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經年親劍鋏長日對楸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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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一柄劍使了開來,登時把兩頭猩猩裹在劍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別傷它們命。”袁承志答應一聲,長劍使得更加緊了,這時候他要刺殺猩猩,已是易如反掌。兩頭猩猩轉眼間臂上、肩上、腿上、頭上,劍創累累,他始終未下絕招,每手都是淺傷即止。
兩頭猩猩頗有靈,起初還想奮力逃命,後來見微一縱開,劍鋒隨到,只要停步,對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殺手,忽然同時叫了幾聲,蹲在地下。雙手抱頭,不再進撲,四隻眼珠骨碌碌的轉動,望着袁承志。出哀求的神。啞巴見袁承志制服了兩頭畜生,高興得拍手頓足,奔進去取出一捆麻繩來,將兩頭猩猩縛住。雙猩起初還齒咆哮,但啞巴用力一捏,猩猩筋骨劇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縛,只是嘰嘰咕咕的叫個不休。
木桑與穆人清都贊袁承志近來功力大進,着實勉勵了幾句。袁承志很是高興,用金創藥敷上雙猩傷口,又採些果子給它們吃了。養了七八天,猩猩野漸除,解去繩子後,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給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與木桑見雌猩猩如此茸茸的一頭龐然大物,竟取了這般小巧玲瓏的名字,都不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養越馴,袁承志一發命令,雙猩立即遵行無違。這一天,兩頭猩猩攀到峯西絕壁上採摘果子,這絕壁一面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卻如一大堵平牆,毫無可容手足之處。雙猩摘果嬉戲,小乖忽然失足,從樹上跌了下來,直向絕壁一面溜下。這絕壁離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嚇得魂飛魄散,趕到山壁上看時,見小乖幸喜並未掉下,兩條長臂攀在山壁上一個裏。這年深月久,本來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來時在山壁上亂抓亂爬,湊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只是身子掛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狽。大威無法可施,飛奔下山,來討救兵。袁承志正在練劍,見它滿身被荊棘刺得斑斑血跡,神態驚惶,不住跳躍,口中吱吱亂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啞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亂跳亂叫。袁承志和啞巴奔近一看,見到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幾條長繩,和啞巴、大威從斜坡爬上絕壁,將三條長繩接了起來,懸垂下去。小乖這時已累得筋疲力盡,一見繩子,雙手雙腳死命拉住。啞巴和大威一齊用力,將它拉了上來。小乖身上被山石擦傷了數處,受傷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見它手掌上釘着兩枚奇形暗器,鑄成小蛇模樣,伸手一拔,竟拔不下來,小乖卻已痛得亂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驚,心想:“難道來了敵人?”忙打手勢問小乖,暗器是誰打來的?小乖指手劃腳,示意説伸手到中時刺上的。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這絕壁上的素不形,而且上距山頂、下離地面都是甚遠,怎會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會,難以索解,便去見師父和木桑道人。
兩人聽他説明情由,見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稱奇。木桑道:“我從來愛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門的暗器都見識過,這蛇形小錐今卻是首次見到。老穆,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納罕,説道:“把它起出來再説。”木桑回到房中,從藥囊裏取出一把鋒利小刀,割開小乖掌上肌,將兩枚暗器挖了出來。小乖知是給它治傷,毫沒反抗。木桑給它敷上藥,用布紮好傷口。小乖經過這次大難,甚為委頓。大威給它搔癢捉蝨,拚命討好,以示安。那兩枚暗器長約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雙叉,每一叉都是一個倒刺。蛇身黝黑,積滿了青苔穢土。木桑拿起來細細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處污泥,那蛇形錐漸漸燦爛生光,竟然是黃金所鑄。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這麼重,原來是金子打的。使這暗器的人好闊氣,一出手就是一兩多金子。”穆人清突然一凜,説道:“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説是夏雪宜?聽説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剛説了這句話,忽然叫道:“不錯,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錐的蛇腹上現出一個“雪”字。另一枚蛇錐上也刻着這字。
