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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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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處是一大片樹林,遠處是那座山,腳下是一條小路,頭頂上是無邊無際的天。風一點都沒有了,到處都靜極了,只有星星、月亮和小路有些光亮。小路像是通到宇宙中去的。再往身後看看,也是一樣,小路像是從宇宙中伸出來的。你就是在這茫茫無邊際的空間中走着。

人到這個世界上來是幹嗎呢?

千萬年來,人類就這麼走着,要走向哪兒呢?走彎了,走駝了背,走得青筋佈滿了雙手,走得燈油熬瞎了兩眼…還是走,走死了一輩,又出生了一輩,走老了一輩,又有一輩年輕的繼續走。到底為了什麼呢?發明了這個,創造了那個,又為了什麼呢?一切還不都是為了擺痛苦,走向幸福麼?可是,指南針發明了,眼前的路並沒有縮短;人上了月亮了,人類面臨的未知世界也沒有縮小。總還是有那麼多你預料不到的災難來傷害你,總還是有你消滅不了的病痛、歧視、偏見…來折磨你、壓迫你。永遠不會沒有痛苦,永遠不會有無憂無慮的子。痛苦會輕一點麼?歡樂會大一點麼?其實,歡樂和痛苦都不過是一種覺。現代人得到一座別墅的幸福,不見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塊獸皮的幸福大;現代人失去一次晉升機會的痛苦,也不見得比原始人失去一獸骨的痛苦小。唉,人類奮力地向前走,卻幾乎是原地未動。痛苦還是那麼多,歡樂還是那麼少,你何苦還費那麼大勁往前走呢?歡樂不過總是在前面引誘你,而痛苦卻在左右紮紮實實地陪伴着你,你為什麼還非要走不可呢?

他的腿一陣陣發軟。實在是太累了。你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你不知道你做了好些事都是為什麼,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夠歇一會,你就會立刻覺得累極了。

他又在路旁坐下來,看着天。

那兒是天堂。在這靜寂的夜裏死去,多好!

心上的姑娘走了,走了好幾年了。小説總是發表不了;他寫了多少年了呵!寫滿了字的稿紙夠糊個結實的棺材。再説,發表了又怎麼樣呢?痛苦就會少一些了嗎?哦,母親不會知道了。妹妹也長大了。連“點子”也飛走了。真可謂一無所有、無牽無掛了。在這靜悄悄的深夜,死去,是一件多麼輕鬆、多麼愜意的事!他不是保爾,從來就不是。那篇唯一發表的小説引來過幾封讀者來信,信中都三番五次地提到保爾,都是憑想當然,或者都是為了鼓勵。他不是。他自己清楚。保爾只和死神聊過一回天兒,只狠狠地罵過自己一次“懦夫”便與死神結了仇。所以是保爾。所以保爾是英雄。他可不是,他常和死神聊天兒。他害怕得罪了死神,害怕一旦需要死神的時候,死神會給他小鞋穿。過去他只是無數次地對死神説:“彆着急,老兄,我再試試…”現在呢?似乎一切都試過了。看不出還有什麼必要這麼費勁兒地走下去。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路旁,雙手墊在腦後。他又想到了死。不是為了給誰看。不打擾任何人。他累了,太累了。當太陽出來的時候,好心的人們把他的軀殼拿去燒掉。他變成一縷青煙,到處去飄…

他翻了個身,趴在土地上,輕輕地呻着。

“啊——,真累呀——”渾身都疼。伸了幾個懶,渾身都鬆快。有些草已經發綠了。他把臉貼在上面,似乎覺出地球在轉,滿天的星斗都在轉。大約那就是西緒福斯滾動着的石頭,他想,那是個偉大的神話,無盡無休地去滾動。死了呢?死了會是什麼樣?小時候媽媽總是對他説:“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什麼什麼都沒有啦?”孩子的有些想法説不清楚。長大了他才知道,沒有絕對的靜止。假如真有一個天堂,那兒的事也少不了,一樣累。從這兒跑到那兒去幹嗎呢?不過別這麼殘酷吧,至少留一個可以安息的地方吧,留一個靜靜的天堂,太累了!唔——,假設有那樣一個天堂,一個用不着想,用不着盼、用不着走,也用不着喊的地方,永遠安安靜靜,靈魂可以在那兒安歇…他設想着那樣一個地方,竟忽然覺得輕鬆了,似乎得到了一個保障:靜靜的天堂!早晚是可以去的,而且是非去不可的。死神是個講信用的傢伙,放心,它誰也忘不了,在你實在沒了力氣的時候,它就會來幫你一把。

“命運不會把你忍受不了的痛苦給你”就是這個意思。所以,還怕什麼呢?急什麼呢?死神老兄還沒來,就説明你老弟還有力氣。何不用用你的力氣呢?閒着也是閒着,閒着等於忍受,閒着就更痛苦。你因為痛苦而想死,何必因為想死而閒着,又因為閒着而更痛苦呢?你因為倒黴而想死,可閒着能讓你走運嗎?死了的都是因為力氣用完了。活着的寧肯把力氣白白廢掉,也不肯去試試讓人間變得走運一點嗎?人間所以有背運,也許就是因為人們不肯出力氣。徒勞?但你至少可以在沉重的槳端上到抗爭的歡樂,比隨意受人擺佈舒服,比閒着、忍着多一些驕傲。驕傲就夠好的了!還有自由。自由,不是説你想得到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你想找到“點子”可你沒找到。但是你可以去找,可以再去找,這就是自由!

