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帶雕像房子的對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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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一直很興趣的是,為什麼就在復活節的前一天,在臨近耶穌的死和他復活的時候提到抹大拉的馬利亞。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然而在同生命告別之際以及在生命復返的前夕提到什麼是生命,卻是非常適時的。現在您聽着,《聖經》中提到這一點時是多麼真誠坦率啊。
“不錯,這是抹大拉的馬利亞,或是埃及的馬利亞,或是另一個馬利亞,一直有爭論。不論如何,她乞求主道:‘請解我的責任,像解開我的頭髮一樣。’意思是説:‘寬恕我的罪孽,就像我散開頭髮一樣。’渴望寬恕和懺悔表達得多麼具體!手都可以觸到。
“在同一天的另一首祭禱歌中,有一段相近的祈禱文,更加詳盡,確切無疑指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
“這裏她極為坦率地哀痛過去,哀痛先前每夜深蒂固的!習煽起的慾。‘因為黑夜勾起我無法剋制的慾,昏暗無月光便是罪惡的話語。’她乞求耶穌接受她懺悔的眼淚,傾聽她內心的嘆息,以便她能用頭髮擦乾他最潔淨的腳,天堂中被驚呆和受到羞辱的夏娃便躲藏在她用頭髮擦腳的聲音中。‘讓我吻你最潔淨的腳,用眼淚洗它們,用頭髮把它們擦乾,夏娃在天堂中被驚呆和受到羞辱的時候便躲藏在頭髮擦腳的聲音中。’突然,在頭髮後面迸出一句祈禱詞:‘我的罪孽深重,你的命運何其坎坷,又有誰能查清?’上帝和生命之間,上帝和個人之間,上帝和女人之間,多麼接近,多麼平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車站回來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是他每工作十天之後的一次休假。這一天,他通常都要補足十天沒睡夠的覺。他靠在沙發上,有時半躺着,把身子完全伸直。儘管他聽西瑪説話時一陣陣犯困,但她的見解仍令他到愉快。
“當然,她這一套話都是從科利亞舅舅那兒聽來的。”他想道“可這個女人多麼有才華,多麼聰明啊!”他從沙發上跳起來走到窗口。窗户對着院子,就像在隔壁的房間裏一樣,拉拉和西姆什卡正在那兒低聲説話,他已經聽不清她們説什麼了。
天氣變壞了。院子裏黑了下來。兩隻喜鵲飛進院子裏,在院子上空盤旋,想找個地方棲息。風颳起它們的羽,把羽吹得蓬鬆起來。喜鵲在垃圾箱蓋上落了一下,飛過柵欄,落在地上,在院子裏踱起步來。
“喜鵲一來就快下雪了。”醫生想道。這時他聽見門簾後面西瑪對拉拉説:“喜鵲一到就有消息了。您要有客人了,要不就有信。”過了一會兒,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久前才修好的門鈴響了。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從門帝后面出來,趕快到前廳去開門。從門口説話的聲音中,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聽出客人是西瑪的姐姐格拉菲拉·謝韋裏諾夫娜。
“您接妹妹來啦?”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問道。
“西姆什卡在我們這兒。”
“不是,不是來接她。當然,要是她想回家,我們就一起回去。我完全是為了別的事情。有您朋友的一封信。他得謝謝我在郵局當過差。這封信經過很多人的手才轉到我手裏。從莫斯科來的。走了五個月。找不到收信人。可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我那兒理過發。”信很長,有好幾張信紙,已經皺,污,信封拆開,磨爛了。這是東尼姐來的信。醫生不明白,信怎麼會到他手裏,也沒注意到拉拉如何把信給他。醫生開始讀信的時候還意識到他在哪座城市,在誰家裏,但讀下去之後漸漸失去了這種意識。西瑪從裏屋出來,向他問好,告別,他都機械而有禮貌地回答,但並未注意到她。她的離去已從他的意識中消失。他漸漸已完全忘了他在哪裏,也忘了他周圍的一切。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寫道:尤拉,你知道咱們有個女兒了嗎?給她取的教名叫瑪莎,以表示對去世的媽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紀念。
現在談另外一件事。立憲民主黨和右翼社會黨人中的著名社會活動家和教授梅利古諾夫、基澤維傑爾、庫斯科瓦以及其他人,其中包括伯父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格羅梅科,還有我和爸爸也作為他的家庭成員,正在被趕出俄國。
這真是不幸,特別是你不在我們身旁。但只得服從,並且還要謝上帝在這種可怕的時代只對我們採取了這樣温和的驅逐方式,因為我們的遭遇還可能壞得多。如果你出現了,也在這裏,你會跟我們一起走的。可你現在在哪兒?我把這封信寄到賽季波娃的地址。如果她能遇到你,會把信轉給你的。我不知道伯父的事是否也會使你受到牽連,因為你是我們的家庭成員嘛。以後,如果肯定使你受到牽連的話,你也出現了,不知能否允許你出國,這使我非常痛苦。我相信你活着,並且一定會出現。這是我的愛心告訴我的,而我相信這個聲音。也許你出現的時候,俄國的生活環境變得温和了,你能夠到一張單獨出國的護照,我們又能在一個地方相聚了。但我寫到這兒的時候並不相信這種幸福能夠實現。