袁承志問道:“師父,金蛇郎君是誰?”穆人清道:“這事待會再説。道兄,你説他的暗器怎會藏在這裏?”木桑沉思不語,呆呆出神。袁承志見師父和木桑師伯神鄭重,便也不敢多問。晚飯過後,穆人清與木桑剪燭對談,説了許多話,袁承志都不大懂,聽他們説的都是仇殺、報復等事。
木桑忽道:“那麼你説金蛇郎君是為避仇而到這裏?”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機智,似不必遠從江南逃到此處,躲在這荒山之中。”木桑道:“難道這人還沒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來神出鬼沒,咱們在江湖中這些年,只聽到他的名頭,果然説得上是威名遠震,卻從來沒見過他面。聽人説他已死了,可是誰也不知道怎麼死的。”木桑嘆道:“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時窮兇極惡,有時卻又行俠仗義,是好是壞,教人捉摸不定。我幾次想要找他,都沒能找到。”穆人清道:“咱們別瞎猜啦,明兒到山去睢瞧。”次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啞巴四人帶了繩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頂。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點點頭,説道:“小心了。”將繩索縛在他裏,與啞巴兩人緊緊拉住,慢慢將他縋下去。木桑一手持着鋼棋盤,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口,向下一望只見腳下霧氣一團團的隨風飄過,卻不看見地,雖然他輕功卓絕,絕峯險嶺,於他便如平地,這時卻也不由得心驚,轉頭向裏張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覺得很深。口甚小,那是鑽不進去的,於是用布包住了手,輕輕到裏一探,碰到幾枚尖利之物,在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錐,輕輕拔了出來,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沒有了。再伸手進去,直到面頰抵住口,也再摸不到甚麼,縱聲叫道:“拉我上來。”穆人清緩緩收索,拉了上來,拉到離崖頂二丈多時,木桑右腳在峭壁上一點,竄了上來,棋盤中託了一大把金蛇錐,笑道:“老穆,咱哥兒們發財啦,這麼多金子。”穆人清臉卻甚是沉重。雙眉微蹙,説道:“這怪人將這些東西放在這裏,不知是甚麼意思。裏還有甚麼?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饒,口太小,鑽不進去。”穆人清滿腹心事,低頭不語。
袁承志忽道:“師伯,我成嗎?”木桑喜道:“你也許成,但這樣高,你敢下去嗎?”袁承志道:“我敢,師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尋思:“這個江湖異人把他的防身至寶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處之側,豈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內有險,讓這孩子孤身犯難,倒令人擔心。”説道:“只怕裏有危險呢。”袁承志忙道:“師父,我小心着就是啦。”穆人清見他神興奮,躍躍試,就點頭道:“好吧,你點一個火把,伸進去,倘若火熄,千萬不可進去。”袁承志答應了,右手執劍,左手拿着火把,縋繩下去。他遵照師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進裏。小乖破外泥封,山頂風勁,吹了一晚,已把中穢氣吹盡,火把並不熄滅。於是他慢慢爬了進去,見是一條狹窄的天生甬道,其實是山腹內的一條裂縫,爬了十多丈遠,甬道漸高,再前進丈餘,已可站直。他一,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轉彎,他不敢大意。右手長劍當,走了兩三丈遠,前面豁然空闊,出現一個,便如是座石室。
舉起火把一照,登時吃了一驚,只見對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髏骨,身上衣服已爛了七八成,那骷髏骨宛然尚可見到是個人形。他見到這副情形,一顆心嘣嘣亂跳,見石室中別無其他可怖事物,於是舉火把仔細照看。骷髏前面橫七豎八的放着十幾把金蛇錐,石壁上有幾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簡陋人形,每個人形均不相同,舉手踢足,似在練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層層的都是圖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這裏有甚麼用意。圖形盡處,石壁上出現了幾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湊過去一看,見刻的是十六個字:“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這十六字之旁,有個劍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劍入了石壁,直至劍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劍柄向外一拔,卻是紋絲不動,竟似鑄在石裏一般。正想再看,聽得口隱隱似有呼喚之聲,忙奔出去,轉了彎走到甬道口,聽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聲答應,爬了出去。原來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頂見繩子越扯越長,等了很久不見出來,心中焦急,木桑也縋下去察看。他爬不進去,只得在口叫喊。袁承志爬了出來,對木桑道:“裏有許多古怪東西。”扯動繩子,上面穆人清和啞巴忙把兩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將中的情形説了出來。
