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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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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動不動,渾身都緊了,求求上帝,是個容易剝離的腫瘤吧!他望着遠山,望着那座兀傲的山峯,在心裏禱告,許願:如果腿能治好,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跑上那座山的山頂,攙着母親,拉着妹妹,一同去…”如果是個腫瘤,又是長在脊髓表面,很容易剝離,那就什麼殘疾也落不下了。

“他反覆回憶着那個年輕女大夫的話和她説話時的表情。女大夫是想安他,或者也是想向他暗示:要有另一種準備。另一種準備?當然有:死!

“呼氣…氣…憋氣…”壓脖子。壓肚子。

“呼氣…氣…憋氣…”壓肚子。壓脖子。

“呼……憋住…”

“髓腔是暢通的,沒問題,”大夫説。

“可以肯定,不是腫瘤。”這可怕的聲音終於響了。

“就是説,還是脊髓本身的病變。”宣判了。無期徒刑。上帝決心不保佑你……晚上很熱,同屋的病友都到院子裏去了。那個老大學生也坐着輪椅去找人下棋了。他一個人躺在病房裏,聽着街上乘涼的人們的吵鬧聲。有一支笛子,有一個孩子在唱:“藍藍的天上雲和月,有隻小白船兒,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遊玩…”他拉住牀欄坐起來,朝窗外望。樹影婆娑,月光皎皎,像是神話劇裏的舞台佈景。

“…飄呀,飄呀,飄向天邊…”像是幕後天使的歌聲。他從來沒有覺到人間是這樣美過,這樣平和、温柔、安逸…但又是這樣遙遠,可望不可及。他像一個鬼魂窺視着人間。不僅是羨慕,簡直就是嫉妒。他使勁站起來,想走到院子裏去。兩腿不住地抖。扶着牀欄,扶着牆,他拼命地難為那兩條殘腿,還想象過去那樣走。摔倒在門旁。躺在地上氣。他用目光在屋頂上發狠地寫着“死”寫着“癌”寫“氰化鉀”、“d。d。v”虔誠,上帝會派死神來幫個忙!牆上有一個電源座,他記得,不高,他夠得到。他早就在褥子下面藏了一電線。他往牀邊爬…他家住的那條衚衕裏有一個掃街的老頭(他後來就是和這個老頭一塊掃街,結下了很深的情),一條胳膊是殘廢的,也伸不直。老頭過去擺過煙攤,不會煙的人走過他的煙攤也要買一盒。可是人們嚇唬孩子的時候怎麼説?

“拽子來啦!”或者:“不聽話就把你送給那個拽老頭去!拽老頭正想要個孩子呢!”

他往牀邊爬,奇怪那個老頭為什麼還能活着。窗外的笛聲又響起來,孩子又在唱,唱着一個童話…上中學的時候,體育課上測驗立定跳遠,他自己也沒料到能跳了那麼遠。

“喲,真行!”女同學們嘁嘁嚓嚓地互相説,偷偷地望着他,男同學拍他的肩膀。一連幾天,他都覺得似乎有什麼好事在等着他。那種朦朦朧朧的覺一直有,好多年,直到病之前還有…他往牀邊爬。水磨石地板上有一片濛的月光,一堆圓圓的光斑錯跳動,樹葉的影子,和他的模糊的影子。明天呢?明天這地上還會有一片月光,窗外也還會有歌聲,只是沒有了他的影子。他的屍體在另一個地方。影子總是會有的,煙也有影子。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靈魂。眼前爬過一隻小蟑螂,他沒有捻死它。他想,自己大約就是被上帝無意間捻了一下,這漫不經心的一捻會給一個命造成什麼呀!他爬到了牀邊,出那電線,咬去兩端的塑料皮。又想起了那個年輕女大夫的話:“有時候,死比活要簡單、容易得多。”讓她説對了。説對了又怎麼樣呢?他扶着牀欄站起來,扶着牆慢慢走過去,用小螺絲刀擰開了電源座的膠木蓋…

