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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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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雨繆憑藉他的慎重和鋭,驀然間就對沈月娟刮目相看了。

“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貨?”

“你想要?”

“當然,但首先我得先看看實物。”

“在銀行存着呢,你要想看,就得明天上午,今天眼看天就黑了,咱們趕到銀行,人家也下班了不是?”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魏雨繆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個攤位。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女主人。而女主人本沒看他,已經表情平靜地應酬別的客人了。

魏雨繆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就找了一家旅館住下了。他不能不住下。沈月娟這個看似平常的年輕女人見多識廣,相當了得!自己轉行到藍海古玩街以後,天天冥思苦想,意早早建功立業,讓過去國企那些老同事老朋友看看自己——我離開你們照樣玩得動玩得轉,而且玩兒得更好更瀟灑!誰比誰差多少?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而沈月娟很可能就是提攜自己走上康莊大道的引路人!

這一夜,魏雨繆心情動,幾乎沒怎麼睡覺,只是翻來覆去地思考和咀嚼沈月娟説過的話。信息就是資源,就是財富,就是生活質量。他不僅沒從沈月娟的話裏琢磨出破綻,還對沈月娟由敬佩完全轉為信任了。他有個病,一高興就愛給老婆發短信,於是,他一連給老婆發了二十條短信,內容只是一句話:“我要發財,我能發財!”結果惹惱了老婆,給他回了一條國罵:“媽那x!你吃多了是吧?”轉過天來,他在年輕女人沈月娟帶領下,確實在銀行看到了那塊田黃石,沒錯,就是在紅帆會所亮相的那塊田黃石。而且,他也看到了鑑定書。這時,沈月娟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談邀請她參加秋拍的事。她説了一句“再讓我考慮考慮”就合上了手機。她問魏雨繆:“北京嘉德知道嗎?”魏雨繆連忙説:“知道!”其實,他本不知道。但自尊心和虛榮心驅使他要這麼回答。沈月娟告訴他,嘉德公司的一個人想邀請她參加秋拍,他們知道她手裏有塊像模像樣的田黃石。魏雨繆想到了這可能是個圈套:安排一個人打進一個電話還不是方便得很?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心情緊張起來。因為,事到如今他還是確認沈月娟不會騙他。所以,他非常害怕沈月娟會突然改變主意,拿着田黃石去參加秋拍,讓這塊就要到手的田黃石“煮的鴨子又飛了”於是,他像下命令一樣催促沈月娟:“籤合同吧!”沈月娟微微一笑,從皮包裏拿出早已預備好的條格紙和簽字筆,練地寫了內容,然後率先簽了名字。魏雨繆接過來一看,購貨合同裏面赫然寫明:“買假包退”!他心裏便一塊石頭落了地。唰唰唰就把自己的名字簽上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保掯,更讓人信服?

為了取得進一步的信任,沈月娟把身份證複印件、手機號和家庭住址都給了魏雨繆。並且和魏雨繆約定,她還要為他尋摸真品元青花:“咱玩兒就正兒八經玩兒真品,高仿啊贗品啊全都一邊待着去!”魏雨繆拿着銀行卡把二百八十萬元貸款打到了沈月娟的賬上。兩個人回頭就在前門大街的全聚德吃了烤鴨。魏雨繆對沈月娟一口下去半杯白酒的海量瞠目結舌。北京姑娘按説都應該文文靜靜才對,怎麼偏偏自己遇上了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孃、母大蟲顧大嫂一樣的人物?他看着眼圈緋紅的沈月娟,好心好意地勸了一句:“女人家,還是少喝酒為好!”沈月娟“吱嘍”一口又掫了一杯,不以為然道:“男人女人都一樣,高興的時候就喝兩杯!”結賬的時候,兩個人你爭我搶,最後是魏雨繆買的單。

回到藍海以後,魏雨繆先是在自己的店門口立了一塊牌子“田黃石有貨”他想讓古玩街的人們知道,他魏雨繆不是吃乾飯的,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淘來了真品田黃石,要大長自己的士氣;再者,他就給《藝品週報》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在咱藍海也有田黃石了!如果《藝品週報》報道了這條消息,他就一定要請他們喝酒,因為這等於為他造勢,他下一步的打算是用田黃石參加藍海拍賣公司的秋拍,製造輿論有多麼重要的道理他當然明白!

