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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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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京城裏天兒熱、人熱鬧。一國之都,人必是多的,房兒必是密的,商鋪林立,茶樓酒肆的幌子飄滿了街,商鋪不説,茶樓酒肆裏卻聚了許多人,説着種種新鮮消息,一解夏之煩悶。這裏頭茶樓又比酒肆更熱鬧些兒,人來人往,喝着茶水,也算消暑。更有一等説書人,瞧着人多熱鬧,也與茶樓些兒頭,往那裏支個攤兒,擺張桌子、安把椅子,桌兒上一杯茶、一把撫尺、一柄摺扇,餘下便全看那口上功夫了。

茶樓裏並未張貼着“莫談國事”的條子,説書人説起來顧忌也略少。有許多説書人專心去淘那朝廷邸報,拿過來説一説,雖是淘來的邸報,並不是當的,卻也聊勝於無,市井百姓遲一、二聽到這消息,也是大差不差的。

前陣兒説書人好説個東宮懸案,至今未決,又蘇先生回京,黜了真一。正所謂公道自在人心,縱有趨吉避凶之意、不敢強出了頭,也不妨礙着這些升斗小民口上討伐一二。兩宮不慈這等話,於人多處是不好説的,指桑罵槐的本事卻是天生的。次後便是新科進士之事了,洪謙的故事又叫好一通説起。連着段氏之不慈陰狠,真兒個傳得街知巷聞。又有洪謙參奏陳奇、段祐事,這等九曲十八彎的豪門恩怨,實比一個蕩子往行院裏行走有意思得多。

兩侯府太夫人認親事又似是一部傳奇話本,民間倒是肯信洪謙不是朱沛,不免便將段氏認作那“指使親弟殺害前之子,意圖霸佔前嫁妝”的惡婦人了。言從來越傳越離譜,不消三,朝廷尚未有公認,民間已將這等人判了刑了,又出無數話本來。連着將段氏的事兒安到了皇后的頭上,以“陳奇若無辜,怎會與段祐並提”傳言出是皇后害死了太子,好叫自個兒子做東宮。

繼而又有皇太后輸了五千金的傳奇故事,究其原因,自然又有一等民間高手“想當然”不外是皇太后因其父正直,便要待其女,不意天地神明從來佑着好人,皇太后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竟也叫他們圓成了一段故事,説得口沫橫飛,直如親眼看見一般。

又有建書院等種種趣事傳出,好事者將許多機智故事、因果傳説附會到玉姐身上,又傳出許多新本子來。洪謙往街上去閒逛,聽了不免好笑,回頭笑對捧硯道:“若大姐真做過這般事情,一件一件地累將起來,她平裏甚都不幹,只做這個,今年也須得有三十歲才好將這些事做完了。”説完自家也笑了,捧硯也笑了。主僕兩個見道旁有個賣胭脂水粉的鋪子,又進去買幾盒脂粉,捧硯見洪謙挑選,便也自替小喜買了兩盒。袖了脂粉再轉一條街,另一處茶樓裏卻又在説趙王之事了。

有了前頭啓發,傳言裏皇太后自然也不是個慈祥人兒,真一便成了個仗着權勢的妖道,害死了前頭太子,卻拿趙王來頂缸,真個不是好人。然則皇太后畢竟尊貴非凡不同旁人,這説書的便穿鑿附會,將她的名姓兒隱了,只説“不知哪朝哪代,有這等事…”又或悉推到了真一身上,説他不是個正經修行的人兒,只好偏執權勢、挑撥事非、惑慈宮。

茶樓中更有茶博士,除開伺候往來客人吃茶,也兼講些兒小道消息,那口裏更是能跑馬。茶客們也將四處聽來的言往這裏説,茶博士聽了上個茶客帶來的話,又轉説與下個茶客。甚“那清靜真人才真個是有道真人,蘇學士夫人久病,他老人家幾副藥下去,便好了大半。”

“佛家最是靈驗,前頭那洪御史家的姐兒,便是誠心向佛,方得的庇佑,她與吳王嫡孫結緣,也是在佛前哩。”

“兩個都是好的,聞説都要往書院裏去,他們若不好,蘇先生肯應了?”又有説許多佛、道二家顯靈之事,某人虔誠,久婚無子忽夢個菩薩抱個孩兒與她。某人心善,路上遇個老人扶他回城,半道老人忽不見,遺下一地金銀,後往道完裏去,看那三清造像,方憶及這老人與那元始天尊容貌一般無二一類。這些個人多半也是從寺廟道冠裏聽了這些故事來,又往外處一説,好得信佛的愈誠,好道的只認清靜,反把真一拋了。

