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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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是灰濛濛的時候,那羣鳥兒又飛起來了。數不清有多少隻。像是天邊尚未熄滅的星星,像是一羣白的靈,在離小城不很遠的那座兀傲的山頂上空盤桓。
有些地方飄起了早炊的薄煙。掃街的老頭又拉出了他那輛四輪小木車,四個鐵軲轆嘰哩嘎啦、吱吱扭扭地響起來。小城醒了。路燈滅了。
醒來的人們都望望遠處的山頂,望望那羣鳥兒。
誰也記不清是從哪天起,山頂上就有了那羣鳥兒。開始,人們説那是一羣過路的候鳥。可是天過了,夏天過了,秋天和冬天都過了,那些鳥兒一直沒有走。人們又説,那不過是些平常的野鳥。可是,連小城裏最老的人也説,不記得山上有過那樣的野鳥。當它們飛起來的時候,隱隱約約的,像有一支蘆笛在低吹,像有一架風琴在輕彈,在安靜的黎明時分注意聽:輕柔、飄忽…
那個掃街的老頭也注意到了這聲音,注意到了那羣鳥兒。他彎下來撮着路上的垃圾,不説什麼。
直到有一天,小城裏的人們終於認出了這聲音,認出了那些鳥兒。
“唔,是鴿子又飛回來啦!”上了歲數的人説。
“真是的,都快認不出了。”成年人説。
孩子們很想知道鴿子的事。
很久以前,小城裏有過很多鴿子。小城上空時常飄蕩起鴿哨聲,悠遠,柔怨,也安詳,也歡樂。老人們聽了,就想起童年;暴的男人聽了。會變得謙和;連囚徒聽了也戀起人生。那麼雪白的一羣鳥兒,飛到東,飛到西,天底下的人們都覺得心裏清淨、舒坦…可是後來,小城裏出了一條令,這吉祥的鳥兒就很快地消失了。
“它們到底是又回來啦!”上歲數的人説。
“回來啦,可都快認不出來了。”成年人説。
孩子們問:“它們是從哪兒飛來的呢?”再説,它們是怎麼飛回來的?又是誰給它們拴上了鴿哨兒的呢?
那個掃街的老頭不説什麼,把垃圾倒進車斗裏,拉着,嘰哩嘎啦、吱吱扭扭地往前走。
直到有一天人們又喊起來:“看哪!鴿子羣裏有一隻‘點子’!”
“黑尾巴,黑腦瓜頂,看呀!真的是‘點子”!”唔!可不真是。是過去那隻“點子”又飛回來了?不,不會,那隻“點子”不會活到現在了。太久了呀,真也是太久了…很多人都記起了過去的那隻“點子”於是也都記起了一個瘸腿的小夥子。
出了那條令以後,小城裏就只有那個瘸腿的小夥子還養着一隻鴿子。一隻黑尾巴、黑腦瓜頂的鴿子。沒人敢碰他的鴿子,他會為了他的鴿子和任何人拼命的。再説,那些奉命去沒收鴿子的人也知道:他獨自一個人生活着,他只有那隻鴿子。他還有兩條萎縮得變了形的腿。白天他去掃街,掙八錢;夜裏到街道工廠去看門,又能掙到四。好多人都説,夜裏那四簡直算白撿。鎖了門睡覺唄,反正也是一個人。可是他那間小屋的燈常常亮到後半夜去。沒有人看見過他在幹什麼。只有那個掃街的老頭知道。
“可真是用了不少的紙。”掃街的老頭對別人説。
“他寫什麼呢?”別人問。
“心裏想寫點什麼,就寫點什麼唄,左不過是心裏頭想説的話。”
“就有那麼多話,半夜半夜地寫?”
