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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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娟習慣在他風光時,僅在一旁靜靜分享和欣賞,並不錦上添花。
“要不要坐我的摩托車回家?”餘恩不知何時回到她的身邊。
恰巧視線觸及承熙的,她很自然説:“不必了,我等承熙。”人漸漸散去,為了那一眼,承熙心急地應付球,和隊友也談不到幾句,逕自朝涵娟走來,只是他臉上沒有笑,直繃繃的,彷彿還在備戰中,無法鬆懈下來。
“你今天打得真好,又贏球了。”涵娟如平常説。
“我不在乎,勝敗乃兵家常事!”他語氣很衝説。
不在乎還如此賣命?涵娟原就有心事,這一下也不願出口爭辯,兩人竟不似往常球賽後的亢奮評論,只默默坐上腳踏車,往信義路的方向歸去。
他以為,她或許寧可坐餘恩的摩托車,舒適快速多了。
她以為,他或許情願和隊友熱鬧慶功,開心有趣多了。
有時候,兩個人彼此太過體諒瞭解,反而覺得不需要説出來,你必知我心情,我也必知你心意。這種“錯猜”幾乎自他們生命相連起,就是元素之一。隨着年齡增長,一切又更復雜,倒像一把磨得更鋒利的刀,兩邊傷害。
腳踏車到火車鐵軌處,通常她會先下來,讓承熙將車子抬過去。但今天他就有某筋不對勁,不僅沒有緩速,還故意加足腳力採衝刺姿勢,一連跨躍過石堆、鐵條和枕木,強力震動到另一頭。
“抓緊!”他只來得及説這一句。
涵娟的頭本已隱隱犯疼,突如其來的巔簸碰撞像散移了腦袋般,食物由胃部上湧,她想抓住他,又像是捶打他地驚叫:“停車!停車!”
“吱”地刺耳聲響,到腳踏車去擦過一棵樹倒地為止。涵娟早跳下來,彎在葦杆草叢裏乾嘔,天旋地轉着。
“你還好吧?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承熙似由一場昏亂的夢中醒來,害她這樣,真是心急如焚。
“別過來!”她搖頭,老病了,不想吐得臭氣沖天,早已學會忍壓耐苦。
“我去要碗水來,喝水也許會好一些。”承熙説着走向不遠處的式房子。
“不必了!”她勉強站起來,無法平衡,他馬上扶住她。
房子有一些荒廢了,不見人煙。他壓着一個老井旁的小幫浦,清水出,涵娟漱漱口捂捂臉,覺舒服許多,才坐在鐵軌枕木上休息。
西方天空的夕陽如一層薄絳的困脂,又如醺醉後的酡紅。承熙知道她愛花,採來雛菊牽牛蒲公英鋪在地上。有些涼意,他又為她擋住風口。
“是我不好,你應該坐餘恩的摩托車回家。”他低聲説。
“你胡説什麼?要不是怕趕不上球賽,我也不會搭他的便車。”涵娟臉依然蒼白,但已有生氣的體力,加上方才那紅衣刺的委屈,恨恨説:“你今天到底怎了?打球和騎車都賭氣一樣,是不想送我回家嗎?如果不想就別送,也不必故意不停車,害我成這樣,倒不如永遠不理人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見她真發脾氣,他慌了説:“當然不是這樣,完全不是,我…”那又是什麼呢?承熙真説不出口,他是男人,一個寬宏大度的男人,也是涵娟向來最誇讚他的地方。他在她面前已沒有幾分優勢,若知道他也小心眼嫉妒,豈不又多了一個失望的理由?
他的着急口拙是明顯的,汗水沿着眉下,忙用手去擦,卻讓涵娟看到他內臂幾條細長的血痕。
“你受傷了…”她叫着。
他看了看説:“大概剛才磨到樹枝,沒什麼。”涵娟莫名地眼眶一紅,也不吭聲,只拿出乾淨的手帕替他清理血漬。
他凝視着她,到那温柔細緻的動作,忍不住説:“涵娟,我害怕失去你…”她眸子望着他,滿足不解。
“是真的,我常想着你學校那些男同學,他們個個優秀,哪一天你也許發現他們比我好呢?甚至餘恩,我也心懷妒意,只因為他和你走在一起…我自信不是猜忌多疑的人,但面對你,患得患失心就特別重,非常苦惱…”他坦白説。
若不是前有章立純、後有章立珊讓她嘗過苦澀無奈的滋味,她必然覺得承熙庸人自擾。唉,這一切不就源於一個“情”字嗎?