《藝品週報》的一個叫齊有為的編輯,接到電話以後立即就趕來了。這是個四十來歲,留着齊耳長髮,兩鬢已見白絲,有那麼點藝術氣質的中年人。他騎了一輛處處嘩啦嘩啦亂響唯獨鈴鐺不響,連鎖和車梯都沒有的破自行車。他來到魏雨繆小店的門口以後,隨手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扔,就抬腿跨進了小店。

魏雨繆熱情地與齊有為握手,連誇他來得快。誰知齊有為説了這麼一句話:“快什麼快?接到電話以後我整整騎了四十分鐘!跟走着來的速度差不多!就因為我那條破驢不給使喚!”魏雨繆一歪頭便看見了門外躺在地上的破自行車,心裏立刻明鏡似的,便立下保證:“齊老師,明天我就給你淘換一輛新‘悍馬’來,你騎着破驢來換吧!”齊有為一點不臉紅地答應:“我可真來呀!”魏雨繆拍拍齊有為肩膀:“不是真的還是假的麼?”兩個人這才坐下來觀賞、點評田黃石。齊有為的確很有才,鋪開紙筆就唰唰唰寫了一篇報道,接着,就用數碼相機從四個角度給田黃石拍了照片。

齊有為走了以後,魏雨繆趕緊到電動車專賣店花了2480元買了一輛悍馬牌電動車,推回來放在店裏,等着明天齊有為來了推走。魏雨繆當然不傻,這個賬他是會算的。只要造勢造得好,這塊田黃石在拍賣會上多拍出十萬八萬像玩兒一樣!

轉天,齊有為送來了一沓《藝品週報》,新報紙夾着彩頁,新油墨散發着幽香。兩個人約定了喝酒的子和時間,齊有為就推説太忙走掉了。當然,騎走了新悍馬電動車,把那輛破驢扔這兒了。而且,還捎走一個“壓櫃枱”的康熙年間的銅胎畫琺琅花卉紋鼻煙壺,而這個鼻煙壺是魏雨繆花了四萬八從一個朋友手裏勻來的。齊有為點到這個鼻煙壺的時候,用“心驚跳”四個字形容魏雨繆當時的心情毫不過分。但他明白,他現在正是求人的時候,牙掉了嚥到肚子裏,胳膊折了褪盡袖子裏,理應如此。

當他翻開報紙,看到田黃石的照片果然照得非常清晰,彩也不失真,一共登了兩張,文字報道約莫有五百字。而文字下面,有一行齊有為的鋼筆字:“如果發這麼大篇幅的廣告,至少要兩萬八。”魏雨繆一陣苦笑:謝謝兄弟,你不説,我也知道,但願我吃了小虧能佔個大便宜!

這時,馬齒莧揹着手遠遠地走過來了。自從退休以後,他每天至少要來古玩街走一遭,有時候還要走兩遭,甚至走三遭。他這輩子與真假古玩沒少打道,與那些東西簡直產生了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撕扯不開的關係,讓他一天不看、不想那些東西,簡直不可想象!而那些東西沒有一件是自己家裏的。他的家裏不存古玩。他怕落嫌疑。當處長的時候,局裏對他們文物處有明確規定:不允許染指古玩掌眼、倒買倒賣。既然如此,他家裏連擺都不擺。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何必落那嫌疑呢?但他並沒有廉潔到連一次工藝品也沒收過。

