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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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熱鬧的衡陽街,沐浴在五顏六的霓虹燈的光線下,思薇向前面無目的的走着。街上,行人像一條條擠在魚缸裏的熱帶魚,那樣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車喇叭震耳
聾的長鳴不已,車輪子輾碎了夜,柏油路面上
織着數不清的車輪印跡和行人的足痕。思薇低垂着頭,雙手
在風衣的口袋裏,慢條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着。瘦瘦長長的影子不留痕跡的滑過了燈光燦爛的街頭。在萬萬千千匆忙的人羣裏,她是個毫不引人注意的小角
。
風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氣,一到了晚上,就顯得特別的寒意深深。思薇披着那件米的、學生樣式的舊風衣,似乎抵禦不了多少寒氣。可是,對於那撲進衣襟裏的風,就像對於周遭的人羣,以及時時在她身邊狂按喇叭招攬生意的出租車一樣,她都同樣的滿不在乎和漠不關心。穿過了衡陽街,轉入了成都路,霓虹燈好像更亮了。慢慢的踱着步子,她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霈的聲音:"算算看,思薇,整個台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真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們都並肩走過,每一條街,每一條小巷。她的手
在他的風衣口袋裏,讓他的大手握着。
着惻惻輕寒的風,有時,還有些兒
濛濛的細雨。他們走過那些街道,從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從大街轉入小巷。緩緩的、慢慢的走着,什幺目的都沒有,只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時間,和那份共有的夜
。
"思薇,冷嗎?"他常常側過頭來,輕輕的問一句。不!不會冷,走在他的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雖然每次和他分手後,回到家中緊密的小屋裏,她反倒會覺得一屋子盛着的都是冷。但,在他旁邊,她從不知道冷。
街頭漫遊的習慣,是因他而養成的,和他認識之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共同在街頭漫步一次。風是那樣的柔,夜是那幺的美,她領略了過多的東西,常暗暗希望時間停駐,她能這樣和他並肩走一輩子。但是,時間沒有停駐,她也沒有和他走一輩子,他單獨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遠渡重洋,去完成他的學業,把一切未來團聚的美夢,拋給了她。
他剛走的那一段時間,她本不知道做些什幺好,整天只能懶洋洋的守着信箱,神經兮兮的哭濕一條條的小手帕。然後,他來信了,説:"傻嗎?思薇,我何嘗離開了你?你身邊不是處處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書房,我
連過,你的小花園,我徘徊過,你的詩集裏,有我批閲的小字,你的
記中,有我增添的心跡。在青龍咖啡館,我們曾經互相依偎,在許多電影院,我們曾經一塊兒欣賞…還有那些街道,處處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傻嗎?思薇,別以為你的眼淚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我多心疼…別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個片段裏都有我,灑
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塊兒嗎?
…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傷心,哭得像個十足的小傻瓜。然後,她試着在各處去找尋他,小書房、小花園、青龍咖啡館、電影院以及那一條條的街道!但是,她尋到的只是蕭索和冷清。一個人走在街上,什幺都不對勁,走不完的孤獨,走不完的寂寞,回憶中甜的一點一滴全化為苦澀。他不在身邊!
虛幻的影子填不了實在的空虛。有那幺長一段時間,她整晚整晚的躑躅在街頭,讓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的就放棄了這徒然的找尋,把自己關回到小屋之中,認命的守着寂寞,開始單調而專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從去年的冬天到現在!而今,她又開始躑躅街頭了,她必須找尋,往共有的時光和共有的夜,還有沒有一絲一毫他遺留的痕跡?在她的風衣口袋裏,他三天前寄來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個字,但她依然不時的要
出來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愛用的綠
原子筆,也是他慣用的湖
信箋!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對她卻那樣生疏:"請原諒我,思薇,你是個好女孩,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罵我吧,責備我吧,看不起我吧,我無話可説,也無以為自己找尋原諒的理由…思薇,錯誤的發生是因為這異國的地域,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而你又遠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個凡人,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誘惑…那是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女兒,我們在上星期天已經結婚…思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寧願是你對我傷害而不要是我對你傷害…"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她瞭解這種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忍受了,什幺是真正的孤獨和寂寞?她現在明白了!填不滿的空間和時間都無所謂,最可怕的是填不滿的心靈的空虛!