“他不像我,我不會寫字兒。”老頭在説另一件事…
如今,掃街的老頭不説什麼。自從山頂上出現了那羣鴿子,他什麼話也不説。他把小木車拉到一座樓房的台階前,坐下,身上的骨頭節嘎巴巴響了一陣。他這才朝山頂那邊望,嘴動了動,沒有出聲音。
太陽還沒有出來,天依然有些昏暗。人們不見得看得很清楚,但人們都説,那鴿羣中確實有一隻黑尾巴、黑腦瓜頂的鴿子。也許是因為,過去的那隻“點子”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曾經有過一段時候,小城的上空只剩了“點子”在孤零零地飛,悠長的哨音也顯得孤單。人們看着它,心裏也難受,但想到這漂亮的鳥兒並沒有絕跡,心底就還存着安和希望。那個瘸腿的小夥子總是在天剛剛亮的時候就把“點子”放上天去。他呼喚他的鴿子,用舌頭在嘴裏打着嘟嚕兒,聲音很特別。他掃街“點子”就在他頭頂上飛。小城本來不太大,很多人都認得“點子”了。認得了“點子”才都知道了它的主人。可是,後來“點子”也不見了。據説是在早的風中“點子”飛走了。不知那依然強暴的寒風把它刮到哪兒去了。瘸腿的小夥子簡直快瘋了,白天也不去掃街,呆呆地坐在門前,望着天,盼着他的鴿子飛回來;天一擦黑,他就離開家,到處去喊,去找。他找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
“是九天。”那個掃街的老頭説。他還坐在路邊的台階上,有幾個孩子坐在他身旁。孩子們很關心那些鴿子的事。
是九天。找了九天,沒找到!小夥子瘦了,頭髮很長,空的眼睛蒙上了血絲。傳説,那鴿子是他心上的姑娘留給他的。傳説,第十天夜裏,瘸腿的小夥子又去找。
“是從天剛擦黑兒的時候。”掃街的老頭對幾個孩子説。
傳説,那夜,他走遍了小城的每一條街道…
1風還是不小,天也陰着。一會兒,風把雲撕開了,月亮在奇形怪狀的在雲層裏顛簸。一會兒,雲又合攏。街道兩邊那些低矮的屋頂,一會兒變得灰白,一會兒又變得昏黑。光禿禿的棗樹枝在風中互相碰撞,發出響聲。亮着燈的窗户上都拉着窗簾,光線顯得很暗。楊樹吐花了。這是個早的夜晚。
他步履蹣跚地走着,仰起頭朝路邊那些屋頂上張望,捲起舌頭“嘞兒嘞嘞兒嘞嘞兒嘞”地在嘴裏打着嘟嚕兒,呼喚。他仍然不相信,他的鴿子會飛走,會不再回來。每條衚衕都是那麼深長、冷清。風聲間歇的時候,就光聽見他。
“嗤啦——嗤啦——”的腳步聲。他不願意用枴杖,寧可不時站下來,用手撐一撐自己的,歇一會。
都是因為風,他心裏説。這風太大了,要不“點子”不會飛走,不會不回來。他一直都信得過他的鴿子。它肯定是飛不動了,不定在哪兒盼着他來呢,再怎麼也得去找它,他想,再怎麼也得把它找回來。他可是懂得盼望是什麼滋味兒,總是盼望不到是什麼滋味兒。有一回,他出去了一整天,把“點子”鎖在了屋裏。就是他第一次去拜訪那個青年作家的那天。下着雨,別人帶他去的,他把自己寫的東西給那個青年作家看了。晚上回來的時候,一開門“點子”就撲楞楞地飛到了他懷裏,一個勁兒“咕咕咕”地叫,他才想到“點子”盼了他一整天了。他急忙給它餵食、倒水。
“點子”又顧着吃,又顧着他,不時抬起頭看看他,好不容易盼回來了,怕他再走了。他心裏的滋味兒説不清。他自己盼望的事要是也能盼到就好了,他自己想要辦到的事要是也能辦到就好了,哪怕是十年、八年呢,哪怕更長呢。
可是直到如今,他什麼也沒有盼來。他盼望的兩件事,哪一件都沒有辦到。
路燈晃盪着,彎曲的樹影在牆上移動。幾片皺了的錫紙在牆角里打轉兒,一閃一閃的,吱吱地響。半天才遇見一兩個行人。夠晚的了。他還沒有吃什麼,臨出來時在兜裏掖了一個饅頭,但他不想吃。他這會兒只盼望一件事:鴿子。他的鴿子飛走十天了,説死説活也得找到它。他覺得這裏面有一種命運的徵兆,如果他能夠找到他的鴿子,他就能辦到他盼望的事了,就能轉運。他蹣跚地走着,不斷地呼喚。
風還是那樣,一陣不比一陣小。
從太陽落山的時候起,他一直在走,一直沒歇。腿雙殘廢後,他還從沒有走過這麼遠。也不知道是到了什麼地方,衚衕口上的路牌正好在一片陰影裏,看不清。他眼睛,還是看不清。其實也沒有必要非清是哪兒不可,鴿子哪兒都飛,風還不是哪兒都刮嗎?