他確實曾經收到過別人送的元代瓷瓶和明清字畫,但他轉手就讓兒子賣掉了,賣了多少錢他本就不問。甚至連那些瓷瓶和字畫是真是假他都不問。因為,他不曾幫助別人賺過大錢,人家怎麼會送他值錢的真品?所以,上級領導或同事朋友去他家做客,一點“文物處長”的痕跡都找不到。當然,這也免不了會聽到閒話,有人就説他玩兒得好,手段高,拿“黑耗子白耗子,逮不着的耗子是好耗子”這話損他。對這話他莞爾一笑,不置一詞。

馬齒莧家裏沒什麼家底。與人們想象中的家財萬貫的文物處長的形象並不搭界。但馬齒莧並不是不玩收藏,只是他收藏的東西一般古玩街的人們都不興趣。他愛收藏紅文物,諸如馬燈、刺刀、手榴彈、子彈殼、駁殼槍槍套之類的。古玩街的人沒人倒騰這些,而他也從不向世人展示。所以説,存這類東西,與存不斷升值的古玩不可同而語,説他一貧如洗也差不多。此為後話。

兒子馬家駒依靠“拼縫”倒騰建材,年滿三十才算給自己掙出一套房子,於是,搞了一個對象,是古玩街一家小店的會計。但馬家駒還沒有汽車,沒有像樣的傢俱和電器。女朋友對此很不滿意。其實,現如今藍海市有個約定俗成的慣例,就是小兩口結婚女方家裏應該陪送汽車,男方只管準備房子和傢俱電器即可。但馬家駒的女朋友不這麼看,她説:“我家裏該陪送當然要陪送,我老爸老媽就我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不給我花他們的存款花給誰?但你天天接我上下班總不能用自行車吧?坐電動車我害怕,坐自行車我丟份兒,你就不能買輛汽車?哪怕是沒有後備箱的兩萬一輛的小夏利呢?”女朋友的話自然就是聖旨。因為,女朋友比馬家駒小七八歲,小女子撒個嬌什麼的很可愛,要輛汽車就像撒嬌;而且,女朋友身窈窕,臉蛋也説得過去,在古玩街有一號,而古玩街是他老爸馬齒莧天天去的地方,這讓馬家駒很有面子;再者,馬家駒確實到了需要女人的年齡,慢説女朋友不是無理取鬧,就算是無理取鬧,馬家駒心裏也不煩。每到夜晚,女朋友讓他摟一把,親一口,那比吃還讓他熨貼。問題是,心裏不煩也好,吃一般的熨貼也罷,該淘換錢就得給人家淘換錢去。於是,馬家駒挖空心思想掙錢。

紅帆廣場優惠賣樓的廣告見報以後,馬家駒心生一計,何不賭上一把?他這麼想了,卻並不是馬上就做了,他不至於這麼莽撞。他去紅帆廣場的售樓處蹲了三天,他想看看買樓的人是不是踴躍,是不是有人敢買一千平米。結果,還真有不少人一買就一千平米、兩千平米,還有買三千平米、四千平米的,售樓處的玻璃櫃台都擠裂了。馬家駒心裏有底了,立馬找到老街舊鄰親朋好友,好説歹説,終於湊上了五百萬現金。接着,他就馬不停蹄地去售樓處辦理了割。當然,他與售樓處籤的合同屬於“內部掌握”的合同,雖然實際上馬家駒已經完款買走了,而名義上還是紅帆廣場的房子,紅帆廣場還繼續賣這些房子,等於為馬家駒代賣。兩方聯手這麼做可以逃一部分税,你知我知,你情我願。

過了一段時間,馬家駒再去售樓處,想看看是不是還擠破櫃枱,就覺不對了,因為陸續還有來買樓的人,但那些人都面,已經來買過好幾次了——顯然都是售樓處僱來的,做出樣子給人看,屬於釣魚,都是房托兒!而再看售樓處的朋友,一個個喜笑顏開,對幫助他賣樓的事隻字不提,馬家駒方知事情不妙。不得已,馬家駒在全市所有像點樣兒的房屋中介都登了記,請他們幫着賣樓。但半年過去,毫無進展。馬家駒急得瘦了二十斤,已經嘬了腮了。問題是你嘬腮並不能引起別人同情,因為你受騙並不是為了做好事而是想賺錢,還因為你用的是別人的錢,人家對自己的錢能不能回得來也正急得心焦!於是,時隔不久,公安局介入了,馬家駒被拘留了。

