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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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娃在舅家,舅舅把他送給村裏學堂的老先生。老先生一頓板子,打得他把好容易認得的那幾個字全飛走了。他不上學,舅舅和舅母哄他,不行;拖他,去了又跑了;即使不得不動用繩索捆拿,他一得空還是逃走了。
“生就的莊稼坯子!”聽完表兄表嫂的敍述,康田生嘆一口氣“真難為你們了。”勤娃開始跟父親做莊稼活兒。兩三畝薄沙地,本來就不夠年富力強的父親幹,農忙一過,他閒下來。他學木匠,記不住房梁屋架換算的尺碼。似乎不是由他選擇職業,而是職業選擇他,他學會打土坯,卻是順手的事。
在鄉村七十二行手藝人當中,打土坯是頂笨的人乾的了,雖不能説沒有一點技術,卻主要是靠賣力氣。勤娃用父親的那副光滑的柿樹木質的模子,打了一摞(五百數)土坯,壘了茅房和豬圈,又連着打了幾摞,把自家被風雨剝蝕得殘破的圍牆推倒重壘了。這樣,勤娃打土坯出師了。
活路多的時候,父子倆一人一把石夯,一副木模,出門做活兒。活路少的時候,勤娃就讓父親留在屋裏歇着,自己獨個去了。
他的土坯打得好。方圓十里,人家一聽説是老土坯客的兒子,就完全信賴地把他引到土壕裏去了。
這一天,勤娃在吳莊給吳三家打完一摞土坯,農曆四月的太陽剛下源坡。他半後晌吃了晚飯,接過吳三遞給他的一串麻錢,裝進裏,背起石夯和木模,告辭了。剛走出大門,吳三的女人面走來,一臉黑風煞氣:“土坯摞子倒咧!”
“阿?”吳三頓時瞪起眼睛,扯住他的夯把兒“我把錢白花了,飯給你白吃了?你甭走!”
“認自個倒黴去!”勤娃甩開吳三拉拉扯扯的手説。按鄉間雖不成文卻成習律的規矩,一摞土坯打成,只要打土坯的人走出土壕,摞子倒了,工錢也得照付。勤娃今天給吳三家打這土坯時,就發覺土泡得太軟了,後來想到四月天氣熱,土坯硬得快,也就不介意。初聽到吳三婆娘報告這個倒黴事的時光,他咂了一下嘴,覺得心裏不好受。可當他一見吳三變臉睜眼不認人的時候,他也來了硬的“土坯不是倒在我的木模上…”吳三和他婆娘口罵起來。圍觀的吳莊的男女,把他推走了。罵歸罵,心裏不好受歸不好受,鄉規民約卻是無法違背的。他回家了。
“狗東西不講理!”勤娃坐在小廈屋的木凳上,給坐在門坎上的父親敍述今天發生的事件“他要是跟我好説,咱給他再打一摞,不要工錢!哼!他胡説亂道,我才不吃他那一套潑賴!”康田生聽完,沒有吭聲,接過兒子到他手裏來的給吳三打土坯掙下的麻錢,在手裏攥着,半晌,才站起身,裝到那隻長方形的木匣裏,那是亡孃家陪送的梳妝盒兒。他沒有説話,躺下睡了。
勤娃也躺下睡了。父親似乎就是那麼個人,任你説什麼,他不大開口。高興了,笑一笑;生氣了,咳一聲。今天他既沒笑,也沒嘆息,他就是那樣。
勤娃聽到父親的叫聲,睜開眼,天黑着,豆油燈光裏,父親已經把石夯扛到肩膀上了。他慌忙爬起,穿好衣褲,就去撈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大概父親應承下遠處什麼村莊裏的活兒了。
“你甭拿傢俱了。”父親説“你提夯,我供土。”説罷,父親扛着石夯出了門,勤娃跟在後頭,鎖上了門板。村莊裏悄悄靜靜,一鈎彎鐮似的月牙懸浮在西塬上空,河灘裏蛙聲一片。
“爸,去哪個村?”