總是謠言滿天飛。

跑得再遠些兒,又有一處卻是酒肆,幾個醉了酒的開始嘲趙王:“個可憐人兒,往昔有太子友愛手足時還好,如今太子已薨,餘下的便要欺負這個可憐人兒了。前番兒我瞧見了,趙王府裏將那些金珠寶貝一箱一箱的送與齊、魯二王,一般是官家兒子,何其天差地遠也!”他的酒友酒也高了,下手也沒個輕重,拍着他的背道:“誰個叫趙王不爭氣來?見眼子不,是無天理!”另一個道:“你懂個p!趙王倒是想來,齊、魯二王是甚樣人物?一個是慈宮的心尖子,一個是繼後的兒子,太子都叫他們治死了,何況趙王?官家縱有心,一個孝字壓下來,慈宮不喜,官家又能如何?趙王親孃都叫人死了,他要想活,只好與他兄弟裝孫子罷了!”前頭一人聽了大笑,手下更用力來拍他那酒友,直將人拍得吐了,酸得臭了吐了一地,將一室喝酒的都燻跑了。

朝廷大人們還未有所舉措,民間卻已看兩宮如惡狼,連齊、魯二王,也不像是好人,只不敢多言罷了。京城已是如此,京城之外,更不知如何了。

朝廷官員大多是想攔卻無法攔住,且…越是攔,便越叫人信這言是實了。連蘇先生這等正人君子,固不喜慈宮不慈,也要維持朝廷體統,待進言,卻又喪氣,從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情知慈宮雖不如傳言般惡劣不慈也是真,言又無底氣了。

更有一等人,巴不得有這一聲兒,實是陳氏兩代外戚,礙着兩宮的面子,許多人吃了陳氏不少虧兒。譬如有一官,兩個都能做,偏要與了那與陳氏有關聯的人,你説可惱不可惱?此等事體官場上雖常見,然陳家接連得勢,未免顯得多了些兒。

原侯等人自是想攔的,卻苦於無法,人家又不曾指名道姓兒罵你,只説不知哪朝哪代,豈有上趕着認了的?虧得二王不笨,上趕着往趙王府去,要破一破那言了。

————————官家於九重宮闕之中,對外間言知曉得並不多,頂多自二十年前就曉得外頭有些兒説法,不外是兩宮對太子不甚疼愛。眼下外頭風言風語,他也只想到:鬧得有些大,有些兒物議也是難免。

蘇先生請官家密查太子死因,官家也扣了下來。此事不外兩個結果,一、皇后,二、齊王。齊、魯二王,哪個他都不甚歡喜他們上位,卻只能於這二人中擇其一。官家煩躁,便想先拖拖再説。幸爾皇太后也不着急,實因中意齊王,魯王禮法卻佔着先兒,她尚須些時佈置一二才好。

官家難得得了息之機,崇政殿裏召見了洪謙,問問他是個怎生看法。洪謙道:“論禮法,當是魯王,其餘,臣不便言。”官家道:“卿試言之。”洪謙道:“孝愍太子之薨,眾説紛紜,臣恐後來者更生僥倖,以致天家骨相殘。”官家遲疑道:“傳説皇后與齊王,皆有嫌疑。”洪謙便閉口不言,他委實瞧不上官家這副倒黴相兒,比朱震還不如。親兒子叫人治死了,縱投鼠忌器,又要個天家臉面,也不該哪些優柔寡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官家道:“趙王懦弱…”洪謙聽了直想發笑,官家這話説得,好似他自家不懦弱一般。洪謙抬起頭,正要説話,卻見官家一雙眼睛黑得發亮,直勾勾盯着他,彷彿…玉姐兩歲時看着他手裏拿着塊糖一般,登時連想説什麼都忘了。

官家與洪謙瞪了半晌眼兒,左右看看,招一招手兒,洪謙趨上前去,官家附他耳旁道:“陳氏外戚,其勢太過,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慈宮於我有大恩,我不忍陳氏有虧溢那一,倒好想保全於他們。”洪謙忍不住道:“官家既知,如何不去做呢?”官家嘆道:“奈何太后不知。”洪謙真個無話可説,有個如官家這般的皇帝,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了,幸者,他肯聽你的,説好聽些兒叫做“善於納諫”然他心志不堅,既肯納了你,也肯納了旁人,你便免不了與旁人爭上一爭。這官家卻天生好使一個“拖”字訣,與金哥幼時一般無二,自家往牀上一縮、朝被兒裏一鑽,口上叫着:“你看不着我。”便能不叫揪起來吃些青菜了。待熬過了下頓飯,桌兒上又是他喜食的蝦仁兒。

