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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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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終酣睡,像只小貓一樣閉着眼睛,脖頸柔軟連頭也抬不起來,抱在手裏嬌得似乎稍不留神就會壞了連指頭都不敢動一動一—那時他就是一團粉紅的

猶如一顆濕淋淋的頭突然從海里冒出來,一件已在生活的中被沖刷得無影無蹤的往事異常清晰地出現在馬林生的腦海中,就像發生在昨天。

一羣人圍着一個搖籃喜形於地邊看邊議論,雖然他不能逐一辨認這些人都是誰,但他清楚地知道都是他的親屬和關係密切的朋友。搖籃躺着個裹着襁褓的嬰兒,他的眉眼雖與現在的馬鋭迥然不同但馬林生明白這是他的兒子。他在人羣中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但他又確在觀看這個嬰兒,他的視野幾乎不受限制不受屏蔽猶如天使翱翔在人間天上。他甚至嗅到了當時屋內的真實的味和臊味兒以及周圍男女身上的線味、香水味兒。屋內熊熊燃燒的火爐撒發着温暖,他的皮膚有一種般的愜意。這烘及全身的愜意使他愈來愈放鬆,愈來愈欣快,愈來愈恍惚…周圍的一切:景、物、人以及嘁喳喳的議論都漸漸遠退、模糊、紙細,而搖籃裏的嬰兒則被拉近、放大、突然成為他眼中惟一清晰可辨,顏鮮豔的東西,充滿全身心。

到自己正在體驗一種前所未有的動,一種亢奮,類似慷慨赴義的悲壯;一份深沉,頓任重道遠的毅然決絕。當他發現淚水湧上了他眼眶,他驀地冷來猶如在憤怒狂亂中聽到了一聲槍響。他繼續看着這個嬌小的嬰兒,幾乎在不帶任何情衝動地對自己發下了一個誓言:“我一定要讓這個孩子幸福,哪怕為此我要受盡辱,飽嘗痛苦。只要我活着,我就水遠不讓他知道人間有飢餒、苦難和種種不平。我不許,決不讓我曾經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演——哪怕為斷送自己!

他好像不光是這樣想,在想的同時也把它説出了口,因為在場人都把目光投來,那一雙雙眼睛都在看着他,看着他…

馬林生眼含熱淚皺着眉頭像是在忍受身體內部突然襲來的不適,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顫抖,這十餘年前的誓言至今想來仍使他熱血沸騰。

他在什麼時候,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哪一時哪一分鐘把這個誓言忘記的呢?一想他竟把這個誓忘記了那麼多年,忘記得這麼徹底他不骨悚然。

他真的只有採取這種方式才能使兒子幸福麼?他的特殊關懷究竟是促進了兒子的幸福還是使他尤不幸?

到羞愧,他不能原諒自己。他想到用動機良好為自己辯護,但這念頭一出現,他便惶悚地叫出了聲,這一念頭迫使他進一步自我審視因而更清楚地悉了自己內心的隱秘的齷齪——他最瞭解自己是出於何種考慮才如此行事。

到窒息,像被人用手捂住了嘴,身輕如燕心載千鈞。

他想喊,但用盡全峯力氣也張不開嘴,那兩片薄薄的嘴猶如兩塊沉重的鋼被焊在了一起。他想抬手招別人,但手也似僵了一般沒有知覺,握着酒杯如同粘在上面動彈不得。他整身體癱瘓了,連脖子不能轉動,只能泥胎木塑般地呆坐着,哀怨悲苦的眼神向周圍人發出呼救的信號。

小酒館裏的不少男人的興高采烈地喝酒,大聲説笑,誰也沒注意到窗邊那張桌上的那個孤單男人的不正常。一個女服務員路過那張桌時看了馬林生一眼,似乎嚇了跳,但也沒能理解他注視他的含意,移開目光連忙走了。

兩個喝完酒的男人起身趔趔趄趄往門口走,經過馬林生身旁時,一個醉漢碰了他肩膀一下,嘴裏咕嚕着“對不起”繼續往外走,這時只聽身後嘩啦一聲,馬林生連人帶凳摔倒在地上,手裏還緊緊握着酒杯。

馬林生在吐,搜腸刮肚傾其所有傾其所能地吐。他不能躺下,只要頭一後仰生立刻到天旋地轉馬上要再吐。他或站或蹲,一腔一腔的穢物源源不絕地從他口中噴出,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幾乎使他無息之機。他吐得大漚淋漓,大小便失,似乎神經麻痹全身各口的括約肌都已失去控制。