“你甭問,跟我走。”勤娃就不再説話,馬家村過了,西堡,朱家寨…天麻明,走進吳莊村巷了。父親仍不停步,也不回頭,從吳莊的大十字拐過去,站立在吳三門口了。勤娃一愣,正要給爸爸發火,吳三從門裏走出來。
“老三,還在那個土壕打土坯嗎?”吳三一愣,沒好氣地説:“我還打呀?”
“你只説準,還是那個土壕不是?”
“我另尋下土坯匠了。”勤娃早已忍耐不住(這樣卑微下賤),他忽地轉過身,走了。剛走開幾步,膀子上的衣服被急急趕上前來的爸爸揪住了。一句話沒説,父子倆來到勤娃昨打土坯的大土壕。
“提夯!”康田生給木模裏裝飽了土,命令説。
勤娃大聲唉嘆着,提起石夯,跳到打土坯的青石台板上。剛剛從夜晚沉寂中甦醒過來的鄉村田野上,響起了有節奏的青石夯捶擊土坯的聲音。
太陽從東源頂上冒出來,勤娃口渴難忍。往昔裏,太陽冒紅時光,主人就會把茶水和又酥又軟的發麪鍋盔送到土壕來。今算乾的什麼窩囊事啊!
鄉村人吃早飯的時光到了,土壕外邊的土路上,踽踽走過從塬坡和河川勞動歸來的莊稼漢,進入樹蔭濃密的吳莊村裏去了。爺兒倆停住手,爸爸從口袋裏取出自帶的幹饃,啃起來。勤娃嗓子眼裏又幹又澀,看看已經風乾的黑麪饃饃,動也沒動,把頭擰到一邊,躲避着父親的眼光,他怕看見爸爸那一雙可憐的眼光。他第一次強烈到了出笨力者的屈辱和下賤,憎恨甘作下賤行為的父親了。
農曆四月相當炎熱的太陽,沿着塬塄的平頂,從東朝西運行,挨着西塬坡頂的時光,五百數目為一摞的土坯整整齊齊壘在昨倒坍掉的那一堆殘跡旁邊。父子倆收拾工具和掉扔在地上的衣衫,走出土壕了。
“給老三説,把土坯苫住,當心今黑有雨。”父親在村口給一位老漢捎話“我看今晚有雨哩,你看西河口那一層雲台…”
“走走走走走!”勤娃走出老遠,暴地呵斥父親“那麼些閒心做啥?”勤娃回到家,一進門,摜下傢俱,就蹲在灶鍋下,點燃了麥草,濕柴嗆得鼻涕眼淚,風箱板甩打得僻啪亂響。他又餓又渴,虛火中燒。父親沒有吭聲,默默地在案板上動手和麪。要是父親開口,他準備吵!這樣窩窩囊囊活人,他受不了。
“康大哥!”一聲呼叫,門裏探進一顆腦袋,勤娃回頭一看,卻是吳三,他一扭頭,理也不理,照舊拉着風箱。父親上前去了。
“康大哥!實在…唉!實在是…”吳三和父親在桌前坐下來“我今沒在屋,到親戚家去了。回來才聽説,你又打下一摞…”
“沒啥…嘿嘿嘿…”父親顯然並不為吳三溢於言表的神所動情,淡淡地應和着“沒啥。”
“你爺兒倆餓了一天,乾渴了一天!”吳三越説越動“我跟娃他媽一説,就趕緊來看你。我要是不來,俺吳莊人都要罵我不通人了。”
“噢噢噢…嗬嗬…”康田生似乎也動了情“咱莊稼人,打一摞土坯也不容易,花錢…咱掙了人的麻錢,吃了人的食,給人打一堆爛貨,咱心裏也不安寧哩!”