全部的不幸在於我愛你可你並不愛我。我竭力尋找這種論斷的意義,解釋它,為它辯解,自我反省,把我們整個的共同生活以及對自己的瞭解都逐一回憶了一遍,但仍找不到起因,回想不起我做了什麼才招來這樣的不幸。你好像錯誤地用不懷好意的眼光看待我,你曲解了我,就像從哈哈鏡裏看我一樣。
可我愛你呀,唉,但願你能想象出我是多麼愛你!我愛你身上一切與眾不同的東西,討人喜歡的和不討人喜歡的,你身上所有平凡的地方,在它們不平凡的結合中可貴的地方,由於內在的美而顯得高尚的面容,如果沒有這種內涵可能顯得並不好看,你的才華和智慧,彷彿代替了你所完全缺乏的意志。所有這些對我都非常珍貴,我不知道還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可你聽着,你知道我要對你説什麼嗎?即便你對我不這樣珍貴,即便我愛你還沒愛到這種程度,我的冷漠的可悲的事實還沒顯出來,我仍然認為我愛你。不愛是一種叫人多麼難堪的無情的懲罰啊!僅僅出於對這一點的恐懼,我就不可能承認我不愛你。不論是我還是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這一點。我自己的。心會向我隱瞞,因為不愛有如謀殺,我決不會給任何人這種打擊。
儘管一切都沒最後決定,但我們可能到巴黎去。我將要到你小時候到過和爸爸、伯伯受過教育的遙遠的異鄉去。爸爸向你致意。舒拉長高了,並不漂亮,但已經是個結實的大孩子了,提起你時總要難過,非常傷心地哭泣。我不能再寫了,心都要哭碎了。好啦,再見啦。讓我給你畫個十字,為了我們無休止的分離,為了各種考驗和茫然的相見,為了你將走過的十分漫長的黑暗道路。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責備你,決不怪你,照你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吧,只要你自己滿意就行了。
在離開這個可怕的、決定我們命運的烏拉爾前夕,我對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相當瞭解。謝謝她,在我困難的時候她一直守在我身邊,幫我度過生產期。我應當真誠地承認,她是個好人,但我不想説昧心話,她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我誕生於人世就是為了使生活變得單純並尋找正確的出路,而她卻要使它變得複雜,把人引入歧途。
再見啦,該結束了。他們已經採取信,也該整理行裝了。嗅,尤拉,尤拉,親愛的,我親愛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見了。所以我寫下了這些話,你能明白其中的含意嗎?你能明白嗎?他們催我了,這就像發出了拖我上刑場的信號。尤拉!尤拉!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信上抬起茫然的、沒有眼淚的眼睛。他什麼也看不見,悲痛灼幹了淚水,痛苦使他眼睛失神。他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什麼都意識不到了。
窗外雪花飛舞。風把雪向一邊刮,越刮越快,颳起的雪越來越多,彷彿以此追回失去的時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望着眼前的窗户,彷彿窗外下的不是雪,而是繼續閲讀東尼姬的信,在他眼前飛舞過的不是晶瑩的雪花,而是白信紙上小黑字母當中的小間隔,白間隔,無窮無盡的白間隔。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由自主地呻起來,雙手抓住自己的膛。他覺得要跌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跟前,昏倒在沙發上。
重返瓦雷金諾冬天來到了。大雪紛飛。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醫院回到家。
“科馬羅夫斯基來了。”拉拉出來接他的時候壓低嘶啞的聲音説。他們站在前廳裏。她神驚慌,彷彿捱了一悶。
“他上什麼地方去?找誰?在咱們這兒?”
“不,當然木在咱們這兒。他早上來過,晚上還想來。他很快就回來。他有事要跟你談。”
“他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他説的話我沒完全聽明白。他好像説經過這兒到遠東去,特意拐了個彎兒到尤里亞金來看咱們。主要是為了你和帕沙。他談了半天你們兩個的事。他一再讓我相信,咱們三個人,你、帕沙和我,處境極端危險,只有他能救咱們,但咱們要照他的話辦。”
“我出去。我不想見他。”拉拉大哭起來,想跪倒在醫生腳下,抱住他的腿,把頭貼在腿上,但他沒讓她那樣做,制止住了她。
“我求求你為我留下。我不論從哪方面都不怕同他單獨在一起。可這太讓人難以忍受了。別讓我單獨同他會面吧。此外,這個人有閲歷,辦法多,也許真能給咱們出點主意。你討厭他是很自然的。我請你剋制自己,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