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一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範老師抄起藤條正要開打時,葉承熙突然開口説:“要罰就罰我好了,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你説什麼!”範老師厲聲問。

“是我叫大家去看球賽的。我是班長,他們當然聽我的,老師要打就打我一個人。”葉承熙,喉結動了動説。

“二十二個人,二十二下板子,你願意?”範老師瞪着他。

寒冬裏二十二下?以範老師槍練拳的臂力,那可會血模糊呀!

“我…願意。”葉承熙口水。

涵娟的心撞擊一下,在她早的眼光裏,周遭的大人多半魯無文,小孩多半幼稚無知,連其中最耀眼的葉承熙,也不過是發育較早的男生罷了。

但此刻他竟有類似英雄的行為,像課本提到的文天祥和岳飛,廣播劇主講的七俠五義。他也懂得“以天下為己任”的道理嗎?

她由座位上偷看他一眼。他再也沒有平的朗朗笑臉,眉眼糾着桀傲,嘴角抿着強硬,挑戰似地直視老師,彷彿一瞬間跨入了成人的複雜世界。

涵娟血直衝腦門,面頰泛紅,雙臂雙腳暖熱不受指揮。她突兀地站起來説:“老師,我也該受罰,我身為副班長卻沒有阻止他們,我也有錯。”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氣氛更是一觸即發的凝肅,連呼都無聲。

“你是説…你和葉承熙每個人十一下?”範老師揚眉説。

別説十一下,就是一下涵娟也沒有被打過,走到這地步,只有點頭。

“不!這件事跟女生一點關係都沒有,老師千萬不能打伍涵娟,所有二十二下都是我的!”葉承熙臉上再也沒有挑戰,只顯出焦慮。

範老師煩了,這兩個孩子搞什麼鬼?一個處罰也拖拖拉拉個沒完,他用教鞭猛擊講桌,啪地嚇人,葉承熙最好的朋友梁如龍驚跳説:“打我吧,我也有錯!”連鎖反應似的,一堆男生此起彼落説:“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幹嘛?你們以為自己在演歌仔戲呀?”範老師哭笑不得説:“我也懶得管了,你們男生都給我去場青蛙跳,一人三圈,沒跳完不準回來!”一場風波結束,另一場才要開始。

當男生一個個青灰着臉回教室,氣未勻息時,範老師就宣佈:“同學現在上課情況不佳,太愛説話了,我們要重排座位,最好的辨法就是男生和女生坐一起。”全班都哀叫出來,尤其男生做中彈身亡的怪表情,比罰青蛙跳還痛苦的樣子。

沒有選擇的餘地,大家在寒冷的走廊按高矮排齊,男生二十二人,女生二十四人,也來不及埋怨,就急着數到底會和誰“配對。”涵娟心算很快,自己身高居女生二十二名,恰和葉承熙同桌,正是她最不願意的情況,於是微彎着膝蓋縮短一兩公分,和旁邊的同學調換位子。

男生列隊魚貫而入,各坐在課桌的右邊。輪到女生時,範老師在涵娟面前橫量一會,又把她移回二十二號。

一陣喧鬧聲中,女生望着排到的座椅和隔壁的桌友,滿是忸怩和不甘。男生則一副選妃的德,碰到滿意的則咧嘴哼哈,遇到個醜的則誇張慘嚎。

涵娟不想看葉承熙,在教鞭持續的揮動下才略沾半個椅子,聽見他帶笑説:“請多指教,謝謝。”指教什麼?謝謝什麼?真無聊!涵娟當然不應和,保持她向來嚴肅的模樣。同班二年,他們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公事接觸外,連私下説話都很少。

她原本也是活潑隨和的孩子,但在父親續絃,又接着發生一些事後,她才逐漸收斂,成了不易親近的個

他們共用一張桌子也不會有太多麻煩吧?因為屬於不同圈子的人。她被歸為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型,他則是遊廣闊的風雲人物型,即使在學生們免費的配對遊戲中,也不曾見他們的名字相連過。