偶然,偶然真是個古怪的東西!他想。

他走着,對着自己搖晃的影子吹了一聲口哨。像一聲苦笑。這影子居然還在晃,晃的幅度也不小,頻率也不慢。別人還以為是那個女大夫的“將法”起的作用呢,他想,其實呢?風馬牛不相及。當然要謝那位女大夫。不過那一次他沒有死成,純粹是偶然。他不小心把螺絲刀同時碰上了地線和火線,病房裏立刻一片漆黑。護士們驚慌地叫喊。他趕緊擰上電源的膠木蓋,爬回到病牀上…那電線丟在了門旁,第二天被衞生員纏巴纏巴拿走扔了。腿壞了,也上不成吊,也爬不上窗台,跳不成樓。這影子現在就還在晃,去找鴿子。

他還去找過一次死神。那是在出院之後。不,他先是去找工作。…知青辦簡陋的辦公室…勞動局那座陳舊、灰暗的小樓…區委,一座中國式的大宅院…知青辦主任愛莫能助地嘆息,總在捅那隻奄奄一息的火爐子…勞動局的那個科長面前有一塊大玻璃板,不知他總能在裏面尋找到什麼,其實只有一些陰冷的綠光…區委那個禿頂的常委沒完沒了地剪着指甲,可能他特喜歡那把指甲刀…他不願意回憶起這些事。即便是在很多年之後的這個黑夜裏,一想起這些事,他也會立刻生出一種惡的念頭:用拳頭把每一張端正的臉打歪!

母親陪着笑臉,眼裏卻有淚光。他坐在區委辦公室門前的台階上。他爬不上那高高的台階,只看得見母親微駝的脊背和禿頂常委晃動着的皮鞋…禿頂常委走了出來,拍拍他的肩膀:“怎麼,小夥子,這麼不堅強?”他差點沒冒出一句國罵來。母親只説得出一句話:“他的腿壞了,可上肢還是好的,很多工作都還能做。”禿頂常委也只會説一句話:“再等等嘛。”

“等到我也禿了頂?”他説。母親慌忙給人家賠不是…母親那時還在世。用刀!或者用槍!看看是不是會説話的東西都會血!

唔,別去想這些,別這麼想。這個世界不需要麻木,但需要鎮靜。

“那些人本來也都是好人,人本來都願意是個好人。”掃街的老頭説。後來他常常跟老頭提起這些事,老頭就這麼説。老頭説的也許對,世界本來就是讓刀和槍鬧亂了的,就是讓愚昧鬧得瘋狂,又讓瘋狂鬧得愚昧了的。

他沒有找到工作,有很長時間他沒有工作。一個秋天的傍晚,他拄着枴杖溜出了家。好像是從地獄走進了人間,一副枴杖如同一面招牌,扭動着的‮腿雙‬是一個註釋。他覺得街上的人都在盯着他,都在竊竊而語。他又覺得街上的人都不屑於瞧他,人們照常有説有笑,男人飛快地蹬着自行車,女人們認真地評價着蘋果和蘿蔔,孩子拉着小木鴨“嘎嘎”地響…他希望能像一縷輕煙,立刻無聲地飄散,就像從來沒有出生過,一切都不存在。快了,他想。他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街。應該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可別被軋得亂七八糟的給那麼多人看。他望着一輛輛飛馳而過的汽車,沉重的車輪上有很緻的花紋。當路面上印下兩條紅的圖案時,他就不僅沒有工作,什麼煩心的事都沒有了。可那紅的圖案實在是難看。滾得渾身是土、是血,像個傻瓜。臉歪着,眼睛鼓出來。像個笨蛋。讓人抬起來,扔到一邊去,蓋一塊席子,讓別人任意擺,像個窩囊廢…不行,這麼清醒是死不成的。死都要死了,卻還怕失去尊嚴。他靠在路旁的郵筒上,盡力去想那些令人發狂的事。這麼活着又有什麼尊嚴呢?也許從文學角度看,那個掃街的拽子老頭倒是個值得稱讚的男人(這時候他還沒有找到掃街的工作,跟老頭還不),可有誰總從文學角度去看一個人呢?人們對生活的要求是:實際。他又去想一個三十多歲的瞎子,三十多歲還得靠父母供養的瞎子。他又去想那個禿頂的常委。還有那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學生。那個老大學生是因為醫療事故癱瘓的,在醫院裏住了二十年,他那位已經和別人結了婚的戀人有時來看他,那女的走後。他就整個晚上都不言聲,自己跟自己下棋…

人為什麼一定要堅強地活着呢?是為了堅強還是為了活着?或是為了證明自己比任何人都耐受痛苦,都經摺磨?是因為善於忍受痛苦是一種美德呢?還是因為活着就算高明?或是因為這個世界非常需要有人來證明痛苦,否則人間就顯得不夠全面?喔——!就算忍受就是堅強吧,就算這堅強是美德,但人們讚揚着這美德的同時卻循着“實際”在生活!人們理所當然地追求着人的生活,卻認為傷殘人忍受着非人的生活乃是一隻純種兒的“美德”天一樣大的滑稽!