從成都路繞到國際電影院,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羣,越過了這羣人,再繞回到中華商場,燈光亮得多幺熱鬧,新生戲院門口同樣擁擠着人,世界上怎幺會有這樣多的人?沿着中華商場,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風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風衣的領子。
一個男人從她身邊擦過,穿著件灰的單夾克和一條深
的西服褲。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回過頭來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經突然間變得
鋭起來。怎樣的一對眼睛!黑黝黝的像兩顆寒星!她咬住嘴
,在路邊停了兩秒鐘,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搖搖頭,那僅是有些兒像"他"的眼睛。嘆一口氣,她繼續向前走去。
從中正路走到火車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約定在火車站見面!有一次,他遲到了半小時,等他來的時候,她像個彈簧玩偶般轉過身子,用背對着他,當他繞到她的前面,她又像個玩偶般倏然轉開,再用背對着他。捉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聽他説盡了好話,她才驀然間面對着他,展開一個調皮的笑。
餅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拼湊起來的。現在,她握着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幺都拼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青龍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着。青龍,第一次走進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門口招牌下,有着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吃茶",當初以為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裏面沒有茶,只有咖啡和果汁。至今,她對於這"純吃茶"三個字仍然困惑不解。在青龍門口略事遲疑,她推開門走進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着,隨意揀了一個位子,她坐了下來。這兒,是她和他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她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一年,不過是一年而已,她卻失落得夠多!
叫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她用小匙在杯裏攪動,褐的
體跟着小匙的轉動而旋轉,數不清有多少漣漪,多少洄漩。每一個漣漪和洄漩裏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最初打動她的也就是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她凝視那轉動的
體,上升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有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頭頂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一剎那間,她的手震動,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正靜靜的望着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那個男人輕聲的説,怕驚嚇了她似的,帶着一臉的歉意。
灰的夾克和深
的西服褲,是街頭曾經相遇的那個人!她錯愕不語,他已經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她瞪視着他,看他傾進了牛
又放下三塊方糖,和"他"的習慣一樣,"他"最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説:"希望不會打攪你,我只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她繼續瞪着他,這個男人有一對"他"的眼睛,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她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蹤她。男人,似乎都對單獨行動的女興趣,她把"孤獨"二字明顯的背在背上,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她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女
的男人。但,他有一對"他"的眼睛!
唱機裏在播放着德伏扎克的"新世界響曲",柔美的樂聲像秋夜的風,清幽而帶着涼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裏,像一隻容易受驚的鳥,戒備的等待着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她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但,他什幺都沒説,只微鎖着眉頭,不時的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顫慄,那樣深深的、脈脈的、望進人的心靈深處去!"他"的眼睛!她深
了口氣,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緊張的顫抖着把杯子放回原處。杯子放進碟子的一剎那,他突如其來的開了口:"你喜歡他嗎?德伏扎克?"她一驚,咖啡杯"叮"然一聲落進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風衣上。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他轉頭望着她,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漬,他的眼睛緊緊的盯着她,帶着股惻然的温柔説:"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她眨動着睫
,牙齒緊咬着嘴
,神經質的想哭一場。她的霈遠渡重洋,從此而逝,這人卻像霈的幽靈。閉上眼睛,她又深
了口氣,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説:"你累了,思薇,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把咖啡杯推遠了些,她試着要站起身來,輕聲的説:"請你讓一讓,我要走了。"
"允許我送你回去。"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説了。但他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搖搖頭。
他望着她,眼睛中有一抹擔憂。這使她又幻覺的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
得她
神恍惚,像要逃避什幺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來。使她詫異的,是那個男人並不堅持,他微側着身子,讓她走出去,當她要去付帳時,他才説了一句:"你的帳我已經付過了。"她站住,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説:"為什幺?誰要你付?"帶着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她打開手提包,
出十塊錢,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
着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她才
到徹骨徹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她向前面機械化的移動着腳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面頰,不知是什幺時候起,她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
海濱,秋季的強風捲起了漫天的飛沙,幾塊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花層層飛卷,又急急湧退,整個的海灘,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思薇拉緊了風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亂的頭髮,吃力的在強風之中,沿着沙灘走去。沙是濕而軟的,她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裏。跳上一塊岩石,她望着
水湧上來,把那足跡一股腦兒的掃進大海。耳邊,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思薇,你像海。"
"怎幺?"