她今天是為他説話了,有一瞬間也欣賞他的勇敢和義氣,勉強承認他舉止中有少見的大將之風。但他是他,她是她,一切都不會改變的。…夜黑得如一團謎,伸手也不敢去觸碰,微亮的只有樹叢屋檐下的幾盞燈,冷映着天空星辰,燈中也包括涵娟身旁小紗窗所透出的暈黃。

隨着初中聯考的近,老師的教鞭揮得更兇,標準更嚴格,沒有一不板齊飛,教室瀰漫着傷葯的味道。

南校門區的貧户孩子用的是萬金油,土上的紅褐小盒,氣味辛辣嗆鼻;西校門區的富家子弟則用美國的面速力達母,圓盒子上印着可愛的小護士,綿軟的葯膏中泛着清香。

好強的涵娟在壓力下,更像一部苦讀的‮試考‬機器,每天在學校披星載月待十幾個小時,回家後仍要繼續在燈底鏖戰,連夢裏都充斥着國語課文和雞兔同籠。

窗外傳來細細的壺哨聲,嗚嗚的彷彿可見一縷白煙化入黑寂。伍長吉那一頭的榻榻米有了動靜,地板吱嘎作響,壁虎爬遁,老鼠竄過天花板,他邊下樓梯邊説:“賣麪茶的來了。”伍家因為三點多要起牀批菜,向來習慣早睡,但無論睡多、被窩多温暖,只要賣消夜的到,伍長吉一定醒來,奔忙着端一碗給夜讀的女兒充飢補身。

除了麪茶外,有時是陽麪、餛飩湯或燒粽。

伍長吉小心地將碗放到涵娟面前説:“吃完就睡,別讀太晚,少念一兩頁也沒關係。”

“最好都不要念,得大家都不能睡,她不賺吃,我們可要呀!”蚊帳裏的金枝沒好氣説:“這年紀的女孩子早該在市場幫忙賣菜,哪有她的好命?以為吃穿和水電都不用錢呀?別人家裏出‘孝子’,我們家倒有個‘孝女阿爸’…”

“你閉嘴啦,不然就滾到馬路上去睡!”伍長吉大喝“我女兒愛怎麼養,是我的事!”金枝又嘀咕兩聲才安靜。她是怕丈夫的。其實她並不討厭涵娟,在未嫁前還特別喜歡這小女孩的漂亮乖巧,使中年凸肚的鰥夫伍長吉身價馬上抬高几倍。

涵娟完全不像牛眼獅鼻的父親,那份清秀端莊據説是美麗母親的翻版。金枝嫁入門後,見伍長吉將女兒捧在掌心般寵愛,不免心生嫉妒,認為他還時時懷念那死去的前。她摸摸自己的手臉,畢竟是田莊人,能比嗎?

她也不是要當壞心的後母,可是老人家常説“水人無水命”漂亮不是福氣,她得提醒丈夫,過分的溺愛只會害了他的寶貝女兒。

老鼠又吱吱碰碰亂撞幾回,夜才恢復寧靜。

涵娟吃完麪茶,有點昏昏睡,畢竟才十二歲的孩子,又欺了一整。她打個大呵欠,隨手拿起鑲絨的紅外套在臉上偎着,像一帖補葯,頓時有了神。

紅外套有着巧的雙排水晶長扣,幼兒尺碼,早就不能穿了。在她聽得懂大人話後,伍長吉就反覆告訴她:“這是你媽特別到衡陽路的委託行為你買的,真正美國進口,花了她半個月的薪水,可見她有多疼愛你。”多年後的今天,紅衣還在,儘管澤已褪,仍相當搶眼,然而親手選焙的人,早在她兩歲時便亡故了。

