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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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槿躺在紅漆螺鈿架子牀上,頭頂是玉撒花蛟綃紗幔帳,頭下是藕荷折枝紋織金引枕,牀中銀鏈繫着一隻小巧玲瓏的白玉鏤空雕花燻球,濃郁的必慄香自燻球中溢而出,相較於室內的恬靜素雅,顯得格格不入。
紫菱端着銅盆走了進來,看到帳幔微微動了一下,忙將銅盆放到盆架上,走過來屈了一下身,低聲道:“小姐醒了?可還覺得哪裏不舒服?”邊説着邊把帳幔捲起掛在牀頭的銀鈎上。
華槿輕輕地搖頭,掀開錦被下了牀“什麼時辰了?”紫菱拿了件水貂披風給她披上“剛過辰正。外頭下着雪,老夫人特地遣翠微姑娘過來説,小姐身子沒好,今晨就不必過去給她請安了。”華槿嗯了一聲,抬眼打量自己屋內的陳設,面前是玳瑁彩貝鑲嵌的梳妝枱,上面擺着雕刻麒麟鳥獸的妝鏡,妝鏡旁是金絲楠木製的妝奩。
四扇槅窗對面是紅漆雕松竹羅漢牀,牀上置有榻幾,几上放着三足瑞獸香爐,卻未燃香,地下鋪着沉香纏枝紋的絨毯,放着兩個花梨海棠繡墩,臨窗還有一張金絲楠木小書案,書案上擺着文房四寶,一側還擺着景泰藍折枝蓮梅瓶,裏面着幾枝半開的梅花。
她只覺得困惑不已,這是她在華府的閨房…
原先她醉心靳東棹,千方百計地推了祖母給她訂下的婚事,到及笄還不願議親…父親對她寵愛有加,凡事都順着她的子,也只當她想在家多陪他幾年,渾然不知她心思幫着她説服祖母,留她在府中盡孝。
直到十六歲那年,庶妹無意間把她與華杋爭靳東棹的事説了出來,父親大發雷霆打了她,關了她半年的閉,甚至不惜代價退了未婚夫尚在守制的華杋婚事,低下身段求到都御使靳大人面前,讓華杋帶着華府大半家產嫁給靳東棹當正,徹底絕了她的心思。
再到後來,祖母過世,父親入獄,她被送入靳府…便再沒回過這裏。
她分明記得她糊糊地睡過去了,怎麼一轉眼又回到了閨閣…
白玉鏤空雕花燻球裏還瀰漫着刺鼻的必慄香,華槿坐在妝鏡前,茫然地看着鏡中恬靜舒雅、容貌動人的少女,只覺得恍惚不已。
華槿不喜歡香,那牀頭雕花燻球裏燃着的必慄香是她十三歲那年生病,父親為給她驅避惡親手點的,她病癒後嫌必慄香太過刺鼻,便讓人取下了,自那以後,她房裏再沒燃過香,房裏的香爐也成了擺設…
想起病倒的緣由,她至今都覺得有些委屈。那年隆冬,剛下過一場雪,她不知從何處聽到外祖母喜愛青梅酒,為討好她,她親自爬上假山去摘青梅,不料下來時一腳踏空,摔到假山下寒冷刺骨的池水之中,足足昏了三。
醒後母親不問緣由地把她大罵了一通,説她仗着父親的寵愛刻意與她為難,竟使苦計讓父親指責她教養不盡心,讓她難堪。當時她神不濟,子又倔,索由着母親誤會她,也不解釋半句。
母親本就不待見她,又鬧出這樣的誤會,兩人之間的隔閡更深了,以至於後來,母親對她的事幾乎不過問了。
如果當時她子沒那麼倔,不被母親無心的指責衝昏頭腦,耐心跟母親解釋一番,後來也不至於鬧得這麼僵吧…
紫藍捧着束梅花枝椏進來,朝她躬了一身“東跨院的紅梅今開了,奴婢特地剪了幾枝過來…替您在蓮梅瓶裏吧?”紫藍是她房裏的大丫鬟,自幼跟在她身邊伺候,對她的喜好了如指掌,會冒着雪去東跨院剪紅梅也全是因為她愛梅。
華槿僅往那紅梅枝椏上瞧了一眼就擺手道:“不必了。替我把屋裏的梅瓶都撤了吧,往後也不要在屋裏擺梅了。”看見梅花她就會想起荒唐的上一世來…既然老天憐憫她讓她回來了,她就不會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紫藍有些疑惑,小姐素來愛梅,年年冬天都會讓她們剪許多梅花枝椏擺滿屋子…想歸想,她還是應喏把有梅花的景泰藍蓮梅瓶抱了出去。