穆人清道:“那骷髏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傑,畢命於此。”木桑道:“他留的這十六字是甚麼意思?”穆人清沉道:“看樣子似乎他在中埋藏了甚麼寶物。石壁上所刻圖形,當是他的武功了。這十六字留言頗為詭奇,似説誰得到他的遺贈,就得算他門人,而且説不定會有禍患。”木桑道:“按字義推詳,該當如此,只不知這怪人還有甚麼奇特花樣。”穆人清嘆了口氣,道:“咱們也不貪圖他的甚麼重寶秘術。承志,明兒你再進去,把這位前輩的遺骨葬了,點了香燭在他靈前叩拜一番,也對得起他了。”袁承志答應了。次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鋤頭,和啞巴兩人爬上了峭壁。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裏沒有危險,沒再和他們同去。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費時不少,特地帶了三個火把,爬進後,用鋤頭在地下挖了個小,入火把,用泥土護住,轉身瞧那骷髏。心想:聽師父説,這人生前是一位怪俠,不知何以落得命喪荒山,死在這隱秘的之中,骸骨無人殮埋,心下惻然,在骷髏面前跪下,叩了幾個頭,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無意中得見遺體,今給前輩落葬,你在地下長眠安息吧!”禱祝方罷,一陣冷風颼颼的刮進來,只覺寒氣人,不骨悚然。他不敢在中多耽,便用鋤頭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堅硬的岩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撿到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鋤下去,地面應鋤而開,竟然甚是鬆軟,忙加勁挖掘,挖了一會,忽然叮的一聲,鋤頭碰到一件鐵器。移近火把一看,見底下有塊鐵板,再用鋤頭挖了幾下,撥開旁邊泥土,原來竟是一隻兩尺見方的大鐵盒。
他把鐵盒捧了出來,見那盒子高約一尺,然而入手輕飄飄地,似乎盒裏並沒藏着甚麼東西。打開盒蓋,那盒子竟淺得出奇,離底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隻尺來高的盒子,怎地盒裏卻這般淺?料得必有夾層。
盒中有個信封,封皮上寫着八字:“得我盒者,開啓此柬。”拆開信封,裏面有張白箋,年深久,紙箋早已變黃。箋上寫道:“盒中之物,留贈有緣。惟得盒者,務須先葬我骸骨,方可啓盒,要緊要緊。”信封中又有兩個小封套,一個封套上寫着“啓盒之法”一個封套上寫着“葬我骸骨之法”袁承志舉起盒子一搖,裏面果然有物,心想:“師父憐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給你收葬,又不是貪得你的物事。”於是拆開寫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見裏面又有白箋,寫道:“君如誠心葬我骸骨,請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後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蟲蟻之害。”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照你的吩咐做吧。”於是又向地下挖掘,這次泥土較堅,時時出現山石,挖掘遠為費力。他此時武功頗有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將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聲,鋤頭又碰到一物,撥開泥土,果然又是一隻鐵盒,不過這隻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見方,暗想:“這位怪俠當真古怪,不知這盒中又有甚麼東西。”打開盒蓋看時,只驚得一身冷汗。原來盒中一張箋上寫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當酬以重寶秘術。大鐵盒開啓時有毒箭出,愈中書譜地圖均假,上有劇毒,以懲貪慾惡徒。真者在此小鐵盒內。”袁承志不敢多看,將兩隻鐵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中,蓋上泥土,點上了香燭,拜了幾拜,捧了鐵盒,回身走出。火光照耀下見口是用石塊砌成,想是金蛇郎君當進之後,再用岩石封住。否則的話,從這具骷髏看來,他身材高大,又怎進得來?只是時已久,外土積藤攀,又生滿了青苔,卻看不出來,只道口是天生這麼細小的。袁承志挖開石塊,開大口,以備師父與木桑道人進來查看。出後啞巴將他拉上。他拿了兩隻鐵盒,去見師父。穆人清與木桑正在弈棋,見他過來,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經過一説,兩人看了幾封書柬,都是暗暗心驚,又把大鐵盒中寫着“啓盒之法”的封套拆開,裏面一張紙寫道:“鐵盒左右,各有機括,雙手捧盒同時力掀,鐵盒即開。”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頭,道:“承志這條小命,今險些送在山之中,要是他稍有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開啓盒子,只怕難逃毒箭。”叫啞巴搬了一隻大木桶來,在木桶靠底處開了兩個孔,將鐵盒掃開了蓋放在桶內,再用木板蓋住桶口,然後用兩小從孔中伸進桶內,與袁承志各持一小,同時用力一抵,只聽得呀的一聲,想是鐵盒第二層蓋子開了,接着嗤嗤東東之聲不絕,木桶微微搖晃。