果然,官家擺手道:“這個我已知了,容後再議。”洪謙心説,李才人就是叫你這般給拖死的,拖死一個李才人,難道還要再拖死一個趙王才肯甘心?界時只有齊、魯二王,你拖了又有甚用呢?當下將臉一板,道:“從來知易行難。”官家侷促道:“如之奈何?”洪謙嘆道:“旁的不好説,趙王生母薨逝,官家安撫一、二也是應當的,可封其母、賜其金銀,趙王稱病,官家召他來,父子見一見總是可以的。也好使外人曉得,趙王再如何,也是官家兒子。也免教人説慈宮不慈。”這倒不難,且…洪謙説話斬聽截鐵,官家最吃這一套,當下允了。洪謙便告知,官家硬留他下來。追封李才人之事,官家恐有人有異議,且不説。遺使賜趙王金銀、衣服、器具等卻是可以的,又召趙王來見。

官家見趙王的時候,硬是拉了洪謙作陪。洪謙見過趙王幾面,印象卻不深。趙王於兄弟之中,真個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便是放到人堆兒裏,也不大能顯得出甚天家氣象來。近來更是深居簡出,受了委屈連哭都不會哭,只會給他那一兄一弟送禮。

然似洪謙説的,這樣的子有壞處自然也有好處,好處便是格和弱,能聽得進勸諫,總好過齊、魯二王的大主意。二王並非不好,觀其行事,倒也是有章法。只恨背後有個陳氏,母氏再不好,他也不能夠趕盡殺絕,反而要護着。

洪謙曾與梁宿論政,言及漢武:“漢武剛強之主,也須為太后不直魏其。武安小人,以姐為太后,位極人臣,構陷百端,乃誣賢者。雖終遭報應,然逝者已矣,不得復生矣。當今誰個容了武安,是篤定自家做不了魏其麼?”趙王好便好在無甚外戚,為人也和氣,且與兩宮不親近,實是諸朝臣之福。國家非在危急存亡之刻,未必就要個英主,只要不是個昏臣便成。想那隋煬帝,滅陳之戰功勞是他、鑿那“至今千里賴通波”的大運河也是他,只因想着要文治武功,卻敗壞了國家,自家也叫人殺了。還不如眼下官家呢。

梁宿也被説服,這道理,一經説出真個是誰個都明瞭的。以漢武之剛強,且動不了武安侯,何況旁人?這洪謙是得罪了兩宮的,得罪兩宮的卻非止他一人!甚而至於,若陳氏心更大些兒,梁宿許就是絆腳石了,那靳還在虎視眈眈着呢。不説非要扶着趙王,齊、魯二王,至少要掉了一個,賣個好兒與另一個,叫另一個礙於物議,不好朝老臣下手。

這頭因趙王之“仁弱”好些個朝臣看中了他,洪謙進言,官家召見。官家實不甚喜這趙王,畏畏縮縮,生得不好便罷,還生了副叫人欺負的好兒。更可恨者,趙王實乃四子之中最肖官家的那一個,一般的臉型,一般的眉眼,止官家已蓄長鬚,趙王只有上一點鬍鬚,趙王腿腳又不靈便。

眼看着趙王一歪一倒過來,悉悉索索叩拜,報名的聲兒都不大,官家沒來由心中一陣煩悶。胡亂説了兩句:“要照顧好自家身體。”便再無甚好説了,看洪謙在側,叫洪謙安他。

洪謙倒是温言勸説趙王:“上為父母、下為子,留有用之身。王自萎靡,如官家何?如兒何?如孝愍太子何?”又以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之句相勵。道趙王貴為親王,已強過旁人許多,男兒當自強,又説《易》中之乾卦相勸“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趙王唯唯應了,眼中有絲兒。官家哼了兩句,又賜數物,命趙王退了。轉朝洪謙嘆道:“似這般,我還能盼着他做甚來?”覺着無趣,又誇洪謙養的好女兒,九哥好福氣一類。洪謙因説,説定之時他還只是個秀才,是酈了家不嫌棄,又説九哥亦好。

官家便要見九哥。

九哥被宣之時,尚不知緣故,摸不着頭腦地來了。來了叫官家看着了就喜,這官家看九哥面相方正,體格健壯,步履堅定,其音朗朗,其目灼灼。喜不迭道:“哎呀呀,真是吾家麒麟兒!”得洪謙都不知道出了甚事!

