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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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了事情的嚴重。
漢中通往關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棧道已經燒燬,沒個三年五載別想修好,儻駱道屈曲八十里,九十四盤,大軍本無法行走,子午道山遙路遠,步步艱險,在温長的軍途中一旦被敵偵知,必將遭到毀滅打擊。
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
一天晚上,他百無聊賴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宮戲”棋。周圍人沒有誰能看得懂這種深奧地遊戲,他只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長期平庸繁瑣的生活中沉睡消減。
他的同僚們正在旁邊飲酒博戲。酒醋耳熱,大呼小叫,玩得極其暢快。
那邊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會兒爆發出一陣轟然大笑,一會兒起鬨似的齊聲對輸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會兒又是對着尚未停止滾動的骰子大叫:“盧!盧!盧…
韓信索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饒有興致地看着這羣大笑大叫地的。他們是無憂無慮的,他想。
他們沒什麼野心,很容易滿足。他們永遠不會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惱,也不會為軍國大事心費神。
有人醉了,吐得滿地狼籍;有人耍賴不肯喝,被眾人摁着硬灌,然後再放開。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的醉相。
為什麼自己就不能沉浸在這種無知的快樂中呢?
其實,在這羣人裏,他已經夠令人羨慕地了--好運氣!一上來就俸三百石。他們不是這麼説的嗎?
唉!他該知足了,何必還要自尋煩惱?他在這裏不為人知地殫竭慮,究竟圖什麼呢?
為了有朝一,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子嗎?
但真的會有那一天嗎?如果找不到一條出蜀入秦的捷徑,一切運籌謀劃都是白費!
也許他是在做一件永遠也不可能有結果的事。
他看了一眼放在牆角的橫塵劍。
那是權力,唾手可得的權力,他曾經熱切盼望的權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揮這支軍隊出關,得到這權力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準備出去散散心。
那邊又有一個人醉倒了。
有人扭頭衝他喊:“韓信,你來替利羊一下吧,這小子趴下了。”韓信道:“我不會這個。”那人道:“開玩笑!這年月還有人不會六博?”幾個人起鬨道:“就是就是,你平時賬目算得那麼快,哪能不會這個?”
“嗨!不要…不要掃興嘛!幫…幫大夥湊…湊個數。”
“咱們只賭酒,不賭錢,又不犯哪條軍規,你怕什麼?”韓信道:“我真的不會,你們找別人吧。”幾個人上來連拉帶拽,硬把他拉過去。
“行了,行了,朋友一場,幫個忙吧!現在黑燈瞎火的你叫我們去哪裏找個人?來吧,你那麼聰明的人,一看就會的。喏,直食、牽魚、打馬隨你挑,頭三把輸了算我的。”韓信被他們強捺到賭枱邊。
他確實不會玩,這又碰運所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場。結果,他擲出來的骰子沒一個大的,不一會兒,就被灌了幾十杯。輸者喝的,是一種極辣的劣酒,很容易醉。
韓信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昏昏沉沉起來。
一個臉已經紅到脖子上的人道:“韓…韓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麼玩…玩起來就這麼外行?”韓信道:“我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歡玩。”另一人笑道:“少強辯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這輩子都是…贏不了的。”韓信又輸了一把,幾個人摁住他強灌了三杯,脖子衣襟淋得到處都是。他坐起來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道:“賭六博我…我不是…你們的對手,賭…賭天下可…可沒人是我的…對手。”眾人一陣大笑。
一人道:“賭天下?沒…沒聽説過?你跟…跟誰賭?項王嗎?
韓信道:“項…項王算老幾?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輸得…上吊。”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們…大…大王呢?”韓信斜着眼睛道:“我不…跟他賭。”那人道:“為…為什麼呢?哦…你賭不過…大王,你怕…怕輸。”韓信道:“你孫子才…才怕!沒…沒人是我的對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輸…輸急了。説:“媽的,老子才沒…沒拿穩,這把不算。”眾人再次大笑。這次大家都笑得心領神會,漢王好賭,賭品又差,一輸就是這副樣子,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韓信也跟着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問他話,他就這樣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只覺得身子越來越輕,腦袋越來越重,周圍的人笑聲越來越響,最後終於什麼也不知道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成了綁縛待斬的犯人。
罪名很簡單:“口出悖逆之言。”他無從辯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誰告的密。那麼多人都聽到了,楚霸王,漢王都沒放在他眼裏,他要得天下,做天子。這樣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話,也該處死了。
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沒想過死亡,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會死於非命的話,那應該是死於戰場的廝殺,或是叛臣的政變,或是刺客的匕首。現在這算是什麼死法?為了幾句酒後狂言,五花大綁地跪在刑場上等着被人砍下腦袋?他覺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來。
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陽一寸寸上移,時辰一到,人頭落地,一切就都無法挽回顧。
他可以坦然面對世俗小人的勢利尖刻,面對市井無賴的下之辱,面對項羽的譏諷訓斥,因為他舊晚會證明自己的價值。但他不能同樣坦然地面對死亡,因為死神不會和他討論將來。
午時已到,開始開刑。
一、二、三…排在他前面的犯人一個接一個被斬首。
他忽然到一陣恐慌。他不是懼怕死亡本身,只是這樣的死太不值得了--他還沒來得及展示哪怕一絲一毫自己的才華啊,怎能就這樣死去?
將來的人們會怎麼説他?
不,不對!跟本沒有人會説起他。他只是一個因觸犯刑律而被處死的小吏,沒有人會費心記住這個默默無聞的名字。
十、十一、十二…就要輪到他了!
他心裏一顫。不!不能!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要活下去!
他抬起頭,慌亂地四顧。
曾經有誰説過:在他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候會來幫助他?是誰?是誰?
遙遠的地去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啊!尋段荒誕離奇的對話,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約…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嗎?到了嗎?黑衣人呢?他在哪裏?他不是還要自己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嗎?啊!哪樁人神易。他願意!他願意做一切事情!只要這個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命。可他現在在哪兒?在哪兒?
有人騎着馬經過,往這裏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儀從煊赫的將軍,昭平侯夏候嬰。
韓信大聲道:“漢王不是想得天下嗎?為何要斬壯士?”夏候嬰勒住馬,向他看過來。
他心頭一鬆: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