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七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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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她最終的選擇是放棄,我會很難過;而她也會對自己的選擇內疚。與其這樣,我寧可她認為我花心,可以走得比較輕鬆。”
“這是什麼邏輯?”我吐舌“騙了她,還説為她好,人的花言巧語真是難以想象。”他嘆息又嘆息,忽然問:“你呢,為什麼年紀輕輕的,不做人,做鬼?”
“是意外。”他點頭,嗯嗯哈哈。我知道他不信,本來不想説的,可是看他那副無所謂的樣子,硬是忍不住提點他一句:“你看過《大時代》,應該知道那原是有本而來,恆指大跌時,跳樓的人多得都來不及上報紙。”
“你炒股?”他呵呵笑。
我氣竭,他居然笑,這真是典型的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然而看在他破啼為笑後一張臉異常英俊的份上,且不與他計較。
“不是我,是我爺爺。他那天放下報紙,一聲不響出門,沿着樓梯一直上到天台,我不放心,跟上去,果然見他要跳樓,忙衝過去抓住他,可是力氣不夠,反被他拉着一起墜下…”他呆了一呆,半晌説:“這段新聞我見過:炒股斷送兩條命,祖孫雙雙墜樓亡。雖然不是頭條,也佔了很大版面。”他盯着我,滿臉不信任“你説你是那個孫女?我記得那女孩子雖然自高處墜下,因被樹枝擋了一擋,幸未斷手斷腳,可惜跌破後腦,送院途中不治。然而面目完好,相當清秀,所以我會有印象。”
“可不就是我?”我轉過身,撥開長髮給他看,後腦始終有一個,被頭髮擋着,平時看不見。
他猛地後退,用手捂着口,要吐的樣子。
我不説話,冷冷看着他。到底也還是怕了。比起真正的生死慘劇,他那小小的愛情煩惱算得上什麼呢?
4這畢平凡有一點膽量,居然沒有被我嚇走。他甚至帶我回家,介紹我認識他母親。當然,當然他沒有告訴母親説我是一隻鬼。
那是一個相當慈愛的老人,看見我,笑容象花菊一樣開在臉上:“你就是小婉吧?早説要阿凡請你回家坐坐,總算看見你了,阿凡,傻站着幹嘛?還不快倒茶。”我知道她誤會了。但是畢平凡既沒有出聲,我便也不去糾正。我在老人身邊坐下來,説:“我也早想來拜見伯母,一直沒時間。現在簽證下來了,我想如果再不來,伯母該怪我了,所以一拿到通知就來了。伯母別怪我冒昧才好。”老人頻頻點頭,又問:“要去幾年?回來過年不?”
“大概不會時常來來回回,機票太貴了。但過年的時候,我一定會打電話來給伯母拜年。”
“有心就好,有心就好。”老人頻頻點頭,又説“我也知道現在通訊發達,你們在一個城市裏,不也常常用電腦説話嗎?哦對,叫視頻。”我看着畢平凡,不知道“視頻”是什麼東西。老人的信息比我靈通,我有點辭窮。
畢平凡忙上來解圍:“媽,我帶小婉回來,是要選幾本書,您早點休息吧。”來到他房間,我斥責他:“你只説僱我扮新歡騙你女朋友,可沒説要買一贈一,捎帶着扮你女朋友騙你媽。”他赧顏:“我也是才想到的。如果我媽知道小婉因為出國同我分手,一定認為自己拖累了我。我又不能跟小婉説實話,所以…”這個人,替每個人都設想周到,也真不容易。罷,看在他一片孝心的分上,我決定不予計較,但嘴裏仍説:“不管怎麼説,這也要算額外勞動,你得另加小費。”
“那容易,你要什麼,我燒給你好不好?”