袁承志聽箭聲已止,正要揭板看時,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會!”話聲未絕,果然又是嗤嗤數聲。隔了良久再無聲息。木桑揭開木板。果然板上桶內釘了數十支短箭,或斜飛,或直,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內。木桑拿了一把鉗子,輕輕拔了下來,放在一邊,不敢用手去碰,嘆道:“這人實在也太工心計了,惟恐一次出。給人避過,將毒箭分作兩次。”穆人清搖搖頭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鐵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説,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於就該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實非端士。承志本來小孩心,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開盒子來張上一張,可説天幸。”從木桶中取出鐵盒,見盒子第二層蓋下鋼絲糾結,都是放毒箭的彈簧機括。木桑鉗去鋼絲,下面是一本書,上寫《金蛇秘笈》四字,用鉗子揭開數頁,見寫滿密密小字,又有許多圖畫。有的是地圖,有的是武術姿勢,更有些兵刃機關的圖樣。再打開小鐵盒時,裏面也有一本書,形狀大小,字體裝訂,無不相同,略加對照,便見兩書內容卻是大異。穆人清道:“此人為了對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費諾大功夫,造這樣一本偽書,安置這許多毒箭。其實人都死了,別人對你是好是壞,又何苦如此斤斤計較?”木桑道:“這人就是因為想不開,才落得如此下場。不過這偽書與鐵盒,卻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來對付敵人的。臨死之時,料來也無暇再幹這些害人勾當。”穆人清點頭嘆息,命袁承志把兩隻鐵盒收了,説道:“此人行為乖僻,他的書觀之無益。那本偽書上更有劇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應了。
此後練武弈棋,忽忽數年,木桑已把輕功和暗器的要訣傾囊以授。袁承志棋藝進,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饒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讓之跡,越來越難遮掩。木桑興味索然,自覺這“千變萬劫棋國手”的七字外號,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覺得袁承志的棋藝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卻偏偏下他不過,只怕自己的棋藝並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説自己棋藝不高,卻又決無是理。這一大敗之餘,推枰而起,竟飄然下山去了。這時已是崇禎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歲了。這十年之間,袁承志所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內功,與俱深,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這些時中,連年水災、旱災、蝗災相繼不斷,百姓飢寒迫,離遍道,甚至以人為食。朝廷卻反而加緊蒐括,增收田賦、加派遼餉、練餉,名目不一而足,秦晉豫楚各地,羣雄蜂起。崇禎八年正月,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河南滎陽,李自成聲勢大振,次年即稱“闖王”攻城掠地,連敗官軍。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回山後也和袁承志説起民生疾苦,勉他藝成之後,務當盡一己之力,扶難解困,又説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肅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兩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過十年來他一步沒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出了這樣一位少年高手。這天正是初,袁承志正在練武,啞巴從屋內出來,向他做做手勢。袁承志知是師父召喚,走進屋內,見師父身旁站着兩名大漢。這華山絕頂之上除木桑之外,從沒來過外客,他見了兩人,很詫異。穆人清道:“這位是王大哥,這位是高大哥,你過來見見。”袁承志見是師父朋友,過去拜倒,口稱:“王師叔,高師叔。”那兩人忙即跪下,連稱:“不敢,袁師叔請起。”袁承志聽他們反叫自己師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説道:“大家起來。”袁承志站起身來,見兩人都是莊稼人打扮,神情卻是英武矯。穆人清對袁承志笑道:“你從來沒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輩份多大,別客氣過頭啦!你們誰也別叫誰師叔,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麼師門之誼,只不過這麼稱呼、尊他為長輩而已。如此算來,兩人還比袁承志小着一輩。穆人清道:“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袁承志道:“師父,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實在悶得膩了,好幾次想跟師父下山,都沒有得到准許,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告退了出去。穆人清道:“眼前義軍聲勢大張,秦晉兩省轉眼可得,這也正是你報父仇的良機。你曾幾次求我帶你去行刺崇禎皇帝,我始終沒準許,你可知是甚麼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穆人清道:“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你坐下聽我説。”