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御姐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唐人駱賓王一首《帝京篇》,道盡宮奧妙。縱本朝立朝時尚儉,次後繼位幾帝皆不好奢侈太過,宮較前朝並無擴建,且要狹窄些兒,裝飾也不那麼般闊麗,然則畢竟是皇居。玉姐也算不得沒見過世面,吳王府且去過幾回,又蘇先生賜宅頗寬敞,也是見過的,然見此情況,也不由心開闊了起來。
玉姐是申氏領進來的,秀英未奉召,不得前來。一路上申氏將玉姐與六姐、七姐都叫到自己車裏,再三叮囑,説些何處行禮如何答話等事,復將玉姐看而又看,玉姐今上着件鵝黃衫兒、下着石榴裙兒,一頭青絲挽就,別兩三簪子,十指纖纖握一方羅帕。
申氏自家越看越滿意,道:“娘娘威嚴天成,你無須過於懼怕了,她總是有些分寸的。她不喜歡太拘板的人,你要是心下不平,也不要死板着臉兒,笑一笑兒,自家心裏也好鬆快些兒。”玉姐果低頭一笑,六姐捂道:“這一笑可不得了,我魂兒也要沒了。”申氏嗔着戳她額頭,又説:“但有話,你不好回,便不搭腔兒,我便説你年輕靦腆罷了。”玉姐笑道:“嬸子休為難,我省得事兒。”又問六姐可看過蘇夫人了。
蘇先生十數年未歸,且當初離京乃是罷黜,蘇夫人於京中雖有蘇先生故舊朋友照料,擔心卻是一絲不少。蘇家子孫皆成器,想來蘇夫人也是心不少。初時能撐着,如今蘇先生回來了,她一時開心,數年積下來的勞累便發了出來,一病卧牀。因金哥與蘇家孫子是同學,便曉得此事,回來便告訴他姐姐,玉姐轉手賣個好兒與申氏、六姐。
六姐道:“見着了,大夫説是上了年紀,須温養。”玉姐道:“上回那個郎中也是這般説,看來便是這般了。”申氏聽得車外沒了嘈雜人語,便做個手勢,叫這兩個不要説話——宮近了。
申氏等有門籍,玉姐眼下卻還未有,入宮便比尋人入宮要慢些兒。一路穿過了前朝,直往後宮裏去。皇太后並不居於正中殿內,而是居於西路慈壽殿裏。到得慈壽殿,裏頭卻早已經鶯聲燕語,來了好些個女眷了。
申氏忙攜着媳女上前見禮,皇太后聲音倒平和,也聽不出喜怒來:“都是一家人,哪裏來這麼多虛禮來?賜座兒。”申氏有得坐,背後三個卻只好立着了,皇太后將眼一打量,六姐、七姐她是見過的——蓋因吳王妃總説申氏賢良,自回京後,皇太后也召見過她們母女數回——眼生那個便是洪謙的女兒了。
皇太后一眼看去,這姐兒十四、五歲年紀,瓜子臉兒,鳳眼修眉,身形嫋娜,亭亭玉立。便是在這滿是美人兒的宮裏,也是極出的,若非是洪謙的女兒,皇太后還真個就要喜歡她了。可誰叫她爹是個禍頭子呢?
前些,洪謙一本突上,得皇太后狼狽不堪,實是自蘇正上回遭逐出京之後,十餘年來皇太后頭一回遭人指名兒“勸諫”其中羞惱之情便非旁人所能體會了。這也便罷了,橫豎洪謙與蘇正之間的勾當,滿京城都知曉了,蘇正回來了不發難,她反覺着不對了,誰叫她要用着蘇正、借他的名聲呢?否則單憑這皇后、齊王與太子之死洗不的干係,且有得牙磨。
然用着也不能白捱了打,真一都叫逐了,來個清靜她也認了,動不得蘇正,還不興動一動蘇正的走狗?恰巧了有洪謙貌似朱沛的風聲兒傳來,皇太后與皇后近些年也是有意無意的拿青眼看這段氏,雖不明着褒讚太多,也要暗有期挾意。非為朱震,更因段氏是個填房,頭前的兒子不好,她生的兒子又上進云云。實有些兒不能説的心思。
誰想着洪謙能這麼無賴?那張御史算得上是皇太后系的人兒,借他的口彈劾人來,做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往常罵戰,不説全身而退,總還留幾分情面。誰曾想洪謙居然扒了斯文的皮,朝堂上滿口胡柴起來!