他去尋找死神。小街很清靜,夕陽照在破磚牆上,有幾塊磚紅得刺眼。他在破牆邊徘徊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叫喊:“哥哥!”尋聲望去,從一個矮窗裏看見了一個和睦的家: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正騎在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肩上,喊着:“哥哥,快放下我!我都暈了!”男孩子在屋裏轉着:小姑娘緊緊抱住哥哥的頭,又害怕,又笑。父親笑眯眯地着煙斗,看報紙。母親嗔斥着男孩子…他在那矮窗前站了很久,小姑娘的笑聲撕着他的心。他覺得妹妹正用纖弱的小胳膊抱着他的頭:“哥哥!別放下我!”母親正央求般地望着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而過去她總願意向別人誇耀她的兒子…他那些發狂的想法又都變得癱軟。妹妹還小。母親快老了。不能再給母親的心上添一道可怕的陰影,不能讓妹妹幼小的情受太重的磕碰…那回他還是沒有死成,不是因為“偶然”了。假如這世界上還有人需要你,你就會勸死神等待。説不清是因為理智,還是因為情。大約死神最初的剋星還是情。世界上最牢固的東西是情。當然不是指什麼海誓山盟。

可是,那回他沒有死,並不是不再想死,他只是勸自己等一等,等妹妹長大,母親也再不會知道的時候…

直到那姑娘走進了他的生活。

直到她來了,他才慢慢冷落了死神。就這麼回事。當你僅僅是為了別人的需要才活着的時候,你也許很高尚,你也許能因為高尚而得些安,你也許能作到表面的樂觀、堅強,但你擺不了深埋於心中的痛苦、憂鬱、怨憤——死神在蛀你的心。只有當你到那美好的生活也是屬於你的,你和別人是平等的,你心中才會真正升起希望。

“活比死更難,看你是懦夫還是好漢…”不不,這不是賭氣的事。賭氣造就不了堅強,就像忍受造就不了樂觀一樣。倘若心中只有沙漠和枯井,賭氣和忍受只能造出幾個麻木和自卑的靈魂。樂觀的,是因為有樂觀的基礎;絕望的,是因為有絕望的處境。

他曾經很走運。他知道堅強和樂觀是怎麼一回事兒。死,不是被克服的,是被忘記的。愛神來了,順便帶來了樂觀和堅強。就像那歌中唱的: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6…門把轉動了一下,病房的門被推開一道縫。他先是看見了一束盛開的海棠花,然後看見了她,被風吹得發紅的臉和那條淡藍的小圍巾。

那是他又住進醫院的時候。也是一個天的晚上。

她躡手躡腳地鑽進來,走到他的牀前。

“你找誰?”

“就找你。”她笑了笑,舉起那束枝枝丫丫的海棠花:“噓—一偷來的,外面的花全開了。”

“可我…我好像沒見過你…”

“我看過你寫的詩,”她説:“我都快會背了。”

“在哪兒?”

“別人那兒。”

“誰?”

“你認識,我也認識。你寫得太憂傷了。有幾首也不。”她不住地聞着那束花“快,在哪兒?”同屋的病友都注意着他和她。打牌的還在打牌,看書的還在看書,但聲音都變小,目光都往他和她這邊瞟。他有些慌亂,不知所措,覺得這未免有點兒太那個…周圍的人會怎麼想?護士們會“嘁嘁嚓嚓”地撇着嘴笑。保爾都幹過什麼?那本書裏有沒有類似的事?好像沒有。冬妮婭不怎麼樣。花花草草算什麼?似乎跟某種東西——譬如堅強——大相徑庭…一瞬間,他腦子裏聚集起無數概念和標準,但都是別人的腦子早先想好的。

“有瓶子嗎?茶杯也行。”她捧着那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