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這幾年來,關外軍情緊急,滿洲人野心叵測,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內。崇禎這人雖然疑心重,做事三心兩意,但以抗禦滿清而言,比之前朝萬曆、天啓那些昏君,總算還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為了私仇,進宮把他刺死,繼位的太子年幼,權柄落在宦官臣手裏,只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你豈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親終身以抵禦清兵、平定遼東為己志,他在天之靈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聽師父一言提醒,不覺嚇出了一身冷汗。穆人清道:“國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許你去行刺復仇,就是這個道理。但現下局面不同了,闖王節節勝利,一兩年內,便可進取北京。闖王英明神武,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哪裏還怕遼東滿洲人入寇?”袁承志聽得血脈賁張,興奮異常。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經頗有底,雖然武學永無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盡數傳你,以後就全憑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幾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後一關,少則十,多則一月,才能圓如意,融會貫通。下山奔波,諸事分心,練功沒山上安靜。待得混元一氣遊走全身,更無絲毫窒滯,你再下山,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見到不平之事,便須伸手。行俠仗義,乃我輩份所當為,縱是萬分艱難危險,也不可袖手不理。”袁承志答應了,聽師父准許他下山,甚是歡喜。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門的門規,以及江湖上諸般忌規矩、幫會正、門派淵源、武功家數都説了給他聽,這時又擇要一提,最後説道:“你為人謹慎正直,我是放心得過的。只是你血氣方剛,於‘’字一關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只因在這事上失了足,得身敗名裂。你可要牢牢記住師父這句話。”袁承志凜然受教。
次天亮,袁承志起身後,就如平時一般,幫啞巴燒水做飯,等一切好再到師父房裏請安,卻見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袁承志望着師父的空牀出了一會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勢告訴了啞巴。啞巴愀然不樂,轉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處十餘年,早已親如兄弟,知他不捨得與自己分離,心下也悵惘。
忽忽過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練習武功,想到不久便要離去,對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這天用過晚飯,坐在牀上又練一遍混元功,但覺內息遊走全身經脈,極是順暢,心下甚喜。正要熄燈睡覺,啞巴走進房來,做手勢説山中似乎來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啞巴示意已前後查過,卻未見蹤跡。袁承志不放心,帶了兩頭猩猩山前山後查看,果沒發現有何異狀,也就回來睡了。
睡到半夜,忽聽到外房中大威與小乖吱吱亂叫,袁承志翻身坐起,側耳細聽,忽然間一陣甜香撲鼻,暗叫:“不好!”閉氣縱出,哪知腳下陡然無力,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那是他從所未有之事,正自大驚訝,室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一條黑影竄將出來,黑暗中刀風颯然,當頭砍到。袁承志只到頭腦發暈,站立不定,危急中強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擊一掌。那人揮刀直劈下來,削他手臂。袁承志猝遇強敵,不容對方有緩手機會,黑暗中聽聲辨形,欺進一步,左掌噗的一聲,擊在那人肩頭,只是手臂痠軟,使出來的還不到平時一成功力,饒是如此,那人還是單刀手,身不由主的直摜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問道:“點子爪子硬?”袁承志待要撲出追敵,突覺一陣糊,暈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方才醒來,只混身痠軟,手足一動,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已被繩子縛住。只見室中燈火輝煌,兩個人正在翻箱倒篋的到處搜檢。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責無用,師父下山沒多天,就給人掩上山來擒住了,那還説甚麼闖江湖報父仇。這時兀自頭暈目眩,於是潛運內功,片刻間便即寧定。