滿朝文官像死了一樣,個個耳聾眼瞎,不聾不瞎的竟成了啞巴。往常連帽兒戴歪都要叫御史揪來整頓,洪謙滿口胡柴竟無人理會!
更可氣的乃是洪謙如此橫行,居然投了諸人的緣法,彈章紛上,或跟着參張御史,或要為張御史先前所參之人平反。更有一等人,加倍指責起外戚不法來。連元后王氏的孃家,也有些兒異動,又有太子妃、王氏的侄女兒,尋死覓活要一時要守陵、一時要出家,生的女兒也摟得緊緊的,一副人要害她的樣子。
皇太后,真個是諸事不順。次後段氏叫秀英扒了皮,無論做過沒做過,名聲已毀了個乾淨,恰如當初朱沛一般,辯無可辯。皇太后明白人兒,不是朱沛,你死咬段氏做甚?哪想霽南侯家與義家侯家兩家至親,都説洪謙不是,卻反與他結親。皇太后一口氣着實咽不下去。
陳氏一脈常暗捧這段氏,以朱家事影東宮,如今段氏出事,東宮又薨,陳氏一脈亦是有口難辯。宣段氏入宮又有些兒顯眼,皇太后底氣不壯,實不到“笑罵由人”的境界。只好拿洪謙家人來個下馬威,好叫他曉些兒事,少與自家作對。皇太后真個不怕蘇先生這等正人君子,卻真個怕洪謙這等無賴,咬人時比瘋狗還狠,全不在意咬的是手還是。
思及此,皇太后中怒意便揚,面上不動聲,招手道:“這便是九哥沒過門兒的娘子了,過來我瞧瞧。”申氏扭頭兒對玉姐道:“娘娘叫你,去吧。”語氣中帶出幾分慈愛來。
玉姐輕移腳步,皇太后留意,壓裙步一絲兒也不響,偏又不顯畏縮不敢動。換個身份,皇太后不定要誇讚成甚樣兒,此時也只是淡笑而已。問玉姐姓名,又問多大年紀,玉姐一一答了,一口官話極是清楚。一頭答,一頭想,這皇太后確是有威嚴。她心裏頭明白,自家與這皇太后,已是死敵了。蘇先生必要問明太子死因且不提,洪謙一本奏上,也將皇太后得罪了,且又是蘇先生的學生,想摘也摘不乾淨的。
皇太后便指底下一羣婦人,有老有少:“這是齊王妃、這是魯王妃、那是三娘…”玉姐嘴角噙絲兒羞澀笑意,略微着頭兒看過去。這些人裏有尚有陳家幾個姐兒,她在鍾府見着的幾個也在內,此外還有幾位年老婦人,或是宗室,或是外戚。內中又有一個與玉姐身份相仿的女孩兒,卻是吳王幼弟燕王嫡孫未過門的媳婦,還未放定然兩家都相中的,只因放定的吉在太子喪期裏,一切只好重新來過,新的吉還未到。
這姐兒姓方,是太常少卿之女,温良端方,舉止得宜。皇太后喚她來,也是要與洪謙女兒做個對照,好生誇方氏,以顯洪氏之不好。縱聽説蘇正是教的洪謙女兒,皇太后卻寧可信這是個障眼法兒,蘇某是與洪謙勾搭做一處來。以洪謙之無賴、洪之潑辣,能教導出甚樣好女兒來?然畢竟青少女,靦腆多思是會有的,兩下一比,也與她父親添個堵,好敲打一二。
哪知玉姐真個一絲錯兒也不教她挑,從行動到言談,一釐也不越界。如此規矩,倒與她那雙父親竟不似骨之親了。難不成真個是…蘇正教出來的?蘇正又是個老年男子,這卻又不像了。再看玉姐,真個綿軟靦腆,頭並不揚,連那絲笑,都像是帶着羞怯。