他猛地翻身,坐起來,像是忽然有了什麼新發現,心裏一陣亮,一陣跳:所有的“徒勞”也許都是功勞!

其實,他這發現一點都不新。譬如説:你走了一條絕路,你的功勞就是證明了這是一條絕路。當人們不知道宇宙是無限的時候,人們指望走到天涯去找來幸福。人上了月亮,發現嫦娥也是徒勞,這才相信了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的心中。當人們以為有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人們打算走到海角去找到那個地方,逃開痛苦。當人們知道了未知世界永遠會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痛苦,人們反而不再驚慌失措。知道痛苦是逃不掉的,倒鎮靜了。知道與挫折和苦難抗爭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不發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從抗爭中去得些歡樂,歡樂不是多嗎?真的,除去與困苦抗爭,除去從抗爭中得些歡樂,活着還有什麼別的事嗎?人最終能得到什麼呢?只能得到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誰專門會唉聲嘆氣,誰的痛苦就更多些;誰最賣力氣,誰就最自由、最驕傲、最多歡樂。

他慢悠悠地着煙,擺着那枚硬幣。他不再拋它。拋也沒用。誰都是隻相信自己的心。

他就那麼坐着。

傳説,他聽到了一種聲音。不是風,而是在寂靜之中有—種非常均勻的聲音,動着。傳説,冥冥之中,那聲音在對他説。他聽着。

還傳説,他在城外那條小路邊的土地上寫了幾句話,用石頭寫在黃土上。風沙把那些話掩埋得殘缺不全:着什麼急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沒有早晚別費詛咒和驚慌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走吧,懷着驕傲用蹣跚的腳印寫下歡笑每一回心跳都是一座路標和一叢結籽的野草每一次呼都是一片海洋和一折斷的桅檣每一陣痙顫都是一重山巒和失落在山谷裏的呼喊…

走吧因為活着走吧走吧説着自己的悄悄話再開幾個玩笑走吧唱着心中的歌閉上兩眼…

他上了路。

那條路是通到山上去的。

那已經是接近黎明的時候了。住在山腳下的幾户人家都説,聽到過他的笑聲,都説還以為他找到了“點子”呢。

他獨自“嗤嗤”地笑,覺得急着去死真是有點滑稽。又不是買豆腐,去晚了就買不上了。又不是不要購貨本的鮮黃花魚,去早了可以多買點。死,是按人供應的,不多不少每人一個,一模一樣的一個。小時候,幼兒園的阿姨分蘋果,他總是留到最後吃,饞他們。想到這兒,他就想笑,忍不住。把死神和鮮黃花魚並排放在一起。他不停地笑。

笑聲很響,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住在山腳下的人説。

不過也別對死神太刻薄了,他想,它已經起了誓,在你的力氣用光了的時候來解救你,死神也是個有用的傢伙。

相反,活着可是得着急,他想。生命是有限的,不能耽誤,他想。否則,什麼歡樂也沒得到,什麼事也沒做好,多不開心!關係是沒有,不過窩囊,心裏彆扭,真跟一條死黃花魚似的。他又笑起來。

山腳下有個火車站。火車站旁邊有個通宵營業的小飯館。值夜班的是個老太太。老太太説,那天夜裏,大約三點半了,反正不到四點,那個瘸腿的小夥子到過她的店裏,買了一個五分錢的小燒餅,小夥子説他出來得匆忙,只帶了一個鋼傰兒。

估計就是那枚硬幣。命運反正是算不出來的,算出來你也不信,不如用那枚硬幣買個燒餅吃吃,還能添些力氣。

老太太説,那個瘸腿的小夥子還和她説了一會活,總是問起那隻鴿子。

“鴿子?”老太太搖搖頭:“什麼樣兒的?”

“黑尾巴,黑腦瓜頂。”他比劃着。

“‘點子’?就是那隻‘點子’?!”

“嗯。”

“那隻鴿子就是你的?”

“丟了。飛走十天了。”

“沒回來?”他搖搖頭,抱着一點希望問:“您沒看見?”

“沒有。”老太太説。

老太太給他倒了一碗熱水。他就着熱水把燒餅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