紫藍剛挑起簾子就與面走來的許嬤嬤遇上,她恭敬地喊了一聲許嬤嬤。
許嬤嬤是小姐的母,又是沅芷院的管事婆子,與小姐關係十分親厚,在院裏的地位非一般人可比。
許嬤嬤微微頷首,目光撇向她懷裏抱着的蓮梅瓶,漫不經心地問她:“小姐可起了?”紫藍點頭:“起了,紫菱在裏頭伺候着梳洗。”許嬤嬤嗯了一聲,指了指她手裏的蓮梅瓶“小姐屋裏的景泰藍蓮梅瓶不多,你可仔細別摔了…東跨院大,掃雪的婆子一時半會也清掃不完,你不如晚些時候再過去,免得不小心在剪梅時滑倒,摔了蓮梅瓶不説,還耽誤了沅芷院的正事!”紫藍動了動嘴,終是半句話也沒説,許嬤嬤卻覺得她有些不以為然,立刻就嚴厲地説她:“別仗着小姐待你有幾分不同就不好好做事,你若有錯處,我照樣稟了老夫人。”她何時做事不盡心了,許嬤嬤還真是會藉機説事…許嬤嬤仗着小姐喜歡她,素來在沅芷院就趾高氣揚的,紫藍覺得沒必要跟她多解釋什麼,索聽小姐吩咐就對了。
一旁的許嬤嬤見紫藍杵着不動,卻又指揮道:“先去廚房瞧瞧小姐的早膳好了沒有。”紫藍抿了抿,不鹹不淡地應了聲是,卻抱着蓮梅瓶往小庫房的方向去了。
許嬤嬤跺了跺腳,正想罵她兩句,房裏的華槿卻聽到動靜,輕輕地問了一句“怎麼了?”許嬤嬤忙斂了情緒,恭敬地回道“是奴婢在囑咐婆子們一些事。”見裏頭小姐沒説什麼,她才鬆了口氣,又忍不住對着紫藍的背影碎了一句,整了整衣裳髮飾,這才挑了簾子進屋。
紫菱正替華槿梳着頭,見許嬤嬤進來,微微躬身朝她行了一禮。
許嬤嬤頷首,朝華槿屈了一下身“小姐可覺得好些了?可要再請劉大夫過來給您瞧瞧?”華槿轉過頭來看她,她穿得是深青對襟長衫松花比甲,頭上得是銀鍍金穿珠點翠花簪,耳上是赤金纏珍珠墜子,手腕上帶着金鑲玉手鐲,看上去雍容而又華貴,半點兒也不像伺候人的婆子,倒更像是出身顯赫的婦人。
華杋以前總説她鋪張費,大手大腳,她總覺得是華杋無中生有污衊她,如今看來也不全是如此,若不是她默許和縱容,許嬤嬤一個婆子又怎可能打扮得如此明豔張揚,都快趕上二房的郭姨娘了…
也難怪她一入靳府,許嬤嬤就急着投奔了華杋,錦衣玉食慣了的人,又怎能忍受跟着她的苦子,這般見利忘義之人,對自己的忠心也可見一斑。
華槿想到剛剛她在門口訓斥紫藍,便淡淡看她一眼,就轉頭跟紫菱説:“我想去給母親請個安。”紫菱低頭應了聲:“是。”很快就替她把烏髮綰好,給她換了身淡藍折枝紋的襖裙。
覺到華槿對她的冷淡,許嬤嬤臉微微僵了一下,卻很快反應過來,轉身從架上拿了合的斗篷要給華槿披上,一邊説:“外面還下着雪,小姐身子未愈,若再染了風寒就不好了…老爺上衙前特地囑咐奴婢,要好好照顧小姐,索夫人早免了您的請安禮,您今就別去了吧?”華槿皺了皺眉,帶着些冷意道:“給母親請安是為人子女的本分,我怎麼能因為一點小病就不守本分。”前世她子恬靜,耳子軟,旁人説什麼便是什麼。母親對她不喜,從未要她請過安,她便也兩天打漁三天曬網,極少往母親院子裏去。祖母和父親對她寵愛有加,也不在這事上責怪她,她與母親的關係也因此漸漸疏遠了。
如今重活一世,她不能再重蹈覆轍,即便母親不喜歡她,那也還是她的母親,血緣關係是永遠也斬不斷的。
許嬤嬤神有些不安,以前可沒見小姐對給夫人請安的事上心過,對自己也是和顏悦,言聽計從的,哪曾有過今這般又是冷眼又是斥責的情形,拿着斗篷的手忽然就握緊了。
紫菱見許嬤嬤杵着不動,連忙將她手裏的斗篷給華槿披上,這才往碧霄院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