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旅途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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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人又開始了談話:“嗯,這回該開車了。停夠啦。”
“快啦”
“大概是斯特列利尼科夫。這是有特殊任務的裝甲快車。”
“可能就是他。”
“他對付反革命分子就像一頭野獸。”
“他是去追趕加列耶夫。”
“追趕什麼人?”
“白黨的長官加列耶夫。據説是帶了一批捷克人守在尤里亞金附近。這傢伙佔了一個碼頭,就守在那兒。加列耶夫長官。”
“也許是加利列耶夫公爵,你記錯了。”
“沒有這個姓的公爵。恐怕是阿里·庫爾班。你混啦。”
“也許就是庫爾班。”
“那就是另一回事啦。”快天亮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一次醒來。他又夢到了一些愉快的事,心裏始終充滿着一種樂陶陶的解之。列車還是停着,也許是在一個新的小站上,也可能仍舊是原先的那一站。轟轟的瀑布聲也照舊,很像是先前的那個站,也許是另外一個。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接着又進入了夢鄉。但在瞌睡中卻依稀聽到了亂糟糟的叫嚷聲。原來是科斯托耶德和押送隊隊長吵了起來,兩個人對着叫喊。車廂外面的氣氛變得比前一陣更好。空氣中散發出一種原先沒有的味道。這種味道很奇怪,像是天所特有的,又像是五月間飄來一陣灰白的淡薄稀疏的雪花,落下來不僅顯不出~片白,反而使土地更加黝黑。空氣中還像是有一種灰白透明而又芬芳好聞的東西。
“啊,是稠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雖然沒有醒過來,但卻猜到了。
清早,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就説:“不論怎麼説,尤拉,你可真奇怪。你整個人是由各種矛盾構成的。有時候飛來只蒼蠅就能把你驚醒,一夜到天亮再也合不上眼。這裏又吵,又鬧,又亂,你卻怎麼也醒不了。夜裏,那個出納員普里圖利耶夫和瓦夏·佈雷金都跑了。想想看,還有佳古諾娃和奧格雷茲科娃。等一等,我還沒説完。另外還有沃羅紐克,對,對,也跑了,都跑了。你瞧這事。再聽我説,他們怎麼逃的,一起行動,還是分散開來,用什麼辦法,完全是個謎。可以想得出,這個沃羅紐克一發現其他人都跑了,為了逃避責任,當然也要自找活路。可是另外那幾個呢?全都自覺自願地走了,還是有誰受了脅迫?比方説,那兩個女的就讓人起疑。不過,她們誰又能殺害誰呢?是佳古諾娃害了奧格雷茲科娃,還是奧格雷茲科娃害了佳古諾娃?誰也不清楚。押送隊隊長車前車後跑了個遍。‘你們好大的膽子,’他扯開嗓子喊着説,‘居然敢給發車信號。我要以法律的名義要求在找到逃跑的人以前不準開車。’列車長可不理這一套。他説:‘您是不是發了瘋。我這趟車是給前線補充兵員的,是最重要的緊急任務。難道還能聽您的指揮!虧您想得出!’於是兩個人都責備起科斯托耶德來。作為一個合作主義者,應該是有頭腦的人,況且就在旁邊,卻不去阻止那個兩眼漆黑的沒覺悟的士兵走這要命的一步。‘還算個民粹派呢!’隊長就這麼説。依我看,科斯托耶德沒什麼責任。列車長説:‘真有意思!照您這麼説,囚犯倒應該把看守管起來?那可真是讓母雞替公雞打鳴啦。’當時我從旁邊推你,又扳你肩膀,喊着叫你:‘快起來,有人跑了!’你可真行,大炮也轟不醒…對不起,這以後再説吧。現在是…啊,真不得了!
…
爸爸,尤拉,你們快看,多壯觀哪!”在他們躺着探頭張望的窗口外面,展現出一片無垠的泛濫的水面。不知是什麼地方的河漫過了堤岸,一側的水已經淹到了路基跟前。因為是從很高的鋪位上往下看,造成距離縮短的錯覺,平穩行駛的列車就像是直接滑行在水面上。
它那平滑的表面只有極少的幾處染了~層鐵青,其餘的部分任憑温暖的清晨的陽光追逐着一片片鏡面似的油亮的光斑,真像是一位廚娘用浸了油的羽在熱餡餅上塗來塗去。
在這酷似無邊際的水域,一條條拱形的白雲的雲腳,也和那些草地、坑窪、灌木叢一起沉沒在水中。
中間的一處,可以看到有一窄條土地,上面的樹木似乎是懸在天地之間的雙重影像。
“鴨子!是家鴨!”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朝那個方向望去,便喊了一聲。
“在哪兒?”
