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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華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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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徽容出了藍宅,站在門口,望着門前一排綠柳,心緒紛亂。皇帝究竟是何用意?為何要派人去挖出母親的棺木?母親為何又似已事先預料到這一着,臨終前囑咐自己瞞着藍家人偷偷將她的棺木遷往會昭山煙雲谷?

當時自己滿腹疑慮,不明母親為何要這般囑咐,卻也還是依她遺言,於某一夜將她的棺木遷往煙雲谷母親指定的地方,這才發現母親竟早已在那處準備好了墓室,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段時間以來,藍徽容總是想着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機,救出藍家人和侯爺,卻未曾靜下心來想過母親生前一些奇怪的舉動。今得知皇帝竟派人追查母親棺木,這才覺疑雲重重,皇帝究竟是想得到母親的棺木還是想着通過這個來找到寒山圖呢?

她立於垂柳之下,信手摺下一柳條,長久地思考着,眼前有一層霧,無法撥開,更有一團烏雲,濃濃地罩在心頭。

極輕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心頭暗起警戒,猛然將手中柳條往後一甩,慕世琮的笑聲響起。藍徽容一喜,轉過身來,見他正立於身後,手中抓住自己甩過去的柳條,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嘴角依然是那稍帶冷傲的笑容,眼中卻滿是温柔之,似有話要説,卻又似有些躊躇與猶豫。

“侯爺怎知我在這處?”藍徽容見他眼中温柔之意,心中不湧上一絲淡淡的歉意。

“你現在全城聞名,四哥帶着你們走了一圈,不到一個時辰,所有人都知道了,個個都等着看我二人如何爭你這個思清郡主。”想起自己與簡璟辰都是失意之人,卻還要在人前演戲,慕世琮不由有些心酸。

與她重逢在河邊那一刻,他滿懷欣悦,覺得只要看到她活着,就於願足矣。可此後二人配合行事,前所未有的默契與暢快,此刻再見她清麗的面容,發覺再如何灑和剋制,自己還是忍不住會心悸,情不自地想向她靠近。

二人並肩而行,一人清俊秀,一人英颯俗,又都已成為京城知名人物,引來眾人紛紛注目。藍徽容見慕世琮帶着自己往城南而行,而不是去往城北的質子府,不由有些詫異,還有淡淡的失望。慕世琮將她面上神情看得清楚,心中閃過一絲酸楚,但瞬間又恢復正常。

二人和梅濤等幾名親衞在城南轉了一圈,天已黑,眾人步入一座酒樓,梅濤等人在走廊守候,慕世琮則帶着藍徽容推開一雅間的房門,雅間由屏風隔成內外兩間,藍徽容看着他略帶促狹的笑容,心跳加快,面上一紅,步入內間。

此時夕陽已墮,皓月初升,一片清光,從窗格透進來。月下,燭光裏,孔瑄微笑而坐,藍徽容雙眸一亮,心神飄蕩間,慕世琮已悄然退至屏風後的外間。

四目相會,二人都如痴呆了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對方,誰都沒有移動一下,也都沒有開口説一句話。只是二人的眼神中,卻似了千言萬語,透出了無盡的關懷與思念。她的眼中隱有倦怠與無助,他的面上也隱有奔波與辛勞,卻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對方,角的笑,傳遞着無限温潤纏綿之意。

十多的相思與擔憂,盡在這默默的對望與微笑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各自於這對望之間找到了勇氣和希望。

慕世琮坐於外間,猛然仰頭飲下一杯清酒,酸澀、傷中又隱有欣。正心情複雜時,孔瑄將屏風移開,將他一把拉了過去:“侯爺怎麼將我們撇下,一人飲酒,可太不厚道。”藍徽容微笑着看着二人笑鬧,取過三個酒杯,執起酒壺,微青的盞,玉白的酒,美酒甘中帶烈,烈後餘香。三人執杯而浮,愉悦而笑,都暫時忘卻了虎狼環伺,危機重重的局面,也各自忘卻了心頭的執念與隱傷。

正説笑間,藍徽容忽然輕聲道:“別動!”孔瑄一愣,她已將頭湊過來,細細地看了一下,温柔的聲音中略帶疑惑:“孔瑄,你是不是這段時間太勞了,怎麼有白髮了?!”孔瑄自服下毒藥後,又屢受重創,身體受損,前幾便發覺鬢邊隱生白髮,知毒藥有提前發作跡象。慕世琮發覺後,也是大焦慮,無奈風聲放出去不久,一時等不到仇天行前來,也無計可施。二人視線相,慕世琮嘴微張,可上午與孔瑄的對話浮於腦海,他心中一凜,別過臉去,悶頭喝酒。