“不説了,不説了。”吳三轉過臉“勤娃兄弟,你也甭記恨…老哥我一時失言…”怪得很,窩聚在心裏一整天的那些惡氣和憤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勤娃瞟一眼滿臉憨笑着的吳三,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自己也有過失。他低頭燒鍋,看來吳三是個急子的熱心人,好莊稼人!他把爸爸稱老哥,把自己稱兄弟,安頓的啥班輩兒嘛!反正,他是把自己往低處按。
“這是兩把掛麪,這是工錢。”吳三的聲音。
“使不得!使不得!”父親慌忙壓住吳三的手。
“你爺兒倆一天沒吃沒喝…”
“不怎不怎…”勤娃再也沉默不住,從灶鍋間跳起來,幫着父親壓住吳三的手:“三叔…”第二天,吳莊一位五十多歲的鄉村女人走進勤娃家的小院,臉上帶着神秘的又是掩藏着的喜悦,對康田生説,吳三託她來給勤娃提親事,要把他們的二姑娘許給勤娃。鄉村女人為了證實這一點,特別強調吳三託她辦事時説的原話:“吳三説,咱一不圖高房大院,二不圖車馬田地,咱圖得康家父子為人實在,不會虧待咱娃的…”按照鄉間古老而認真的訂婚的方式,換帖、送禮等等繁章褥節,這門親事終於由那位鄉村女人作媒撮合成功了。康田生把裝在亡木匣裏那一堆銅元和麻錢,用紅紙捆紮整齊,給五十多歲的媒婆,心裏踏實得再不能説了——太遂人願了啊!
婚事剛定,壯丁派到勤娃頭上。
“跑!”康田生説“我打了一輩子土坯,給老蔣納了一輩子壯丁款,現時又輪着你了!”勤娃擰着眉,難受而又慌恐:“我跑了,你咋辦?”
“你跑我也跑!”康田生説“哪裏混不下一口飯?只要扛上木模和石夯!”勤娃逃走了。半年後,他回來了,對村裏惶惶不安的莊稼人説,解放了!連來聽到南山方向的炮聲,是迫打國民黨軍隊的解放軍放的。他向人們證實説,他肩上扛回來的那袋洋麪,是在河邊的柳林裏拾的,國軍失敗慌忙逃跑時撂下的…
夜夜在心裏掛牽着的子,正月初三,給勤娃婚娶的這一天,在緊迫的準備,焦急的期待中來到了。明天——正月初三,寂寞荒涼了整整十八年的康田生的小莊稼院裏,就要有一個穿花衫衫,留長頭髮的女人了。他和他的兒子勤娃,無論從田野裏勞動回來,抑或是到外村給人家打土坯歸來,進門就有一碗熱飯吃了。這個女人每天早晨起來,用長柄竹條掃帚掃院子,掃大門外的街道,院子永遠再不會有一層厚厚的落葉和荒草野蒿了,狐狸和貓豹子再也不敢猖獗地光臨了(有幾次,康田生出外打土坯歸來,在小院裏發現過它們的爪跡和拉下的帶着髮的糞便,令人心寒哪)!肯定説,過不了幾年,這個小院裏會有一個留着蓋兒或小辮的娃娃出現,這才算是個家哩!在這樣温暖的家庭裏,康田生死了,心裏坦坦然然,啥事也不必擔憂羅!
鄉親們好!不用請,都擁來幫忙了。在小院裏栽樁搭蓆棚的,借桌椅板凳的,出出進進,快活地忙着。平素,他和勤娃在外的時間多,在屋的時間少,和鄉親鄉黨們來往接觸少。人説家有梧桐招鳳凰,家有光招光,此話不然。他父子一對光,卻極少有人來串門。他爺兒倆一不會耍牌擲骰子,二不會喝酒遊閒。誰到這兒來,連一口熱水也難得喝上。可是,當勤娃要辦喜事的時候,鄉黨們還是熱心地趕來幫忙料理。解放了,人都變得和氣了,熱心了,世道變得更有人情風味了。
今天是正月初二,丈人家的表兄表嫂吃罷早飯就來了。他們知道妹夫一個大男人,又沒經過這樣的大喜事,肯定忙亂得尋不着頭緒,甚至連勤娃親的穿戴也不懂得。勤娃自幼在他們屋裏長大,和孃老子一般樣兒。他們早早趕來為自己苦命早歿的妹妹的遺子料理婚事。
康田生倒覺得自己無事可幹了。他哪裏也不上手,只是忙於應付別人的問詢:斧頭在哪兒放着?麻繩有沒有?他自己此刻也不知斧頭扔到什麼鬼旮旯裏去了。麻繩找出來的時光,是被老鼠咬成一堆的麻絲絲。問詢的人笑笑,乾脆什麼也不問,需要用的傢俱,回自家屋裏拿。
康田生閒得坐不住,心裏也總是穩不住。老漢走出街門,沒有走村子東邊的大路,而是繞過村南坡梁,悄悄來到村東山坡間的一條帶式的條田上。那塊緊緊纏繞着山坡的條田裏,長眠着他的亡,苦命人哪!