“我要一把傘。”5我有三天假。本來一隻鬼不適宜在人間太過招搖,但是我有一個“人”做導遊,情況便不同。
他用一把晴雨兩用的花綢傘遮住我,大白天也帶我到處去。旺角、中環、銅鑼灣,我們坐着觀光巴士來回轉,有事沒事過海三兩次,什麼也不買,只是為逛而逛。
我把看到的一切都印在心裏,留着回地府慢慢回憶。一年三百六十三天的昏天暗夜,就指着這三天彩乾坤來支撐呢。
畢平凡是個好導遊,善解人意又樂於助人,同他在一起很舒服,不論談什麼都有問有答,三天轉眼即過。
我有些不捨,不嘆息:“這樣快就過去了,真好比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可不是?”他説“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居然出口成章,我對他又有新發現,忙給他接上去:“棄我去才,昨之不可留;亂我心者,今之…”
“昨夜幽夢忽還鄉…”
“夢裏不知身是客。”
“兒童相見不相識。”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們對着大笑,他笑得氣短,我笑得魂散,不得不強自震懾,收攏心神——做鬼不可以有七情六慾,無論愛憎喜怒過於強烈都會魂魄不齊。
經過文華酒店時,他站住,指着樓上説:“2003年四月一號,有個著名影星從這樓上跳下來,轟動了整個華人世界。我是他的影,初聞噩耗時驚得幾乎心臟停跳,後來我想: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這樣做,必定有他的理由,也許我們不該悲痛,只當尊重,這才是一個粉絲應有的態度。我不知道這樣想對不對,但這的確使我好受許多。”我點頭,停了一會兒,才慢慢説:“但是我,從樓上掉下來的時候,並不出於本願。我沒有來得及做任何選擇,已經變成一隻鬼。”他同情地看着我。
我不領情,繼續説:“但是小婉,她比我更可憐,她同樣來不及做任何選擇,已經被迫失戀。她的愛情,同樣是一隻冤死的鬼。”他怔住,呆呆看着我,似乎在咀嚼我的話。
6我已經只有最後幾個小時,然而畢平凡迫不及待要去見小婉,告訴她真相,並等待她自己的抉擇。他答應我,一定會趕在十二點前回來為我送行。
我們約在青衣碼頭見。
那是個貨港,沒有皇后碼頭那樣熱鬧,但一樣可以看海。海上水波粼粼,映着燈光,只要我順着它走,就可以回到黃泉。
我有點好奇小婉的答案,生怕他趕不及來見我,讓我帶着疑問入海。
幸而剛到十一點半,我看見他匆匆趕來的身影。我上去:“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你要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反問。
我愣一下:“我喜歡好消息。”
“小婉説,雖然兩情最好能夠朝朝暮暮,但是隻要我肯每天同她聯絡一次,寫信也好,msn也好,只要讓她知道我還愛着她,可以同她分享一切寂寞與哀愁,便願意忠於愛情,直到她回來。如果我們的愛情敵不過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那也由它壽終正寢,但是我們兩個,永遠不可以再欺騙對方。”
“的確是好消息。”我微笑,但是接着意識到不妥“再欺騙?你是説,她對你前的欺騙耿耿於懷?難道她懷疑你已經不愛她?”他低頭:“她是對你耿耿於懷。她説你正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不相信你只是我找來假扮的,還説即使那天是假,以後也會成真,任我怎麼解釋都不肯相信。”
“你沒説我是鬼,本不可以談戀愛?”
“她不信。”我也知道這的確有點難以讓人相信。看着他蹙眉不展的樣子,不也代他煩惱起來:“那怎麼辦?”
“可不可以?”他囁嚅,但終於説出口“再幫我一次?”
“你要我去見她,當面同她説清楚?”
“拜託你。”
“可是我的期限到了,只剩下十五分鐘。”他抬腕看手錶,臉剎時轉白:“你説十五分鐘後你就要回去?如果晚了,會怎麼樣?”如果晚了,我將成為遊魂野鬼,飽受風霜之苦,直到明年此時方能回去。然而對於一個鬼來説,想在一年的烈風雨下魂魄不失,那實在是太艱難的考驗磨折。一個有失,我就可能魂飛魄散,從此消失於天地間,連意識也不復存在…
動情是做鬼大忌,我有些自責,做什麼無端端攪進人間來上一足,學人搞什麼三角戀愛,真是損人不利鬼,兩頭不到岸。
但是,看着他眼中的熱望,不知怎的,我竟説不出口。半晌,答:“如果晚了,你就要為我打一年傘。”
“求之不得。”他整張臉驀然閃亮起來。
我嘆息再嘆息,一切都是值得的吧?為了他。
7接下來的故事,我不説你們也猜到了吧?
我沒能及時回到地府,我為了見小婉而誤了“班車”只得滯留人間,躲在自然的屋檐下,躲在他的雨傘中。我們朝夕相伴,情同手足,有説不完的話題,看不盡的風景。有時他與小婉在電腦上對話,我也在一旁探頭探腦,視頻照不到我的樣子,小婉並不知道我並沒有離去。
是我成全了他們的愛情,可是同時,我現在也成了真正的第三者。我甚至有些懷疑,對於現在的自然來説,最愛的人是她還是我。但我沒有問,他也從來沒有這樣説過——我們都知道,我是不可以動情的,那將使我魂飛魄散。
現在的年輕人好象很喜歡重複一句話:世界上最悲哀的愛,並不是所愛的人在天涯海角,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然而對我們來説,卻是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卻不可言愛,並且要竭盡全力扼殺愛的覺。只有這樣,我才可以保得住魂魄不失,直到明年七月十四鬼門關開的時候,再回到黃泉做鬼——每隻鬼都在盼望放假,盼着到人間來觀光旅遊,我卻只是巴望要回去…
一年,我捱得過一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