“孔瑄,還是告訴容兒吧。”

“現在還不是時候,仇天行若真的前來京城,不僅是容兒,你都不能直接出面。他身份,萬一讓皇上和寧王的人發覺,只怕會扣王爺一個與西狄勾結的罪名,又會追查當年事情的真相。到時不但容兒和你不了身,恐怕還會引起滔天戰火。再説,不管他如何待我,總是我師傅,也是撫養了我十多年的人,我與他之間,尚有師徒之義、撫育之恩需得了結,你和容兒,切不能手。”藍徽容一心看着那幾白髮,未察覺到二人的異樣神情,雖覺慕世琮在旁,有些羞澀,還是伸出手來,想替孔瑄將他鬢邊白髮扯掉,孔瑄忙微微閃身,藍徽容以為他礙着慕世琮,便也未再執着,放下手來。

孔瑄温柔地看了藍徽容一眼,微笑道:“你們在人前演戲,我總要在後面做些什麼才行。不過,讓那些情報通過允王之手,不着痕跡地給皇上的人查到,還真是費了一番心思。”聽他此言,藍徽容心思轉回正事上,沉道:“現在我們只是做好了第一步,下一步如何行事,還得想周全一些。”

“是,皇上雖初步消除了對侯爺的猜忌,但如何令他放了藍家人,放侯爺回去,還真是有些難辦。”孔瑄見她不再關注自己的白髮,暗暗鬆了一口氣。

慕世琮道:“看來容兒得想辦法把寒山圖找出來才行,清姑姑定將寒山圖藏在了某處。”藍徽容搖了搖頭:“現在看來,皇上的心思不單是指向寒山圖,我還得再試探一下他的真實想法。倒是寧王,現在被我們這麼一攪,為了户部的事情,只怕他心中想的唸的,就是要從我這裏得到寒山圖。”三人商議片刻,見時候不早,慕世琮道:“容兒,我先送你回宮,改再來找你。我那侯府外滿是監視之人,怕引起皇上和寧王懷疑,孔瑄不便面。他現在住在玉媚樓,那裏是父王早年設下的一處暗樁,若有緊急情況,你就去找玉媚樓的晴芳姑娘。”藍徽容站起身來,望着孔瑄,二人目光膠着在一起,難分難捨,慕世琮眼神一黯,走了出去。藍徽容靜靜地走到孔瑄身前,凝望着他略顯憔悴的面容,眼中盡是痴戀與不捨。孔瑄伸出手來,替她將鬢邊秀髮攏到耳後,見她眼中隱有淚花,手指輕輕勾了一下她的鼻尖,略帶調侃道:“虎翼營的規矩,不能掉眼淚的,忘記了?!”藍徽容側頭一笑,眼淚卻啪啪地掉下來,怕孔瑄看見,將臉埋在了他的肩頭。孔瑄將她緊緊抱住,覺到她的淚水洇濕了自己的衣衫,她的心在跳動。想起她孤身一人在宮中與豺狼為伍,想起自己不知是否能順利拿到解藥,陪她一生一世,心中憂痛纏,騰騰如沸。

他將頭低下去,貼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容兒,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哭,要照顧好自己。”藍徽容覺自己的淚水就要控制不住,洶湧而出,但又不願讓孔瑄擔憂,低低地‘嗯’了一聲,柔聲道:“你也不要太過勞了,寧王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雖在暗處行事,也要萬事小心些。”她知寧王的人此時肯定在這酒樓外監視,又絕不能讓寧王知道孔瑄也來到京城,怕他狠下殺手,終勉力從孔瑄懷中退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猛然轉身出了房門。

回到宮中,已是月掛高樓,藍徽容先去了正泰殿,見皇帝還在批閲奏摺,案邊桌上擺着一桌御膳,卻都涼了。

經過十多天的相處,藍徽容知皇帝雖心狠手辣、薄情寡義,卻也不失為一個稱職的帝王,勤政克己,生活也頗為儉樸,而且聽宮女們背後議論,皇帝似是從幾年前便已少近女。此時望着這清冷的正泰殿,望着燭光下這個孤獨的身影,縱是對他有着深刻的仇恨,卻也在心中湧上一絲憐憫之意。她輕聲命內侍將冷菜撤去,內侍有些猶豫,怕被皇帝責罵費,但見藍徽容堅持,便依言撤去。藍徽容親到御膳房了兩個熱菜和一樣點心,端入正泰殿。