“小島旁邊。別往那邊看。往有,再往有。唉,見鬼,飛走了,嚇跑啦。”
“啊,不錯,看見了。我有些話要和您談談,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另找個時間吧。咱們車上那幾個服勞役的和那兩位太太真是好樣的,都跑掉了。我看不會出什麼事,只要別給什麼人添麻煩就沒關係。跑就跑啦,這和水總要動一個樣。”北方的白夜已經過去了。什麼東西都看得很清楚,不過一切又都像是缺乏自信似的,一座小山、一片樹林和一處懸崖,彷彿是人造出來的。
樹林剛剛染上了一層綠,林中幾叢稠李已經開花。這片林子長在峭壁下面一塊向遠處傾斜的不大的平地上。
不遠就是瀑布。但不是從每個方向都能看到,只有從峭壁邊上順着小樹林的方向看過去才行。瓦夏已經疲乏得走不到那裏去,既到害怕,又覺得驚奇。
周圍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這瀑布相匹敵。這獨一無二的景觀使它令人望而生畏,彷彿它具有生命和意識似的,變成了一條神話中的龍蛇,掠取貢品並讓這一帶蕩然無存。
跌落到半空的瀑布,被突出的懸巖利齒不斷地劈成兩股。上邊的水柱看起來幾乎是停住的,下面的兩股一刻也不停地微微向左右兩側擺動,整個瀑布總像是剛剛要滑倒,緊接着又起身來,剛要滑倒,立刻又起身來。
瓦夏把羊皮襖墊在身下,在林子裏的一片空地上躺了下來。曙變得更加明亮起來的時候,從山上飛下來一隻大鳥,展開沉重的翅膀在樹林上空平穩地滑行了一圈,然後落到離瓦夏躺下的地點不遠的一棵冷杉樹冠上。他抬頭看了看這隻佛法僧鳥的藍脖頸和青灰的脯,惑惑地小聲説:“野鴿子。”烏拉爾地區就是這個叫法。隨後他站了起來,撿起羊皮襖披在身上,穿過空地走到同伴跟前,説道:“咱們走吧,嬸子。瞧把我凍的,上下牙都合不攏了。唉,您還看什麼,嚇壞了吧?我跟您説的是正經話,該走啦。要適應環境,朝着有村莊的方向走。到了村子裏,自己人不會讓我們受委屈,會護着咱們的。要總是像現在這樣,兩天沒吃沒喝,咱們也得餓死。恐怕是沃羅紐克叔叔惹了什麼亂子,人家才追趕他。和您在一起我可倒了黴,嬸於,幾天幾夜您一句話也不説!您這是愁得不會説話了,我的老天爺。您瞧,還有什麼可傷心的?就説卡佳大嬸,卡佳·奧格雷茲科娃,您從車上推她並沒有惡意,她是側着身子倒下去的,我看見了。後來她從草地上站起來,好好的,站起來就跑了。普羅霍爾叔叔,普羅霍爾·哈里託諾維奇,也是這樣。他們會趕上咱們的,大家又能在一起啦,您還想什麼?主要的是別讓自己發愁,只要木這樣,您的舌頭就又靈了。”佳古諾娃把一隻手伸給瓦夏,從地上站起來,輕聲説:“走吧,好孩子。”車廂發出咋味的響聲,在很高的路基上向山裏爬行。路基下邊是新生的混雜林,樹冠還沒有鐵路高。再下去就是一片草地,不久前被水淹沒過。混了泥沙的青草地上東躺西卧地排滿了做枕木用的圓木。大概是哪個採林區伐下來準備用木筏送走,讓大水衝到了這裏。
路基下邊的新生林幾乎還像冬天那樣光禿禿的。只是在那些彷彿一滴滴蜂蠟似的芽上,雜亂地生出了一種像污垢又像贅疣似的額外的東西。然而也正是這些額外的、雜亂的污物才是生命,靠了它們才會用枝頭濃密的綠葉裝點林中開始生髮的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