“你不是在吃醋吧?你以前不都説自己最心寬大嗎?”她突然笑開眼説。
“寬大?寬大到介意你坐餘恩的車?寬大到想除去你身旁所有的男生?”承熙不再隱瞞説:“我也不全明白,以前都是懵懵懂懂的,沒想過那麼多。但自從你上大學後,就開始胡思亂想,希望你別去理任何男生,心裏只有我一個人,我…再也不寬大了!”相愛的人局偎在小我的世界中,終至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承熙一貫的敦厚,轉成了強烈的佔有心,反是催情之劑,涵娟不由得柔情湧生,急切説:“不,你本不必有妒意!那些學校的男同學儘管闊論高談,驕傲不可一世,但他們都沒有你的氣度和魄力,一點都比不上你的!”
“真的?”他不信“即使我沒念大學,學歷不如你,都沒有關係嗎?”
“你不會不如我,也一定會念大學。只要唸了,你就比任何人都強,我有信心!”她以向來的鼓勵口吻説。
“你的信心,正是我最害怕的事…”他眉頭依然深鎖“你總是對我期望太高,但有時事實就是事實,念大學對我而言比登天還難,因為家人需要我…娟,如果夢作不下去,你真會放棄我嗎?我真不能想像沒有你的子,怎麼辦?”她彷彿初次看到他似的,由方才在球場的憤怒,到此刻揪心的脆弱,一種男孩到男人的蜕變,引出了女最柔軟的心腸。
他因愛她而痛,她則因他的痛而更痛。
若是從前,她必然又義正辭嚴教訓他一番。但那些話竟出不了口了,曾經是他逃避的主題,今天竟也讓她不想去面對,怕真會破壞眼前的美好。
於是她輕輕説:“放棄什麼呢?想來也好笑,你為餘恩生氣,我卻為章立珊而難受,她一副你女朋友的樣子,你就不會把她趕遠一點嗎?”
“章立珊?”輪到他不解。
“好像章立純第二。還記得那次生事件嗎?今天看她霸着你不放,相同的覺、怒氣又來了。”她説。
“天呀,章立純或章立珊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他恍然大悟説:“你…你不會也在吃醋吧?”
“對愛情,沒有人是寬大的,我也會猜忌多疑,患得患失呀!”她細聲説。
承熙突然有種豁然開朗之,多年來他苦追在涵娟身後,總沒信心,而這是第一次千真萬確受她的心意,不動説:“你是在意我的,真的在意我!”她陷溺在他的眼眸裏,暖暖如煦夏潭水。突然他的手臂收緊,將她環住,輕柔試探着,那麼小心,又那麼深情。
保守的年代,男女牽手擁抱已是很謹慎了。承熙和涵娟因為年紀尚小,真正坦白心意的四年,也很少逾矩。
但畢竟成長了,眉目或小手傳情已無法再滿足,吻就自然發生。
吻,發更多的慾望。男孩覺女孩特有的柔軟清香,天生的征服便出現;女孩呢,由初初的驚愕,很快就接受愛的探索,進而自己也沉醉在那從未有的銷魂天地一嫋,甚至飄浮…
飄浮…喔,不只是飄浮,還有嗚嗚鳴像天崩,轟隆隆似地裂,腳都站不穩哩!涵娟睜開雙眼,除了熱情的承熙外,竟還有遠遠而來的一具龐然大物,她本能驚叫:“火車來了!”他們馬上跳開。很快的,火車捲起狂沙旋風,撲向他們玫瑰的年輕臉頰。
涵娟驚魂未甫,承熙卻興奮地對車窗乘客揮手大叫:“各位,祝福我們吧!願我們的愛轟轟烈烈、長長久久!”火車回應般鳴起長笛,向着絢爛晚天而去,恍若青昂揚的承諾。
坐回腳踏車,承熙神辨煥發有如御風而行。涵娟則在一種沉靜中,像所有被愛人吻過的女人,如歷經一場儀式,靈魂慵懶不再浮揚,接下去就會認定和認命。
她身旁的女,老的少的不都如此嗎?最後不都走向順服男人的命運嗎?
但她不會的…腳底的地或許震動過,但涵娟終是涵娟,仍會堅持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