早有內侍過來用銀針試毒,皇帝聞到誘人的香氣,抬起頭來,望向沙漏,方知已到了定昏時分,他放下手中羊毫筆,站起身來,微笑道:“容兒今去了哪裏遊玩?”藍徽容將菜式點心擺到紫檀桌上,柔聲道:“皇上再勤於政事,也得愛惜身體,還請皇上以後按時進膳。”皇帝聽她語出至誠,微微一愣,目光投向桌上菜餚,只覺口一陣空荒,定窯粉彩碟裏,一碟糟香三絲,一碟翡翠雞丁,一碟松花栗子糕,菜式極普通,卻都曾是他最愛的。當年的她那般聰慧,廚藝高超,卻為了他,讓蒼山的兄弟吃了整整半個月的翡翠雞丁。那時的情景浮上心頭,皇帝握着藍徽容奉上來的玉箸,忽然想道:若是自己沒有成為帝王,而是和她在蒼山過着平淡的生活,又有一個這般可心聰慧的女兒,會不會比現在要快樂許多?

心情複雜地用罷晚膳,皇帝再度回到案後批閲奏摺,由於獵,積累了大量的奏摺,直到子時末,他方停歇下來。抬頭一看,藍徽容已依在一旁的椅中,睡了過去,想是不忍打擾他看摺子,又沒得到他發話,不便離去。

他站起身來,走到藍徽容身前,長久地凝望着她睡覺時恬淡的面容。不顧宮女們驚訝到極點的目光,抱過一牀薄被輕輕蓋於藍徽容的身上,坐在她身邊,望着殿外蒼茫的夜,目光深沉而悠遠。

藍徽容糊糊,覺得自己好象在一處深山中奔跑,母親的身影就在前面。依稀可見,自己彷彿還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被深山老林中的怪獸嚇得號啕大哭,拼命地向前跑着,想拉住母親的手,可無論她怎麼奔跑,怎麼呼喊,母親都不曾回頭。一陣霧湧來,母親的身影消失不見,山中傳來一聲虎嘯,她驚出一身大汗,猛然坐起。

睜開眼來,正望上皇帝關懷的目光:“怎麼?做噩夢了?”藍徽容攝定心神,忙站了起來:“皇上,請恕容兒無禮。”

“夢見你母親了?!一直在叫她。”皇帝站起身來。

“是。”藍徽容垂下頭去,心思還有些飄搖不定:“父親在容兒十三歲那年就過世了,其後幾年,我與母親相依為命,朝夕不離,母親去年冬天走了之後,我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後來才慢慢好些。”想起母親,藍徽容話語漸漸有些哽咽。

皇帝負手在殿內長久地徘徊,這一刻,他真切的覺到足下的沉重,也真切地覺到這正泰殿的空曠。殿內白玉雕就的雲龍似在嘲笑着他,她至少過了二十多年的幸福時光,享受了天倫之樂。她死後,有這麼聰慧的女兒朝夕思念,而他呢,只怕那幾個兒子時刻盼着自己早歸天吧。他生前寂寞,難道死後也要做一抹孤獨的遊魂嗎?

一股憤然之情湧上心頭,皇帝忽然轉過身來,盯着藍徽容,緩緩問道:“容兒,你母親,葬在何處?!”藍徽容一陣靈,鎮定心神,垂下眼去,輕聲道:“回皇上的話,母親自是葬在藍家祖墳。”皇帝冷冷一笑:“你母親就你一個女兒,你不會不知,藍氏祖墳你母親的墓內空空如也吧。”他行到她面前,凌厲的氣勢壓得藍徽容有些難受:“告訴朕,她葬在何處?!為什麼不與你父親葬在一起?!”藍徽容抬起頭來,言中憤恨之意甚濃:“皇上,您是九五至尊,為何要行這等掘人墳墓之事?!”皇帝冷哼一聲,袍袖一拂,一股勁氣讓藍徽容呼為之一窒。他盯着藍徽容緩緩道:“她是朕的子,朕要將她葬於皇陵,待朕歸天之後,要她夜陪伴於朕。”藍徽容大驚,覺皇帝這話説得有些瘋狂,但被他如天風海雨般的氣場壓住,眼神不能移開半分。她又噩夢初醒,意志力正是薄弱之時,眼見就要被皇帝氣勢壓倒,心神即將崩潰,她用力咬上了自己的舌尖。

皇帝面一變,疾伸出手,點上她的道,但藍徽容的嘴角已滲出血來。皇帝望着她慘淡中充滿倔強的神情,眼神中飽含的憤恨與鄙夷,終不忍再強於她,沉默良久,解開她的道,轉過身去,低聲道:“你先退下吧。”嘉福宮中,花香嫋嫋,薰煙細細,藍徽容摒退宮女,一人獨坐於窗前,心緒難寧。不多會,有宮女奉上皇帝派人送來的‘九靈丹’,想是見她咬破舌尖,心神受驚,用來鎮定安神的。

藍徽容服過九靈丹,覺心頭漸復清明,凝神思考:現在看來,皇帝執念頗深,竟是要將母親的棺木遷往皇陵,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其得逞的。可皇帝又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只怕不得到母親的棺木,藍家人始終不得釋放,現下又該如何是好?