馬家駒被拘留以後是不是在裏面捱打了,他沒説,但他不停地給家裏一封封寫信,懇求老爸想轍把他出去,就讓馬齒莧覺到馬家駒在裏面的子不會好過。馬家駒給老爸出招,説古玩街女朋友的老闆叫寧海倫,是個手眼通天的女人,她認識區公安分局的警察,趕緊湊十萬塊錢給寧海倫送去,讓她想轍,她準有轍。馬齒莧見到信後覺不妥,用這種辦法把馬家駒撈出來,事後法院照例會着你還那五百萬,你還不上就仍然要擔着“詐騙”的罪名,判刑便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有趕緊還錢才是正道。老婆已經急得腦中風住院了,一向沉穩的馬齒莧也不能不抓耳撓腮,如卧針氈了。問題是那麼多錢往哪兒去?如果他過去真給古玩圈的人幫過大忙,他就有資本張嘴向他們借,哪怕拆東牆補西牆,也先把危機應酬過去。偏偏他過去沒對古玩街的任何一個人做過實質上的幫助,現在讓他去向古玩街的人張嘴,他是張不開的。

這麼想着,馬齒莧就又踱進了古玩街。這條街差不多有百年曆史了,過去的老房子東倒西歪破敗不堪,磚瓦的屋頂盡是打補丁的,青磚老牆風化得掉末。是十年前他在處長任上的時候,給局裏和市裏三番五次地寫報告,硬是鼓動市裏投了一大筆資金,把古玩街整個翻新了一遍。但説翻新,卻“修舊如舊”仍舊保留了一百年前古玩街的風貌,對這一招藍海人沒有不讚賞的。所以,每每走在古玩街上的時候,馬齒莧就像在自己家門口遛彎兒,心裏那叫熨貼。但眼下,他就沒有這種好心情了,兒子馬家駒的事像艾火炙烤着他的股,像鈍刀切割着他的脖子,讓他只想逃離只想奔走,完全沒有了一個曾經為古玩街出過力的老文物處長的遛彎的架勢和風度。

馬齒莧急急地走着,魏雨繆小店門前立着的牌子突然映入他的眼簾:“田黃石有貨”他心裏暗笑一聲走了過去。説風就是雨,這古玩街的人也太會跟風了,剛剛在紅帆會所展示過田黃石,現在竟然有人開始賣了。真品田黃石几近絕跡,至少在藍海多年見不到了,怎麼説來就來了呢?馬齒莧本不信。他走過去了,對那塊牌子沒有多看一眼。但他走出十幾步以後,職業習慣令他驀然轉了回來,他想看看藍海古玩街是不是真的有了田黃石。於是,他推門踱進魏雨繆的小店。

魏雨繆見馬齒莧來了,興高采烈地遠接高,一把攙住了馬齒莧的胳膊,説:“嘿!馬處長,我知道您幹什麼來了,我不等您開口我就把東西拿出來,讓您看看我的東西是不是您想看的東西!”説完,魏雨繆就走到櫃枱後面,把保險櫃打開,取出一個雕花的紅木盒,打開盒蓋,捧出一件紅綢子裹着的東西。他把東西擺在玻璃櫃台上以後,才輕輕揭開紅綢子,然後喜笑顏開地看着馬齒莧。

田黃石!正是在紅帆會所亮相的那塊田黃石!馬齒莧十分驚訝:“怎麼會在你手裏?”

“怎麼就不能在我手裏?”魏雨繆得意極了。馬齒莧摘下眼鏡,細看田黃石。到了他這個年齡,近距離看東西的時候必須摘下近視眼鏡。

“據我所知,張先令把這塊田黃石拿到紅帆會所展示,只是想讓大家開眼界,東西是找朋友借來的。”

“沒錯,張先生是借過,但現在歸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