"有時和海一樣温柔,有時又和海一樣任。"
"噢,海並不温柔,海是堅強的,蠻橫的。"
"誰説海不温柔!你看那水紋,那幺細緻,那幺輕柔,又那幺美麗。"她握緊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視着眼前的海。言猶在耳,其人何處?來了,
去了,成千成萬的小泡沫,在剎那間就破滅了,像她的愛情!走下了岩石,她望着那綿亙的沙灘,他們曾經並肩走過。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着説:"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嗎?都是因為愛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那次,由於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裏,她賭氣
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並且
他
下鞋襪相陪。兩組足印綿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畫。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簡愛》中的句子:"與我同死,與我同在,我愛人,也被人愛。"與我同死,與我同在!誰?寺穡砍彼穡亢j秦ü懦ぴ詰模淥哪兀?br>海邊,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門窗上,腐朽的木條殘缺的掛着,蛛網封滿了屋檐,青苔密佈在台階上,只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他們站在門口,曾好奇的打量着這幢陰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他攬緊了她,
慨的説:"誰知道這屋子裏曾經住餅怎樣的人,而今何在?"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給她過多的
觸,正像她初次唸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燦爛的一
!在那一剎那,她只希望月圓人久。倚緊了霈,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尋思,光輝燦爛的愛情,會不會也有一天變成這樣的斷壁頹垣?看到她默默寡歡,霈笑嘻嘻的説:"噢!思薇,這是小説裏的房子呢!想想看,這篇小説應該怎樣佈局?有一對情侶,在一個冬
的黃昏,來到海濱度假,突然間,風雨來了,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
"別!霈!"她阻止了他,愛情中不該有風雨,她不願談到風雨,也不願再談這空屋。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面,往的預
居然靈驗。光輝燦爛的高樓已成壞檻破瓦。用手矇住了臉,她不忍再憑弔這幢屋子,更不忍憑弔那份愛情。低低的,她啜泣的喊:"霈!霈!這多幺殘忍!"一件衣服輕輕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幫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驚,迅速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淚眼
濛中,她接觸到的是一對霈的眼睛!張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説:"霈,你來了!"
"小姐,風大了,回去吧!"那個男人深深的望着她,憐恤的説。她一震,立即明白了!這又是那個男人!前一個晚上跟蹤着她的男人!她搖搖頭,抹去了淚痕,愠怒的説:"你做什幺?你是誰?幹嗎這樣陰魂不散的跟着我?"那男人凝視着她,深黑的眸子有股瞭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點點頭説:"別那幺敵視我,我承認我在跟蹤你,已經好幾天了。但是我並沒有惡意,你相信嗎?我只是不放心!你看來這樣的…這樣的悽苦無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幫助你?"
"關你什幺事?"她惱恨的喊:"我不要別人的幫助,不要任何人的幫助!"她踢了踢腳邊的沙,着風,又走向了沙灘。那男人並沒有離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邊,他的衣服也還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塊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着岩石,她眺望着暮
蒼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兒,靜靜的説:"看到那?寺穡?"?耍?她有些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