確是個可人兒,可惜了有那樣一個父親那樣一個先生。想到她的來處,皇太后便又覺得她這般一絲不錯,乃是心機深沉了。收起嘆之心,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可要好好親近。”————————三娘是淑妃親女,早已下降,雖則本朝公主素來和軟,也少不得過來先將玉姐拉過去:“快到這裏來。”玉姐依舊是軟糯羞澀看一眼皇太后,一雙秋水般眼睛彷彿能叫你覺着眼波從身上劃過,便似水生漩,將人帶着往前一步似的。皇太后點頭,她又看一眼申氏,申氏也點頭,卻將六姐、七姐推往前去:“你們年輕人一處,好生與三娘學些兒淑女樣兒。”又説七姐有些兒憨頑。
那頭皇后侄女兒依舊喜着杏黃衫子的陳氏,十五、六歲年紀,排行第二的便問玉姐:“聽説蘇先生在府上時曾做九娘先生?蘇先生當世書法大家,可否則寫幾個字兒,叫我們見識一下兒?”她堂妹,那個喜穿紅衫的陳氏,與她年紀相仿,巧的是家中亦是行二,便看她一眼,笑道:“你欺負人家頭回來,這般靦腆,如何好意思?不如你們各寫一幅,免得倒像是考較新婦了。”原來這些人裏頭,皆是讀過些書的,又數方氏書法最好,幾人便存了這個心。
皇太后道:“你們説什麼呢?”齊王妃便回道:“她們倒好一處寫字來。”皇太后便要看,又命鋪紙磨墨。
玉姐雙手握着帕子,依舊一絲笑,聲音又清又輕,卻又叫眾人能清着:“怎好獻醜?”六姐聽了簡直想笑,玉姐平素雖也有理,卻不是這般模樣的。且玉姐的甚本事,六姐還能不知?她刻意仿的蘇先生的字兒,橫豎六姐是看不出,酈玉堂也看不出,家中唯九哥能辨認。
眾女一番推讓,卻讓方氏先寫,排玉姐第二。方氏雖非師從名家,卻也臨過名家之帖,寫出來也似模似樣。玉姐見她書寫之時下筆極穩,沉腕用力,想是苦練過的,再看她的寫,倒也寫得不壞,閨閣之中,實是上品。不孝説一句,那模子恐比洪謙寫的還要好些兒。然玉姐見多了蘇先生的字兒,倒不顯驚訝,次便輪着她。
玉姐一看這陣勢,便知這不是個鴻門宴也是個下馬威。若皇太后明着考較,也是光明正大,偏要這般,似又是藏着。不是玉姐託大,換個人來,在方氏面前便要敗下陣來。便是她自己,若品評之人有心偏袒,從來文無第一,非要説她不如方氏,她又能如何?可見今事不能善了,若是示弱了,不説丟了父親、先生的臉面,往後縱嫁與九哥,也要在親戚裏抬不起頭來了。
玉姐從曉得洪謙參奏食鹿胎起,便知要有此一劫,早心中有數兒,其計既定,其心便正,更無所畏懼了。皓腕輕舒,落筆如有神助,寫的是“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甚和其師之風。
從來評判,縱無個標準,只要有個對比的,便高下立判。眾人還未及品評,外頭卻來了通稟的宦官,道是霽南侯太夫人與義安侯太夫人連袂而來請見。兩家都是開國勳貴,縱是皇太后,也不好説不見。縱知這兩個是為何而來,她也只得將人宣了進來。
韓氏、於氏各陪着婆母過來,將眼一掃,見玉姐依舊一副水靈模樣兒立着,想是不曾吃虧,且放下心來。她們四個一到,皇太后也不好將偏袒做得太過。且玉姐所書,確是強上方氏,霽南侯太夫人又説:“寫得可真好,我可要向娘娘討一幅兒與家中丫頭們看着,看看人家也是年輕姐兒,怎這般上進。”義安侯太夫人又要討另一幅。皇太后無奈只得判了玉姐為先,又賜一雙玉環做了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