他扶着路邊的磚堆口氣,捶捶變了形的腿雙,點了支煙。
一縷細細的煙升起來了,飄飄搖搖,來了一陣風,把它刮碎了,颳得無影無蹤;風過後,它又飄搖起來。小時候他愛畫畫兒,總也畫不好煙,母親端來一盆清水,用墨筆在水裏點了一下,墨散開了。
“真像煙!”他喊,高興極了。
“煙你可畫不好,你不清它要怎麼着,你得隨它去。”母親説着把一張白紙按進水裏,白紙上印下了煙,絲絲縷縷…可不是麼?你不清它要怎麼着,他望着那縷飄搖着的輕煙出神。得隨它去。它太輕、大小、太弱了,可以改變它的命運的東西太多了。那些雲強大得多,可還不也是一樣不清下一步將要碰上什麼樣的氣,將要怎樣地被撕扯開?都説,人更是強大得多,那麼人呢?譬如説,有一個瘸腿的人,在一個風很大的夜晚,到處去找他的鴿子,在一顆小小的星球上的一座小小的城裏。誰能擔保他準能找到他的鴿子呢?誰能保佑他的鴿子,不被這大風颳到一個他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呢?誰能説得清,他應該沿着哪條路去找呢?風卻是依然地刮,大照樣陰沉着,並不把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雖然這件事對他來説也許非常重要,是他的心血,他的情,甚或他的生命…
在這種時候就煙吧。
月亮在雲層中閃了一下,又立刻被遮住了。
他划着了火兒。
“不行!不許你!”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
“真討厭,又!煙的位置比我還重要嗎?!”划着的火兒被風吹滅了。他不覺朝幽暗的衚衕深處望了望,並沒有那件白袖子的連衣裙或是那條淡藍的小圍巾。往事像是一片温暖的幻景,和這火一樣,被風吹滅了。罩攏着火的兩手中間只剩了一縷輕煙,也迅速被風颳散。他又劃了一火柴,點着了煙,看着那一點紅光上慢慢長出一層灰白的粉末,輕輕一彈,灰白的粉末掉了,紅光上立刻又長出一層。什麼東西能長久呢?那聲音曾經離他很近很近,他還記得為了煙的事她衝他喊,氣得臉都發白。如今這聲音多麼遠,多麼虛幻。即使將來還能見到她,她也會為別的事忙得不可開,顧不上他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不是因為累。他笑了笑,笑自己。也許只有這顆突突地跳着的心是真實的,能長久地總跟他在一起。跳着,在一起;不跳了,就一起離去。還有“點子”喔唷!他幾乎喊出了聲,急忙掐滅了煙。還不到十點鐘,肯定還不到十點鐘,他想,又往前走去。
“嘞兒——嘞兒——”他呼喚。不斷地呼喚着,往前走。
頭九天裏所以沒有找到“點子”就是因為不到十點鐘就歇下來的緣故。他常常會有些連自己也覺得可笑的想法。他覺得“十”是個吉利的字眼兒,象徵着竭盡了全力,又象徵着圓滿。他想,第十天,十點鐘以前不歇着,就能找到“點子”剛才那不算是歇,幸虧沒有坐下來,他在心裏慶幸。
風把他的呼喊聲吹得很遠。
小城裏的很多人都聽到過,很多人都還記得。大夥也都希望他能把“點子”找回來,他不能再失去他的鴿子了。
那個姑娘走了好些年了。傳説,姑娘走的時候,給他留下了那隻黑尾巴、黑腦瓜頂的鴿子…
那時候“點子”還沒有長大,才幾個月,還不會飛,身上還淨是那種軟軟的絨。它在桌面上走來走去,神經質地探着頭(她總説“點子”的脖子裏好像有一彈簧),一對圓眼睛詢問般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似乎也到氣氛不同往常。
“點子”一出世就認得了這兩個人,它住在她家,經常跟着她到他這兒來,到這桌面上來呆老半天。他和她總是沒完沒了地説話,嘁嘁嚓嚓的,一會兒又大聲笑。今天有點特別,他和她互相躲閃着對方的目光,也不怎麼説話。
説也是説些無關緊要的話。
“真怪。”
“什麼真怪?”他問。
“為什麼這樣的鳥兒就叫‘鴿子’呢?”他想了一會:“可能是因為它的叫聲。”
“那人呢?為什麼就叫‘人’了呢?”他記得,她總是愛提這樣的問題:為什麼你就是你呢?為什麼我就是我呢?她這樣問的時候,目光中總是透出認真的茫;多少年之後他才懂得,那茫中包含了一種願望…只是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也説不清。
斑駁的牆壁上映着幾方夕陽的黃光,正在慢慢地變紅。嘀嘀噠噠的鐘聲。她偷偷地看錶,他也偷偷地瞥了一眼鬧鐘,都怕提醒了對方:分別的時間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