涵娟對生母並無印象,有的只是一張黑白小照。照片中的女人留着及肩捲髮,身穿短袖旗袍,坐在藤椅上,手裏抱着的正是裹紅外套的嬰兒,背景的一排竹籬笆怒爬着朱槿和牽牛花。

女人似乎很不願意面對鏡頭,她的臉斜側低垂,讓人看不清楚五官,甚至比那些細小的花朵還難分辨。照片後面秀氣的鋼筆字寫着:徐育慧伍涵娟。

這是母親的筆跡。爸爸受本教育,只在學校當工友那幾年硬些漢字在腦袋,寫下來還歪歪扭扭的。

涵娟覺得“徐育慧”是全天下最美的名字。四歲初握筆時,最先學會的就是這三個字,伍長吉還四處得意説:“阿娟像她親孃,聰明又愛讀書。”然而名字寫了千千萬萬遍,母親仍是模糊的,直到她碰見四、五年級的朱惜梅導師,那相似的髮型、身段及秀美,母親的形象才鮮活了起來。她想像朱老師是母親,穿着旗袍高跟鞋,打着洋傘,走進衡陽路的委託行,為心愛的女兒挑選昂貴的衣服。

這當然是白夢。朱老師是醫生太太和三個男孩的母親,住在高雅的式大宅內,怎麼會和貧民區的她扯上關係呢?

“不要再看了,燈泡都燒壞了!”金枝的聲音由黑暗中傳來:“女孩子讀什麼書?讀了不成人樣,以後誰敢娶你呀!”唉,真是彼此干擾,偏在同一個屋檐下。

這屋子極狹小,擺個桌椅和灶櫃就不太有轉身的空間,所以睡覺全在加蓋的小綁樓上,高度只勉強讓涵娟站直,大人就得彎曲膝下。

兩處榻榻米和兩頂蚊帳就是他們的牀。為了涵娟,伍長吉特別釘了小方桌,接個小燈泡,供她唸書方便。

方桌前可采了,為遮住滲水骯髒的牆壁,貼上不少花花綠綠的圖片,有香港畫報明星、美國教會聖母圖、政府宣傳單、舊報紙…等等,後來又加上涵娟數不清的獎狀和畫作。

她喜歡畫花,朱槿、雛菊、九重葛是人家院落的;荷花、蘭花、芭蕉是按書裏描繪的:在這陋暗的環境中,那是僅有的美麗彩。三年級時,她還得過校外比賽第一名,師長們讚不絕口。

當美術老師開私人繪畫課向全班招生時,涵娟的手舉得最快最直,他的笑臉卻馬上轉成不肖和厭惡,在幾十張小臉前羞辱她説:“你是領貧户卡的人,飯都吃不飽,哪有錢學畫?”終涵娟一生,她認為孩子就是天使,有快樂和純真的一雙翅膀,需要珍惜和保護。但她童年的翅膀就在那一天折斷“卡”地好大一聲,由天堂到地獄。即使那痛苦要許久之後才綿綿到來,但記憶本身已夠殘忍了。

結果,私人繪畫課只有西校門區的富裕學生參加,而他們有一半以上痛恨美術課。這件事讓涵娟開始受到人世間的不公平,也意識到身為“貧民”代表什麼,以及他們的食衣住行如何卑微,又如何受人鄙視…

夜真的很深了,連貓鼠都玩乏。她眼睛,將最後的習題填完,牀也沒力氣躺,就枕着小紅外套在方桌上睡着了。

夢裏有個高貴的女人,牽者一身‮絲蕾‬洋裝的涵娟走入繪畫班教室,其中已坐着一個人,他轉過頭,是乾淨俊秀的葉承熙,一臉正等待她的神情…

小綁樓地板嫌詔,有人過來輕移涵娟到蚊帳內,蓋好棉被,並不忘將小紅外套放在她的枕畔,就如同從前的每一夜。

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又將落未落,批運菜的、賣豆漿的、推醬菜車的…都已準備好為生活奔波的一天。

塯公圳,在沉睡的青蒙中,仍淙淙而盡責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