角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看着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彷彿那是勝利的花朵在綻放。

她再也沒有支持的勇氣,那眼淚彷彿已經不是從眼中出,而是心裏汩汩的熱血。她仰起臉來,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彷彿是最後的哀求。他卻決然痛意地看着她,只看得她絕望地往後退卻。手邊觸到冰冷的瓷器,瘋狂的絕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擲去。他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頭讓了過去,那隻鬥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緊接着他一掌摑過來,腥甜的疼痛“呼”一聲佔據全部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鳴聲。她眩暈地摔在軟榻上,只顧本能地捂住面頰。他一把抓起她,她蹌踉撲入他懷中。他的眼眸狂躁絕望似瀕死的獸,而他只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籠中的鳥,瘋狂撕扯着自己的羽。她抓到什麼就用什麼砸向他,枱燈落在地上,噗一聲響。她一腳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飛出去,足下鋒利割裂出巨痛,殷紅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覺得疼,心裏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他卻看到那綻開的血蓮,他猝然放開了她,遠遠地退卻,而眼裏,只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着氣。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樣深那樣重,如今,還留有這疤痕。

他説:“明天我去跟父親講——我們離婚。”她拼盡了全身的氣力仰着臉,用力壓抑着自己的呼。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事人,焉能長久?他惑於美戀一時,哪裏會被戀一世。這一張臉孔,輕易就毀了一生。她竟出了一絲微笑,從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長久。

慕容夫人聽説慕容灃在書房裏發脾氣,怕事情得僵了,於是連忙走過去。只聽慕容灃説:“你倒是説説看,素素那孩子哪一點對不起你了?”慕容清嶧站在書桌前,低着頭不做聲。慕容灃説:“到了今天你要離婚,當初我怎麼問你?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自己説考慮好了。怎麼這才不到一年,就變了卦?你這是喜新厭舊,仗勢欺人!”慕容夫人見他聲音漸高,怕兒子吃虧,連忙説:“老三確實不對,你犯不着跟他生氣,我來教訓他。”慕容灃説:“就是你從小縱容他,養成他現在這種輕浮的樣子。你看看他,他竟然來跟我説要離婚,事情傳揚出去,還不是天大的笑話!”慕容夫人聽他語氣嚴厲,連自己也責備在裏頭,知道他是真的動了氣。於是緩聲道:“老三確實荒唐,外面逢場作戲也就罷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樣子,也不像是沒有度量。你為何非要離婚?你這不是成心給我們丟臉?”慕容清嶧見母親神不悦,明槍暗箭反相譏,只是悶聲不響。果不然,慕容灃哼了一聲,説:“你別藉着孩子的事情,這樣夾槍帶。”慕容夫人道:“我説什麼了?你這樣心虛。”慕容灃道:“我心虛什麼?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紅皂白地迴護,我倒要瞧瞧,你要將他慣到什麼地步去。”慕容夫人道:“他今天這樣子胡鬧,不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一句過於骨,慕容清嶧連忙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將臉一揚,緩緩出一貫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灃心下大怒,望着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起伏,極力地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沉重急促,漸漸平復,終於移過目光,盯着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成器,從今往後我都不管你的閒賬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筆架硯台都微微一跳,“你還不給我滾?!”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説:“媽,你別往心裏去,父親為了公事心裏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點樂子罷了。”慕容夫人凝視着他,説:“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着空蕩蕩的走廊那頭,侍從官抱着大疊的公文走過,遠遠聽着值班室裏隱約的電話鈴聲,遙迢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説:“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房子坐落在烏池近郊,距雙橋官邸不遠。原本是慕容清嶧結婚的時候,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歡兒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嶧與素素一直沒有搬過去。秋季裏難得的晴夜,月光清涼如水,映着荷池裏瑟瑟的殘枝敗葉。她忽然憶起,憶起那個秋夜,他指給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擠擠翠華如蓋,菡萏亭亭,淺白淡粉淩水浴月,燈光離中水,映得花葉如錦。那是温泉水留住的動人秀,出塵不染,奪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階下的秋海棠開了,怯怯斜過一枝,彷彿弱不風。過不了幾,這階下也會生了秋草吧。桂殿長愁不記,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這一輪月光,悽清地照着,不諳人間愁苦,世上的痴人,才會盼它圓滿——不過一轉眼,又殘瘦成一鈎清冷,像是描壞了的眉,彎得生硬,冰冷地貼在骨上。

用人新姐尋過來,説:“少,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裏這夜風更是吹不得,還是回屋裏去吧。”冷與暖,與夜,雨與晴,與秋,對她而言,今後哪裏還有分別?

枕上覺得微寒,起來將窗簾掀起一線,原來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那疏疏的雨,檐頭點滴,一聲聲直如打在人心頭一樣。荼蘼開了,單薄的花蕊彷彿呵口氣能融。都到荼蘼花事了,這天,已經過去了。

鏡子裏的一張臉,蒼白黯淡,連上都沒有血。新姐走過來打開衣帽間的門,説:“今天是喜事,穿這件紅的吧。”絲質的睡衣垂在腳踝上,涼涼軟軟的,像是臨夜的風,冷冷拂着。衣帽間裏一排掛的華衣,五斑斕,綢緞、刺繡、織錦…一朵朵碎花、團花、折枝花…暗紋或是明繡,細密的攢珠,富麗堂皇的人生,不過是夢境一樣的一出大戲…她依言換上那件銀紅的旗袍。新姐説:“少就應該穿這鮮亮一些的顏,年紀輕輕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樣。”紅顏如花,那些桃李鮮妍,早已經付諸水,葬去天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