他埒條條地站在廁所裏,吐一陣兒拉一陣兒,拉一攤吐一片,所有的腸壁都在痙攣,飛快地動,分別把胃、腸殘留物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排放出去。一陣陣寒噤掠過他的生他咬牙閉眼狠狠甩頭地打着靈,在嘔吐間歇中大聲唉喲唉喲地呻。那一法剋制每每使他幾昏厥的噴湧與下墜盡後,他又同時到一種難言的盡情的快意和舒展,這使他的心情錯綜複雜,且悲且喜,又愛又怕。他像迫於無奈的窯姐兒一樣閉着眼睛忍受一次次撲上身來肆無忌憚的蹂躪,又在戰甲與麻木中等待着下一回合的到來。當這一切終於結束,他再也沒有什麼可吐的,只剩下一陣陣嗝般的乾嘔,他到無比的輕鬆與失落,心緒恬靜,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他不在公共廁所裏又倚牆歇息了片刻,然後彎提起堆在腳踝處的雙層褲子重新系在間遮住下體。襯衣已經醃髒不堪,不能再穿了,他成一團拆在手裏光着膀子搖搖晃晃地走出公共廁所。一個提着褲子慌慌張張來上廁所的男人與他擦肩而過,只聽那人一進廁所便像跳踏舞一樣叭嗒叭嗒把鞋跟跺得山響,嘴裏驚呼:“這是誰這麼缺德!”馬林生疲倦地微微一笑,無所畏懼地繼續拽步緩行。外面月光如水,他的頭腦漸漸清醒,只是思路仍不斷被一陣陣暈眩打斷。他壓抑着噁心告訴自己要忍耐仔細明地辯論着迦的路。

馬鋭在屋裏聽到父親進院時一路踢踢騰騰的腳步聲和沉重的息聲,在被窩裏閉上眼。

可過上半天,仍不見父親進門,心中疑惑,不悄悄下地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這一看便嚇了一跳。月光下,父親像個枯樹樁似的筆阻地站在階下,耷拉着頭,似乎走着便站住睡着了。再看他的臉,比月光還慘淡,猶回收如塗了白粉的啞別演員在誇張地工作着一個受難的形象。他連忙開門出去,低聲問道:“你怎麼啦?”父親歪着頭抬眼朝他一笑,這一笑令人骨悚然就像一個白痴的笑。他聞到父親身上的濃臭酒味兒,知道他醉了,忙上前攙扶。馬林生在兒子的枴作用下才勉強能抬起腳,邁上台階。他像一個從死牢裏越獄逃出的囚犯,雖然摘了沉重的腳鐐,但走起來仍然是蹣跚的螃蟹步。

“給我倒杯水,小心,別把暖瓶打了。”他在屋內的沙發上坐下,為了表示自己沒有喪失理智,嘮嘮叨叨地千叮嚀萬囑咐,舉止極文雅態度極客氣臉上浮着一時為很自然實則相當僵硬的笑。

“我想洗把臉,勞駕你給我擰個手巾來,臉盆多倒點開水,再倒,再倒點兒…

謝謝。影響了你睡覺,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沒問題…這燈光真刺眼,麻煩你把大燈關上,只開一個莘燈…對,對,這樣好,這樣就舒服了…

你睡着了麼?你接着睡去吧,別為我影響你,你明天還要上學…小心,小心別被椅子絆倒,從左邊繞着走嘛,左邊空邊大…“馬鋭看到父親這副樣子心裏十分難過,怨恨早就拋到九霄雲外,裏裏外外地幫助收拾。

“你又上哪兒去喝酒了!搞成這樣,何苦來看?”

“沒醉,我只不過是稍微多喝了一點,吐了就好了,吐了就頭腦清醒。”馬林生笑眯眯地説。

“你這麼喝一次吐一次,很傷身體。”

“我不是老喝,我還是很有節制的,工作的時候不喝,心裏煩悶時不喝,只在高興的時候喝一點…”

“怎麼,你今天高興了?”

“嗯…為什麼非得我,嗯,這麼可憐,一副可憐相時你才肯接近我,呵,對我好點?”馬林生含笑立切問。

“你覺得自己可憐了?”馬鋭把父親衣服泡在一盆水裏,又給他找出件乾淨襯衣。

“不要這件,我穿那件灰格小方領的。”馬林生挑剔地指使兒子“總而言之,有點狼狽吧。”