墳堆躺在上一台條田的楞下,太陽曬不到,有一層表面變成黑的積雪,馬鞭草、蒼耳、芨芨草、蒿子、枯乾的枝葉仍然保護着墳堆。叢生的積樹枝條也已長得胳膊了,快二十年了呀!
康田生在條田邊的麥苗上坐下來,面對亡的墳墓,囁嚅了半天,説:“我給你説,咱勤娃明要娶親了…”他想告訴親愛的亡,他受了多少磨難,才把他們的勤娃養育大了。他給人家打下的土坯,能繞西安城牆壘一匝。他下的汗水,能澆灌一分稻子地。他在兵荒馬亂、疫癘蔓生的鄉村,把一個兩歲離母的勤娃抓養成小夥子,夠多艱難!他算對得住她,現在該當放心了…
他想告訴她,沒有她的月,多麼難過。他打土坯歸來的路上,不覺得是獨獨兒一個人,她就在他身旁走着,一雙憂鬱温存的眼睛盯着他。夜裏,他夢見她,大聲驚喜地呼叫,臨醒來,炕上還是他一個人…
四野悄悄靜靜,太陽的餘輝還殘留在源坡和藍天相接的天空,暮靄已經從南源和北嶺朝河川圍聚。河川的土路上,來來往往着新年佳節時月走親訪友姍柵歸來的男女。
康田生坐着,其實再沒説出什麼來。這個和世界上任何有文化教養的人一樣,有着豐富的內心情活動的莊稼漢子,常年四季出笨力打土坯,不善於使用舌頭表達心裏的情了。
再想想,康田生有一句話非説不可:“你放心,現在世事好了,解放了…”他想告訴她,康家村發生了許多亙古聞所未聞的嚇人的事。村裏來了穿灰制服的官人,而且不叫官人叫幹部,叫同志,還有不結髮髻散披着頭髮的女幹部。財東康老九家的房產、田地、牲畜和糧食,分給康家莊的窮人了。用柳木打過他股的聯保所那一夥子惡人,三個被五花大綁着押到台子上,收了監。他和勤娃打土坯掙錢,掙一個落一個,再不用繳給聯保所了…
他嘆息着:你要是活着,現時該多好啊!
康田生髮覺鼻腔有異樣的酸漬漬的覺,不堪回想了,揚起頭來。
揚起頭來,康田生就瞅見了站在身旁的兒子勤娃,不知他來了多久了。
“我舅媽叫我來,給我媽…燒紙。”勤娃説“我給我爺和我婆已經燒過了,現在來給我媽…”唔!真是人到事中!晚輩人結婚的前一天後晌,要給逝去的祖先燒紙告禱,既是告知先祖的在天之靈,又是祈求祖先神靈佑護。他居然忘記了讓勤娃來給他的生母燒紙,而自個卻悄悄到這裏來了。
勤娃在墓堆前跪下了,點着了一對小小的漆蠟,在墳堆前的虛土裏;又點燃了五紫紅的香,香煙嫋嫋,在野草和積樹的枯枝間繚繞;陰紙也點燃了,火光撲閃着。
勤娃做完這一切,靜靜地等待陰紙燒完。他並不顯得明顯地難受,像辦普通的一件事一樣,雖然認真,卻不動情。康田生心裏立即躥起一股憎惡的情緒。想想又原諒自己的兒子了。他兩歲離娘,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模樣,娘——就是舅母!
康田生看着閃閃的蠟燭,繚繞的香煙,陰紙躥起的火光,心裏湧動着,不管兒子動情不動情,他想大聲告黃泉之下的亡靈:世道變了。康家的煙火不會斷絕了。康田生真正活人的子開始羅!祖先諸神,盡皆放寬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