她原本想着先化解婚危機,消除皇帝對慕世琮的猜忌,再找出寒山圖來,換取藍家人和侯爺的平安,再另想計策身。可現在,皇帝的目的直指向母親棺木,而且據蛛絲馬跡來判斷,皇帝似是猜到了自己身後有人。若是讓他知道了莫爺爺與無塵師太的存在,發現當年事情的真相,一路追查到玄亦大師,又會連累到慕王爺。到時,若是朝廷與藩鎮陡起戰火,自己豈不是罪孽深重?直到月兒西沉,黎明隱現,藍徽容都沒有想到萬全之策,只得悵然伏在榻上睡了過去。

寧王府,東暖閣內。

天空隱現一抹魚白,閣外侍女們靜立廊下,寂肅無聲,閣內卻是一片風温存,暖玉生香。簡璟辰息着躺平身軀,片刻的歡愉之後卻覺到有些空空的失落。他凝望着碧紗帳上隱現的蝴蝶蘭紋,腦中浮現那個清麗俗的面容,為何,她會離自己越來越遠呢?

滑若凝脂的手撫上他的口,側妃鄭氏明媚鮮妍的臉上紅若朝霞:“王爺,是不是有心事?要不就是嫌妾身侍候得…”簡璟辰眼中閃過一絲厭倦之,猛然將她的手拂開,鄭妃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想起昨聽到的坊間傳言,心中酸澀,卻又懾於他的威嚴,只得默默地起身,披上衣衫,命侍女們進來侍奉簡璟辰洗漱,着上朝服。

簡璟辰任侍女們替自己着上朝服,腦中卻盡是那個清麗的身影,正神思悵悵時,閣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左師爺惶恐喚道:“王爺!”簡璟辰心一緊,左端成跟着自己多年,為人向來穩重,從未有過如此驚慌的時候,何況又是在這個時辰出現在內院。他將侍女的手大力推開,冷聲道:“都出去!”左端成見閣內閣外再無旁人,湊到簡璟辰耳邊快速説了幾句話,簡璟辰瞬間失,蹬蹬倒退幾步,腳一軟,坐於椅中。

他額頭漸漸沁出汗來,乾舌燥,良久方低聲道:“你看現在該怎麼辦?”左端成輕聲道:“王爺,劉公公是昨夜才找到機會偷看到密摺的,據密摺歸檔的時間來看,建陽島那邊暴已有幾了,皇上到現在不動聲,暗中還不知做了什麼安排。恕屬下説句大膽的話,王爺原指望着與藍小姐成親後,便可被立為太子的想法,只怕已不可行。”簡璟辰漸漸恢復冷靜,思忖一陣,冷哼道:“父皇那允了慕世琮那小子的請求,我便知事情不妙,現在想起來,建陽島的事只怕就是慕世琮在搗鬼。”左端成點頭道:“王爺説得不錯,慕世琮這回與您爭親,又恰恰是在這些事情被皇上的人查到之後,實在有些蹊蹺。”簡璟辰緩緩道:“父皇那裏既然沒有即刻發作,就還有轉圜餘地,畢竟現在適合繼承大統的人就只有我一個。趁父皇還沒下手,建陽島的人,馬上給我化整為零,散到各地的莊子裏去,到時就來個死不承認。現在怕就怕慕世琮和三哥繼續給我下藥,户部那窟窿也得趕緊補上才行。”他停頓一下,續道:“對了,你備一份厚禮,悄悄送到劉公公那裏,後關鍵時候,咱們還得倚仗他。”他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走動,想起慕世琮與藍徽容之間種種情狀,再憶起藍徽容詐死身前後諸事,腦中一道閃電劃過,猛然轉身:“你加派人手去夜盯着慕世琮,我懷疑慕少顏在京中另有據點。還有,那個孔瑄,恐怕已在京城內,傳我的命令,一旦發現他的蹤跡,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一定要將他拿下,但記住要捉活的,我得用他去換一樣東西。”左端成應聲退下,簡璟辰再在室內徘徊片刻,抬頭望向窗外明亮的朝陽,十指關節掐得喀喀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