當下假裝昏倒未醒,眼睜一線偷看,只見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歲年紀,面容乾枯,另一個頭頂光禿,身軀高大,瞧身形就是適才與自己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麼貴重東西,值得他們來搶?這裏就只有師父留下給我做盤纏的五十兩銀子。但這二人絕非尋常盜賊,這禿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説是來找師父報仇,為甚麼不殺我,卻到處搜尋東西?”暗運功力,想崩斷手上所縛繩索繩子。不料敵人知他武功強,已在他雙手之間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發聲響。袁承志微微一掙,便即發覺,於是停手不動,尋思身之計。那禿子忽然高興得大叫起來:“在這裏啦!”從牀底下捧出一個大鐵盒來,正是金蛇郎君的遺物。瘦子臉喜容,與禿子坐在桌邊,打開鐵盒,取出一本書來,見封面上寫着《金蛇秘笈》四字。禿子哈哈大笑,説道:“果然在這裏,師哥,咱們這十八年功夫可沒白費。”揭開秘笈,見書頁上畫着許多圖形,寫滿小字,喜得晃頭搔耳,樂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説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驚。禿子回過頭來,那瘦子手腕翻處,波的一聲,一柄匕首進了禿子背脊,直沒至柄,隨即躍開數尺,拔出長劍,護住門面。禿子驚愕異常,忽然慘笑,説道:“二十幾個師兄弟尋訪了十八年,今我和你才得到這寶貝,你要獨,竟對我下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當然連石樑派也叛了。可是要瞞過五位老爺子,只怕沒這麼容易,我…瞧你有甚麼好下場…哈哈…”靜夜中聽到這慘厲的笑聲,袁承志全身寒直豎。那禿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卻總是夠不到,驀地裏長聲慘呼,撲在地上,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瘦子怕他沒死,又過去在他背上刺了兩劍,哼了一聲,道:“我不殺你,怕你不會殺我麼?那又何必客氣?”隨即又在禿子的屍身上重重踢了一腳,説道:“你説我瞞不過那五個糟老頭子?你瞧我的!”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陰惻惻的笑了兩聲,彈去了蠟燭上的燈花,打開秘笈看了起來,他身子微微晃動,滿臉喜。他翻了幾頁,有幾頁粘住了揭不開來,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又去翻閲,這般翻了幾張,袁承志突然想起,書本上附有劇毒,他如此翻閲,勢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那瘦子聽到了,轉過頭來,見袁承志臉上盡是驚惶之,便緩緩站起,從禿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兩步,説道:“我跟你無怨無仇,可是今卻不能饒你命。”説着眼兇光,舉起匕首,獰笑兩聲,説道:“此時殺你,只怕你到了陰間也不知原因。老實跟你説,我是浙江衢州石樑派的張九。我們石樑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對頭,他姦了我們師妹,逃得不知去向。我們十多年來到處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這小子手裏。金蛇郎君在哪裏?”説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臉畏懼,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現。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經歷,自會出言恐嚇,縱不能將他驚走,也可使他心有顧忌,不敢隨便加害自己,但此時六神無主,哪想得到騙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屍骨也是我葬的。”張九大喜,又問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點點頭。張九喝問:“他怎麼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張九滿臉猙獰之,惡狠狠的道:“你這小子住在華山之上,決非好人,料來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窩,殺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報仇,到衢州來找我張九吧。哈哈,不過我今後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變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聲未畢,突然打了個踉蹌。
袁承志知道危機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運到了雙臂之上,猛喝一聲,繩索登時迸斷,揮掌正要打出,張九忽然仰天便倒。袁承志怕他有詐,手持斷繩,在面前揮了兩下,呼呼生風。卻見他雙腳一登,便不動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出黑血來,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開自己腳下繩索,奔到外室,見啞巴也已被縛,雙目圓睜,動彈不得,忙給他解了縛。又見大威與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驚,去端了一盆冷水從頭上淋將下去,兩頭猩猩漸漸甦醒。
袁承志打手勢把經過情形告訴啞巴。等天明後,兩人把兩具死屍抬到後山。袁承志想這大鐵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裏,與兩具死屍一起埋葬,想起夜來情事,不由得暗暗心驚:“這二人所以綁住我與啞巴,不即一刀殺死,自是為了預備拷問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們另有圖謀,這時葬在這坑中的,卻是我與啞巴的屍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