這官家便是如此,自家受制於太后,便常腦中想着,能有這般一個人,剛毅果敢,遇事不屈。此人做事,他也當是自己做了一般,一解心中惡氣。先是蘇先生,只是他當時不敢與皇太后相爭,蘇先生又過於耿直,官家為保他,暫叫他出京避禍。次便是這洪謙,真相想做甚便做甚,連同洪謙之女,也叫皇太后叫了個虧,官家做夢都能笑醒。

一見九哥,卻又別有一種不同——九哥是他家後生晚輩。官家真個恨不得九哥是他親兒。先時他心中最愛是太子,乃因太子面上柔順,內心剛強,陳氏女竟不得入東宮,以其不屑故也。可惜太子早逝,官家心中悲慟實難與人言。經此一事,凡與陳氏不合的,他都要撐一撐,躲人身後遞飯遞茶遞刀遞槍。

太子生得還文弱,這九哥生得已見雄偉丈夫模樣,官家如何不喜?竟從陛座上走了下來,把着九哥兩邊肩膀兒,好一套拍,連説:“好!好!好!你兩個真個冰清玉潤也!”要授他官做,將之置於千牛衞做個將軍,位從四品。

九哥這官兒得來得莫名其妙,也唯有謝恩而已,回了家、説了事兒,猶不知為何。家中人與他道賀,他大哥乾生問他:“官家周遭兒可還有旁人?”九哥道:“我岳父要哩。”乾生道:“那便是了,你岳父向着你哩。於今環衞官兒都是虛職了,卻也是個品階,於你有好處哩。”又戲説他好運氣,原來酈玉堂至今,也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宗正少卿,雖有些兒實權,與兒子卻是同級了。

三哥道:“這也是九哥的緣法了,他結這親時,洪御史止是個秀才,娘選中了九娘,看中了他家人品,便不計較旁的,如今卻是得其善果。是好心有好報哩。”一提申氏,他們哥幾個也都敬佩,想這好心有好服,也者歎服。六哥又戲言:“聽説九娘那頭老太公街上遇着蘇先生走失,揀了回來,也…是好人有好報罷?”説得眾兄弟都快活笑了起來。

————————這頭哥兒幾個説着“好人有好報”那頭他們族兄弟趙王卻在琢磨着怎生好教“惡人有惡報”他生母卑微,也不敢有甚野心,卻每叫宮奴輕慢。孝愍太子仁厚,屢屢照拂與他。連他納妃,也因孝愍太子力陳之故,將妹許與他,他方有這門好親。

他心裏,真個太子。一顆心,全在這嫡兄身上。只盼着二哥得登大寶,便不須受這許多閒氣,縱無法奈兩宮何,陳氏外戚總擠兑不得東宮了。哪料晴天一個霹靂下來,太子死了!

趙王曉得,太子體弱,半是真、半是作戲,不這般無以掩人耳目。你若身強,只好由人磨。若一罰你,倒“病”自有耿直之臣上本,請兩宮待太子慈和些兒。父親貴為官家,只好與太子屬官、與太子名位,其餘事上,他竟護不得這個兒子。後宮悉在兩宮之手。

孝愍太子故去,他幾以身相隨,及往東宮問,聽太子妃道:“二哥好好的,怎地就會沒了?”趙王方悟!

能存活至今好三十年,二哥本沒那般弱!斷不致吃一碗冷飯便死!為何竟真個死了?齊王!好大哥!趙王無不切齒。然他人微言輕,又有妨克之語,連他生母也叫牽連自縊,一時無法動彈。

若拼命死了齊王,便好便宜了魯王,他娘繼後也不是個好人,這些年給二哥多少排頭吃?我倒好幫了欺負二哥的人了!

猶豫不決時,今一見官家,趙王更是失望,這親爹真個指望不上了。他心中蘇先生一系自是好人,洪謙説的也是正理兒。他要不好了,叫死去的二哥怎麼辦呢?二哥難道能白死了?心中一念魔生。

思及此,趙王便往府內藥房裏去,翻出些兒馬錢子來。

又設宴“請”那一兄一弟,且請其攜眷而來。二王皆道他受賜而不自安,為着自家名聲計,皆來。

席上,先是趙王殷殷相勸,二王因平趙王畏縮不言,也不以他為意。趙王又喚中全家來,請二王保他閤家命。二王並妃等皆説:“自家兄弟,何出此言,有我一,便保兄弟無礙。”又叫子女去拉趙王子女起來。

趙王親與二王家滿斟了酒,一壺酒盡,自家杯兒卻空,又取一壺新酒來,一齊喝下。

不消片刻,兩家人便搐不止,以手扼喉,似不過氣兒來,再一時,皆亡。

趙王看着便笑了:“二哥,我與你報仇了!”將他王妃與子女嚇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